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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用了一年混进故宫,又想逃出去

2022-06-30 19:24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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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纪录片《我在故宫修文物》走红网络,播放量累计近亿,豆瓣评分高达9.4。

由导演萧寒主编,作家绿妖撰稿,摄影家严明拍摄插图的纪录片同名图书也随后出版,短短五年,畅销二十余万册,还成了不少高校的推荐书目。

 

不同于纪录片对文物修复本身的关注,这本书更关心那些鲜活的“修文物的人”:

在那些冷冰冰的古董、几百上千岁的文物背后,其实有着非常生动的故事——

像去邻居家串门一样,随口来一句“我去寿康宫打个水”;在院子里懒洋洋地逗逗“御猫”的后代;又或者在午休的时候骑电动车穿过层层宫门去外面抽根烟……正是这些逗趣的日常生活,才让这群身怀绝技的人鲜活起来。

木器室的屈峰便是其中之一。早年,他以学院一等奖研究生毕业于中央美院,对艺术抱有执着追求。

从性情张扬的艺术家到木器修复师,屈峰经历了最初的“很失望”和多年的“磨性子”,在与文物的共处与对抗中,得出了不一样的艺术体悟。

他也仍保留着艺术家趣味,绿妖采访时留意到,他亲手雕了一个愁容骑士王小波放在工作室角落,一个胖墩墩的苏东坡放在院里,两个都是自由不羁、特立独行的文学家。“这是他的抒情。”

以下为他的口述。

文/屈峰

我是2002年中央美院本科毕业的。毕业去了京郊昌平的一个雕塑厂,做一些铁雕类家具。当时毕业,我找了好久才找了那么一个厂子,特别庆幸还解决户口。

工作不到一个月,厂子就不行了,然后我就回归社会了。你得面临生存,怎么办,办学习班。

办学习班吧,我这人性格不适合。后来我就说不行,考研吧。我那个导师,他也说你还是考研吧,所以我又考了研究生。研究生毕业,又面临找工作,我的师妹,就那边那个科长孔艳菊,她跟我说,我们单位招人,你要不到这儿试试。

就晃晃悠悠,一关一关过了,我就混进来了。

 

严明摄影/书中插图

到这儿以后,我当时的感觉,很失望,不是失望,是很失望。我觉得这儿是个老古董,而我们是做当代艺术的。

我记得我签三方协议那一天,我就在门前那条窄巷子整整徘徊了一个小时,我从那儿走到大门口又转身回去,走到大门口又转身回去。因为我们班研究生毕业的时候,我专业成绩是最好的,学院一等奖,我想到这儿以后可能就做不了艺术了,那时候对艺术是很执着的。

我之前没干过文物修复,在学校时我修过石膏像,是个教具,借来了,不小心碎成了六十多块,我和师妹俩人连夜把那个给拼起来,拼起来以后给修完,然后做颜色,拿到教具科,教具科愣是没认出来。因为我们平常做完雕塑以后,翻石膏肯定有一些地儿不对,我们得修它,所以修这个没问题,这是美术基础。

当时我设想的时候,觉得故宫应该条件特别好,每个人就跟医务人员一样,环境干净整洁,设备齐全,我们都是戴着面罩,就跟那种做生化武器一样的感觉。

来这里修文物,进来以后我一看就是一个老院子,里边大家都在修几百万几千万甚至上亿的文物。文物跟这个环境不太搭。

 

西三所院内的“御兔”们 / 书中插图

最大一个落差是什么?我们在美院学习的是创造性,修文物不是创造性,修文物是你必须严格按照文物身上所具有的那个规律来做,这对你是限制。

我刚开始确实不适应,不是老的东西都是好的,有些老的东西很丑,我老想给它改了,就老有那种冲动,但是理智告诉我这事儿你不能干。所以就一个丑陋的东西,我每天还得按照它丑陋的方式再给它修复。这几年慢慢转变了,觉得丑陋也是一种存在。

前些年,我当时说一句玩笑话,我说我用了一年时间混进来,但是用了七八年时间想混出去。

后来我为这个还做了一系列作品,都是想逃离这个高墙。那种创作的情结一直让我觉得,你还是想在这个文化的发展上,做一些事情。

▍文物的生命和人是一样的

拍纪录片的时候,正在修的是那尊菩萨像。这个菩萨是辽金时期的。

 

修复完好的菩萨像 / 书中插图

辽、金、宋这三个时期的佛造像,尤其是菩萨造像特别相近,很像很像,基本难以区别。但是它还是有一些小区别,一个是它身上的服饰,它的头冠璎珞,有一定的区别;另一个就是它在做法上稍稍有一点区别,这个就是,很玄了,实际上就是一种气质。宋代的你一看就是汉人做的东西,和少数民族做的东西还是有一点区别。而且敦煌壁画里头有金代的壁画,那个壁画上画的服饰和那个璎珞跟这个佛像是一致的,壁画上面它是有纪年的,这个就是一个标准样,你就可以参考。我觉得故宫研究历史学的、科技的多,但是从美学艺术学研究的不是很多。

我会从艺术的眼光来欣赏它。比如说研究科学的人,他看家具的时候,他会注意它的结构力学的原理,我可能更多地看到的是它的构成美学。所以我写的东西大部分都是从艺术的角度来切入,可能跟我们这儿其他很多由科技来切入的又不太一样。

在我看来,文物跟中国传统文化关系很大,一个文物的格调,用仪器肯定测不出来。

你看拜佛是为了什么,求你赐我点儿什么,你赏我点儿什么吧,都是要这个,最后佛像也是走向世俗,越来越像现实中人。

有一本佛像度量经,对佛有一个描述,佛是什么什么,讲了三十种像,八十种好。但是你要今天的人来看,那简直太可怕了,比如他两个脚没有足弓,是平脚,脖子上有几圈肉,大的披肩。但是人在这个过程中他也会改造,比如宋代人做菩萨像,那他就把宋代对美女的评判,或者说哪一种人是有福气的,他就把这些世俗观念加进去,所以弯眉毛、樱桃小口这些审美观念自然就会进入佛像造型之中。

而且佛像的根据是有样板的,每一个师傅带徒弟都会给你这么一个样板,你照着做,这一时期的佛像,你去看,基本特征差不多。

我认为修旧如旧,旧就是经过了历史沧桑才叫旧,必须是经过时间磨炼才叫旧。

要把它修成跟新的一样,那你重做一件不就完了,你按照它的工艺重做一件,你干吗修它。修它的原因,是因为它在时间磨损中有损伤了,我要让它不再损伤,延长它的寿命,并不是说我要就要把它弄成一个新的。比如说一个人,他老了,我们只是让他身体整个健康能多活几年,我们不能说把这个人一下子变成二十岁,那是没有意义的。就是因为他走完了这一段人生,他的历程这里边有很多事情。

文物的生命和人是一样的,你要把它修到那个婴儿时期,那意义有多大,那我们把故宫拆了重盖一遍,按过去的工艺重盖一遍,何必修它呢。就像表面的漆,正因为那个漆经过沧桑历史它才变得斑驳,它有断有裂纹,我们才觉得好。

它是另一种美,它是历史沧桑的美,对吧。

 

▍人在制物的过程中,总想把自己融进去

我们工作这小院,你长期生活在城市里,来到这样一个环境你会觉得很美好,因为它是田园般的感觉。你像我过去二十多年全是生活在农村,看这个环境我觉得我人生没改变,我从农村到农村。

我们院种的东西最多,主要是果树,满足大家很多嘴瘾;小动物都是收留型的,都是别人养着养着不要了送给我们,最后慢慢养着养着就成负担了。这些鸟什么的,你每天下班可能把它忘了,忘了你就提心吊胆的,如果放在外面,第二天你可能见到的只有几根毛而已。

有猫有黄鼠狼。这晚上你一走,这院子里面就跟动物世界似的,什么都有。

 

修复文物这个东西,喜欢吗,也还行,为啥,它是动手的事情,做艺术的人就喜欢动手,这是天性。

比如说那一块儿缺一个东西,你让我补,我就很清楚该怎么补,一步一步要怎么走,我保证能给它补得基本一样,没学过这个的人,他不知道从何下手。这种可能会有一种成就感,你说干了九年,要是说一点都不喜欢,很反感,那也估计挺难的,那九年我估计自己都疯了。逐渐也是从不太感冒,慢慢变得现在有点兴趣。

但这些文物对我来说,我真的也不会留恋,因为就是过客。我只会说,这件文物我修过,我放心,因为我是认真对待它的,我不遗憾。

 

屈峰 / 书中插图

在这儿最大的获的是磨性子,可能有人觉得掌握了很多知识,学会了如何去认木头,如何判断风格年代,这个东西实际上是个人你慢慢都能学会,只要你用心。难的是磨性子。

我以前是个火辣辣的性格,现在这几年磨得越来越平了。我是一个跳跃的人、动的人,文物是死的,它不动,不管你怎么着对它,它都那样。没的选择的时候,我跟它耗,耗不出什么,那干脆行了我怕你了,在咱俩的对抗中你赢了,那我就好好地去做你,那我就静下心来我研究它,我了解它。就是一种修行。

佛像很难刻,一刻你就知道,味道很难把握。怎么能刻出那种神秘的纯净的微笑,那是最难的。古人讲究格物,以自身来观物,又以物观自己。

 

屈峰雕刻的佛头

最早的时候说玉有六德,以玉比君子,玉就是一块石头,但是中国人就能从上面看出德行来,他都是以人去感悟物,以物来推导人。

所以说古代故宫的这些东西是有生命的,人在制物的过程中,总要想办法把自己融到里头去,这样物就承载了人的意识,承载了人的审美,承载了人的认识。

为什么我们一直要坚持手工修复文物,这个过程中你可以去跟它对话,去交流,去体会它。很多人认为,文物修复工作者因为修好了文物而有价值,不是这么简单。

修文物的过程,修文物者的生命也在传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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