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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985高校读博,他们的百态人生

2022-06-21 12:22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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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逐光 我们是有故事的人

- 世 相 故 事 -

蓦然回首,无数次,我都十分怀念读博时虽然“痛苦”但单纯的生活,怀念那时单纯的友谊以及意气风发的理想。现如今,同学们分散于全国各地,偶尔会在群里冒个泡,但都不再有任何深入的交流。褪去学历的光环后,大家都不过是普通的劳动者而已,都在各自平凡的命运中努力突围着。

在没读博之前,博士在我眼中就是超级学霸、精英人士的代名词,当读了博士以后,发现博士也大多是如我一样的平凡人,他(她)们只不过是比一般人热爱读书、渴望读书能改变命运的一群人,在各自的生活漩涡中挣扎着、奋斗着、喜悦着、苦恼着。有的人因此实现了华丽转身,有的人却止步不前江河日下。还有的人想读博士而不得,有的人苦苦煎熬五六载,最终倒在毕业的门槛外。

正应了《围城》里的经典语录:围在城里的人想逃出来,城外的人想冲进去。

2013年,我有幸考上了上海一所985名校A大的博士生,人生第一次迎来高光时刻,但有多幸运就有多痛苦,读博几年时间犹如炼狱,亲历自己与目睹一众博士的百态人生,蓦然回首却是一段难得而宝贵的珍贵时光,故记录之。

1.师兄

初见师兄是在我入校后的第三天,导师告诉我,有一个与我同乡同校的师兄,在读博二。

我连忙约他出来吃饭,想请教一些读博的事情。师兄看起来非常沧桑,乱蓬蓬的头发夹杂着许多白头发,眼神涣散,说话也有气无力的,1米8左右的高个子摇摇晃晃,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的样子。师兄为人很谦虚,面对我的请教,他连连说自己其实学术底子不好,反而要向我学习之类。

之后,有时候会在导师小课(导师会定期召集同门学生讨论论文,称为小课)上遇到他。有几次,我正好撞见他被导师批得厉害,导师勃然大怒,把他的本子丢到一边,直言写不出来就不要浪费时间。师兄的眼睛低垂着,脸色苍白,嘴唇发青,欠着身体仓皇离开,满是卑微的模样。看到这样的情形,我总是不寒而栗,觉得轮到我时肯定会比他还要惨。

随着接触多了,我慢慢知道了一些师兄的事情。他来读博之前离婚了,带着一个七八岁的女儿一起来学校,女儿和他住在博士生不足4平方米的小单间里,宿舍仅有一张1.2米的小床,书柜占了半壁江山,一个人住都尚嫌狭小,更何况两个人。同宿舍还有3个室友,有个小女孩夹在其中,生活起来自然很不方便,师兄还得诚惶诚恐地恳请室友谅解。他的房间里放着电炉,一日三餐都自己解决。学校食堂的饭菜虽然不算太贵,但如果两个人每顿都去食堂吃,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师兄是在职读博,因原单位不太厚道,在此期间停发工资,他只能借助积蓄以及在外做家教的收入,勉强为生。生活过得很是拮据。

女儿进了附近的一所小学念书,师兄每天先把孩子送去学校,然后自己去图书馆,放学后又把孩子接回来,继续在宿舍学习。周末时,便把女儿送到图书馆旁边的一个书店,孩子喜欢读书,在那里可以呆一整天。父女俩就是在这样的艰难环境中互相支持,相依为命。

师兄学习非常刻苦努力,虽然前期开题不顺利,换了几次题目,题目定下后,他便一头扎进书的海洋里,砖头厚的英文书,他都一本本啃下来。期间发表了好几篇高级别论文,导师也渐渐不再批评他了。

三年后,师兄顺利毕业,同时也与原单位解约。本来打算回家乡省会城市高校就职,但无奈当时年龄已过35岁,高校没有招收他。无奈只得又回到上海,万幸的是在导师的帮助下申请到了另一所学校的博士后。

博士后期间,师兄有一年五一节邀请我们去他学校的宿舍做客。这是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住宿条件相当不错。再见师兄,感觉他与读博期间简直判若两人,一头黑发,一脸笑容,神采奕奕,风姿飒爽。陪在身旁的是温柔贤惠的女友,小女儿也长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真是否极泰来,我们都由衷地为他感到高兴。

两年博士后出站以后,师兄入职了一所江浙那边的大学,与女友结婚,很快便评上了高职,从此完成了人生的华丽转身。

2.上海同学

我们一个大班有四十几个同学,上海本地同学占1/5,王清是上海人,是少有的和我们这些外地学生能玩在一起的上海本地人。

我们几个关系要好的同学年龄都30+,而王清又是我们当中年龄最大的一个。王清没有什么上海人的架子,也没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优越感,大概是因为他家境并不算好吧。读博期间,他没有工作也不去做兼职,只靠学校每月几百元的补贴度日。传说中上海人的精打细算、认真细致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记得,他那时担任了我们班的党支部书记,每个月收党费,每位学生党员1.2元党费,学校要求只能收现金。有一次,我找不出2毛钱,只给了他1元,想着2毛钱没什么大不了,他可以帮我垫付一下。没想到过了几天,王清便专程打电话来跟我商量2毛钱怎么给他,我俩步行半个多小时,跨越了大半个校园,找了一个中间地会和,最后成功把2毛钱交到他手上。想想班上一共二十几个党员,人人都这么去收,得有多累。

学校太大,去图书馆不方便,我买了一辆二手单车,加配了一个防盗锁。王清连几十块的二手单车都不舍得买,每天走路去图书馆。他看到我的单车后居然哈哈大笑,我问他笑啥,原来是他觉得这么破的单车还要去配锁实在太可笑。得知我买锁花了30元,他直摇头,说太奢侈了,不划算。我们几个人会间或溜出学校外打牙祭,反正只要有王清在,就准能找到又便宜又好吃的地方。每次大家都是AA制,但有一次,王清得了奖学金,大方请我们吃了顿羊蝎子大餐。

班上30+的同学,大多已经有恋爱对象或已结婚生子,唯有王清还单身。我们都调侃他是单身王老五,王清撇撇嘴道:单身确实,王老五就免谈。问他要找什么样的女朋友,他一开始统统都不回答。后来才松口说有两个标准,第一要上海人,因为上海人只找上海人;第二,如果非要找外地人,那也要求是有钱的外地人。至于什么是有钱的标准,至少要在上海能买得起房子。当然,王清自己是有一套房子的。感情的因素仿佛从来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他说上海人找对象就是很实际,没办法,这是国际化大都市必须的生存法则。别的班有一个女博士,是外地一所大学的老师,也单身,有同学想撮合他们两个,不料却被王清断然拒绝了,想必是不符合他的标准吧。

王清找工作的标准也非常明确,一非高校不可,二必须在上海,为了第二条,第一条可适当降低标准。他的理由是:上海人肯定要留在上海啊,难不成还要去外地?总之,一切上海以外的城市,都被归为外地。王清学术能力挺强,在校期间发表了一篇专业内的顶级期刊,三年毕业后入职上海某郊区一所大学。现在的他是否已经如愿找到上海本地媳妇就不得而知了。

3.舍友

李敏丽是我的舍友,我俩年龄相仿,经历也比较类似。她是典型的学霸,本科就读于一所北方的985大学,研究生和博士都在A大。

李敏丽大学毕业后来到上海工作,获得了上海户口。工作了两三年,因不满足于现状,便辞职考研到A大。研究生毕业后又继续读博,她的理想是当一名大学老师。

已结婚生子,在上海安家的李敏丽素面朝天、朴实无华。也许是太专注于读书,使得她有时显得过于天真。我们在职的博士生时不时会聚在一起吐槽单位里的种种糟心事,她却经常睁着无辜的眼睛问:“真的吗?还有这种事,太恐怖了吧。”逢年过节,我们会约起来给导师送点礼物或者请导师吃个饭,她总会说:“不太好吧,我们不能用金钱去贿赂老师,他会不高兴的。”

李敏丽在我还不清楚博士论文为何物的时候,便已经定下了博士论文题目。当我还没有开题时,她就已经写了好几万字。再怎么用火箭速度都没办法追上她。每次她都是第一个交作业,上小课时也常常口若悬河地和导师讨论学术问题,比起她,我则呆若木鸡,不知所措。我俩很快就形成学霸和学渣的鲜明对比。

虽然已经很厉害了,但她学习还是无比刻苦。每天早上6点准时起床去图书馆,晚上10点回宿舍,临睡前学会儿英语,12点熄灯睡觉。她的家在上海,却很少回去,实在想孩子,便让老公带着来学校团聚片刻。

和王清一样,李敏丽的经济来源主要靠学校的博士生补贴以及校外做家教的收入。3年读研,3年读博,没有工作没有收入,这让她觉得愧对丈夫和家庭。她和丈夫都来自外地小城市,经济都不是很宽裕。所以,她一直都勤俭节约,从不化妆,也从不买衣服,衣柜里空荡荡的,仅有几套换洗衣服。

她的目标坚定,3年内必须毕业,赶在35岁以前投出简历,还能赶上高校招人的最后机会。也因此,当我为了论文而苦闷的时候,她却是为了找工作而焦虑,她经常安慰我道:“不用着急,至少你已经在高校了,晚一年、两年没事的,不像我,可耽误不起啊。”

博士如期毕业后,李敏丽入职了一所中部地区的高校,虽然没能留在上海,但好在距离不算远。现在的她工作稳定,收入稳定,节假日偶尔和家人团聚。我们偶有联系,她目前也开始会吐槽单位上的糟心事了。

4.留学生

与我们苦兮兮的生活不同的是,美娜的博士生涯轻松又潇洒。美娜虽然是中国人,但大学在法国读书,嫁给法国人,已入籍法国。她是以留学生身份考进来的。学校对留学生的标准比国内博士要低一些,毕竟好多留学生连中文都还不那么顺畅,不能太强求学术水平。

美娜是一名艺术家,在国际上已小有名气。她读博追求的不是文凭或是好工作,而纯粹是为了解决在艺术道路上遇到的一些困惑。第一次见到美娜时,我们都被惊艳到了。1.7的高个子,身材高挑,长相漂亮洋气,打扮非常时尚,以为她只有二十五六岁,殊不知,她已经32岁了,并且是一个7岁大男孩的妈妈。

美娜是众多同门博士生中活得最为自我的一个,她敢于在导师课堂上当众质疑老师的观点,和老师辩论。也敢在上小课时,和导师一起抽烟、喝点小酒,谈天说地。这在我们这些中规中矩的中国学生看来,都是万万做不到的事情。

进入博二以后,博一时的暂且轻松已一去不复返。生活乏味而枯燥,每天两眼一睁就盘算着今天能写多少字,论文能推进多少,资格论文审查到哪一步了,一切围绕着论文展开。偶尔去学校门口吃一次麻辣烫都是莫大的休闲和幸福。

美娜却照样满世界飞,一会儿在新加坡办艺术展,一会儿又到德国访友,朋友圈中的她永远那么光鲜照人,羡煞我们一群苦命人。

美娜十分强悍,读博期间,她开了多次艺术展,会见各国艺术大佬N次,创作的作品连连得奖,并且还连续生了两个宝宝。家里现在一共三个孩子,女儿双全,人生美满。

有一回,导师通知上小课,那时她刚生完第三个小孩,正是做月子阶段。我们以为她肯定不会来了,结果课上到一半,只见她咚咚咚地跑进来,身材和平时无异,画着精致的妆容,一点都看不出来才生过孩子。我们异口同声问她:“孩子呢?”她淡定答道:“在楼下呢,保姆车里刚睡着,没问题的,嘿嘿。”说完迅速从包里取出论文,连导师都惊讶不已,直夸她是女战士。

还有一次,系里一位老师带博士生去广西山区做田野调查,美娜也报名了。她竟然带着3个孩子前往,那个时候,老二三岁,老三才一岁。她抱着老三,让老大牵着老二走。每天有空隙时,她还得抽空给老三喂奶,奶水不够了,她就跟同行的一位也在哺乳期的妈妈商量,借点她的奶给老三吃。

美娜三年顺利毕业,毕业以后,我们的生活圈子再无交集,偶尔看到她在朋友圈里的动态,依然像活在童话里的人物。

5.自己的读博之路

我的读博之路既坎坷又幸运。研究生毕业后在地方高校工作了几年,我感到严重的学历焦虑,于是萌生了读博念头。可多次联系地方院校的博导都遭到拒绝,因招生名额有限,受人际网络关系等因素影响,博导们都告知我不要考了,排队的人都已经排到六七年以后。正当我考博无望时,一次机缘巧合,我到了A大访学,联系了A大博导,居然得到导师鼓励。考上A大后,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人生不要轻易给自己设限,有时候低的够不上,高的可能就够上了。

由于我学术基础比较薄弱,又是跨专业读,所以在别人已经开始撰写论文了,我还在恶补基础知识。虽然在上海好几年,但出去游玩的次数屈指可数,大多数时间都是在小鸽子笼似的宿舍和图书馆度过。夏天最高温度40多度,冬天零下十几度,宿舍里没空调,只能靠意志力坚持。每天的学习时长长达15个小时以上,仅有的睡觉时间也经常被论文的焦灼感弄得失眠。记得,在论文开题前一个月,我连续十多天都没睡过整觉,迷迷糊糊中灵感乍现,赶快翻身坐起来做笔记,第二天起来又否定了“灵光一现”的想法。那段时间,我暴瘦20多斤,整个人像纸片人一样飘着走。

进入博二,之前还一起玩耍的同学都消失不见了,大家都在埋头苦论文。见面的招呼语基本都变成:”论文怎么样?有没被导师批?”每个人都痛苦不堪,诺大的校园,在外行走的人少之又少,图书馆里倒是黑压压一片。大家各忙各的,没时间也不想做任何交流。

所以,读博期间大部分时间是孤独且寂寞的。很多时候,整整一个星期,除了去食堂打饭会说上一两句,其余时间都找不到人说话。而且,自己的痛苦只有自己知道,即便是一个班的同学,也因为研究领域不同,根本无法交流,也不能感同身受对方的苦恼。

所以,我每天都在仰天长问,自己究竟到底适不适合做学术?

只能调整目标,从一开始雄心壮志,以为自己能改天换地,到后来只求能顺利毕业。但是,连正常毕业也往往是奢望,我最终还是延期了。

当然,比起读博的艰辛和痛苦,没考上和没毕业的苦更是无法言说的痛。记得,当年一起考博的一位“盟友”欣姐,本来已经进入复试,却因为年龄偏大又没有结婚,被复试老师歧视,最终没被录取。心灰意冷的她回到单位,迅速找人结婚,又很快离了。如果当年她考上博士,命运会不会不一样。

还有一位同事赵小茹,考了6年才上岸。前5年,她都义无反顾,执着地报考同一位导师的博士生。那位导师每年都客客气气地收下她的报考申请书,并面带微笑地鼓励她,让她信心大增。想着就算是轮也该轮到自己了。没想到考了五年都只差毫厘,惨遭落榜。第6年,她咬咬牙换了一位导师,心想最后一博吧,如果考不上就放弃,没想到就考上了。现在她读博到第5年还未毕业,马上就快到被清退的大限,一晃十年的时光全耗在这里面,究竟值不值,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其实,博士们都有一个心照不宣的忌讳,当一个人读到第五年还未毕业,千万不要问论文的事情,否则就是无端拉仇恨。

当年一个比我早一年到A大读博的同事王雷,印象中很有才华,每次聚会都听他侃侃而谈,学识渊博口才甚好。结果,我都毕业两年了,他还在学校游荡。后来就彻底消失在周围熟人的圈子中。传闻他精神出了问题,最终有没有毕业谁也不知道。另一个要好的朋友青青,她晚我一年读的博,去年在朋友婚宴上偶遇,我不小心问了一句:“快毕业了吗?”她就立马黑脸,转身坐到另一桌,不再理睬我,还把我拉黑了。

没能顺利毕业的博士们各有各的难题和问题,但围绕着他(她)们的无一不是无边无际的羞愧感和失败感,很少有人能坦然面对如此的“失败”。所以,最好不要去触碰这个敏感地带。

如今,我已经毕业五六年了,并没有从此走向人生巅峰,反而迅速淹没在人才济济的科研学术圈子里,在其中每个人都失去了本来面目,变成一个个顶着各种帽子、各种光环的符号,鄙视链无处不在,无处可逃。蓦然回首,无数次,我都十分怀念读博时虽然“痛苦”但单纯的生活,怀念那时单纯的友谊以及意气风发的理想。现如今,同学们分散于全国各地,偶尔会在群里冒个泡,但都不再有任何深入的交流。褪去学历的光环后,大家都不过是普通的劳动者而已,都在各自平凡的命运中努力突围着。

虽然,很多人最终都无法成为学术大牛,但至少每一个读博的人都靠着知识的力量,改变了曾经的命运。

(本文系作者采访所写,文中人名皆是化名)

原标题:《在985高校读博,他们的百态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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