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悼恩师陈吉余:伊石仙去,河海依旧

戴志军
2017-12-13 14:02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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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11月28日,中国工程院院士、河口海岸学家陈吉余先生去世。陈先生生于1921年,早年求学、任教于浙江大学,院系调整后,转入华东师范大学地理系任教。陈先生是中国河口海岸学奠基人,在华东师大创立了中国第一个河口海岸研究机构,而且他对上海建设有颇多贡献。本文系华东师范大学河口海岸国家重点实验室戴志军教授撰写的纪念文章,兹发表,以念斯人。

陈吉余(1921-2017)

离恩师驾鹤仙去已有半月。我一直沉浸于先生离去之殇而不自醒。

先生字伊石、寓伊山难琢通灵顽石。他生于战火纷乱之际,育于沂沭水间、伊山之麓,眠于扬子江口。故先生一生和山水结缘,且唯嗜地学。弱冠以来七十余载,贯古今串河海,跋山川涉滩涂,穷河口发育模式,究海岸塑造机制,执念于学以致用,育人以匡时济世,虽鲐背亦未有所懈怠,毕其一生于河口与海岸,为我国河口海岸理论和实践的研究做出了拓新与不朽伟绩。先生的丰功就如磐石在河海永矗。

我自负笈背囊在先生膝下受教十载以来,悟其术之精髓,感其人格之魅力,叹其敢为人先之魄,惊其妙手传世之作。先生虽远行,然通灵伊石亦融于河海共鸣长存!

世人皆知先生之大手笔,如创建动力-沉积-地貌为一体的中国河口海岸特色学科理论体系,倡导和技术指导举国两万人参加的全国海岸带和海涂资源综合调查,力主建言青草沙水库筑于扬子江口中央、浦东机场建于泥质潮滩之上、陈山码头造于强潮杭州湾海岸、长江河口三个牛鼻子整治与深水航道选址,诸如此类,枚不胜举,皆发前人之未所思,前人之未所尝。然则,先生耄耋鲐背之轶事,因其光芒而有所掩,鲜有人知。兹拣先生与水之一二往事,聊以慰藉。

先生沿着水的轨迹轻步而来,驻足于河口,追溯于水源,他将上游(源头)-河口海岸(汇)-海洋(终点)贯穿于他的天人合一的哲学理念之中,尤其在耄耋之年更为关注人与自然对河口源-汇水的变化。这就有了先生在2006年彻夜思索为什么以径流丰沛著称于世的长江,主汛期滚滚东流不逝水的情景再也没有出现,似乎回归到了“寂静的春天”!当长江自上游而至河口各水文站相继跌破洪季历史最低水位,先生双眉骤锁,甚是忧虑:“今年重庆旱区带来的特枯流量,现在才10000 m3/s多,平常年8月份有40000 m3/s多,长江很可能会发生极端干旱,这将引发全流域的水安全……”随后,先生立即撰写了关于长江可能发生特枯,并由此影响河口水资源安全的报告给上海市政府,认为当前发生的特枯是一个重大科学问题,必须以特枯为契机,开展流域和河口的水文监测,为解决长江地表水资源系统问题提供可能。如先生所料,自长江河口陈行水库传来的消息,陈行水库在 9月10日盐度即已超标,即相较往年,河口咸潮上溯整整提前2个月,而中游的洞庭湖已出露湖盆,干流水向鄱阳湖倒灌。先生进一步明确指出:对于长江,今年(指2006)恐怕是有史以来第一次,百年一遇的特枯,直接涉及到河道问题、生态安全问题,希望上海市科委、科技部等单位一块参与,并建议华东师范大学予以先行立项,先行研究。

先生似乎忘记了他已迈进耄耋之年,8月份暑假几乎每天上午要来学校上班,9月份则基本上全天都在坐班。当我粗略地翻了翻自己每次和先生面谈的笔录时,发现自8月20日到国庆前夕,先生曾组织我们进行小组讨论长江特枯的会议至少有5次,平均每星期一次。而单独和我商讨特枯事宜估计每3天就有1次,每次最短都有1个小时。我不能不佩服先生的执着、先生的高瞻远瞩、先生心悬长江忧国家大事!当然,也正是先生如此的“轮番轰炸”,让我从河口海岸的研究阵地转而真正重视流域发生的“故事”以及流域在河口的重要地位,并且在先生的指导下开始对流域涉及水沙变化的科学问题进行研究。

随后,先生即在9月27日的会议上进一步认为,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人类活动对地球系统的影响, 由“局部”进入“全球”, 成为“地球演化的最严重影响”,人类活动等同于地球内部应力和外应力,流域三峡大坝的蓄水,特别是特枯情形下的蓄水,可能对长江流域及河口产生深刻影响。至十月,先生又进一步提出:应以此为契机,防患于未然,其间需将上游的三峡入库水流抓住,中游则抓住健康河流问题,下游涉及供水问题;此外就是河口赤潮问题,再往外是东海缺氧问题。故需抓住这一系列问题,寻找突破口,组织兄弟单位一块做。期间,先生亲自带队上重庆、下武汉,为解决流域蓄、拦、引、调、河口淡水资源困境,前后进行了长达近四年的研究,他在2010年初主持召开了“长江流域水资源综合调度及其对河口水安全影响研讨会”,藉由这次上海院士论坛上,先生向上海、长江流域有关部门以及中国工程院提出《关于长江流域水资源综合调度及河口水安全保障的建议》。

时隔十年,先生已近期颐之年。2016年长江经历了百年最大的厄尔尼诺现象影响,降水为1950年以来记录之最。当我远隔重洋在波士顿给先生春节拜年祝他和师母健康长寿时,先生说,我们都好,并叮嘱我,好好吸收国外目前的最新进展,同时有预见地指出,2016年长江可能会出现大洪水,一定要注意上游到河口的水文情势。然而我不知道的是,与先生七十年相濡以沫的师母彼时刚刚去世……

陈先生九十岁生日时与师母一起切蛋糕

清楚地记得,回国后去拜访先生,先生站在门口候我。他明显憔悴且银发更为触目,在师母永瑜先生的房内则有先生题写的“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作连理枝……”然而,先生见到我后,一脸倦色迅速消退,马上让我跟他走入那书房和卧室共用的房间,听我细细讲述半年访学所获。如果不是先生女儿晓燕姐担心他的身体,几次提醒,恐怕我和先生的学术交流又要超过2个小时。临走之际,先生精神明显好转,并再次叮嘱我,今年是特大洪水年,也是检验上游三峡水库在拦截洪水方面是否有显著成效的宝贵机会,同时也是河口滩槽可能出现变化的一年,必须高度重视。

此后,我和先生的交流由方寸斗卧转移到华山医院,又由医院回归到斗卧,如此反复。到2016年8月期间,长江特大洪水如约而至,长江随着水位的爆涨而再次开始紧张,沿岸城市相继出现内涝。先生一扫过去病态,时时关注报刊,并让我不时汇报长江相关水情,亦希望我能踏勘长江,开展自流域到河口的调查。而我却因种种原因,未能及时跟进,在年底元旦期间只对洞庭湖流域进行了调研和采样,原本答应先生开展河口水文观测的计划最终未能付诸,甚为遗憾。

期间,先生仍不时问询洪水研究如何,同时建议我进一步思考长江不同洪水爆发及对河口的影响,并着重讲解了洪与涝的差异。有愧于先生的叮嘱,于是我们课题组重新拾缀,全力研究2016年洪水对流域和河口的影响研究。到2016年12月,正是在华山医院的病床上,先生仔细聆听了我们关于2016年整个长江洪水出现、洪水与河流地貌的互馈机制的工作,他不时打断我的汇报,提出需考虑的问题,并建议进一步去长江调查,和长江流域相关的职能部门取得联系,了解水库运行机制、如何削峰以及为什么会出现爆涨的因素,同时再次强调河口地貌又是如何响应的,需认真分析和研究。一直到2017年5月,每次去见先生,似乎汇报有关特大洪水工作进展已成为惯例。先生深邃有神的双眼时而闪耀智慧的火花,时而紧锁其双眉,时而挥动他那没有打吊针的手……直至他的最后一息仍未停止对水的思考、对河海的系念。

2016年12月23日 华山医院

这就是我的恩师,一位舍家顾国,一辈子瞄准国家需求,寓理论于实践,为国献计献策的老人,这也是所有的大科学家一直在追求和孜孜以求的最高境界!

扬子江口独诊脉,杭州湾中自泛舟。风雨波潮逾甲子,一片痴心托河海。通灵伊石不死,或许,他正在无涯天际,俯瞰着这一全球最大和最富有生命力的陆海界面,正忙碌着、快活着、踏勘着、诊断着他永远的河海母亲。

    校对:余承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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