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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手妈妈笔记|“一孕傻三年”,真有这回事吗?

2022-07-15 12:21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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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辛维木 维木书斋

本文共5883字,预计阅读需要18分钟

“一孕傻三年”,在明白怀孕是怎样一个过程前,我就有了这个印象。

记得学生时期看经典日本动画《银河英雄传说》,作为男主角之一的银河帝国皇帝莱因哈特迎娶了智谋过人的贵族之女希尔德——此前,颇有点男孩子气的希尔德担任帝国的首席机要秘书,不仅参与军政事务的讨论,更是亲身参战,用聪明才智获得胜利。但在怀上莱因哈特的孩子之后,希尔德的作用却急转直下,越发隐身于丈夫和其他男性将领身后,谈论的话题更偏向家庭,面临危险时需要其他人拯救。每当画面上出现希尔德那贤良又有点无助的神情,弹幕里总有人会刷一句:“一孕傻三年!”

怀孕和智商下降,听上去好像是毫不相干的两件事。但这么一句话顺口得好像是人尽皆知的常识,让我记住了一个有点吓人的可能性:生育是要以思维能力的倒退为代价的。

真正怀孕后,我当然不会主动去这么想,但潜意识里好像又在等待那不可避免的糟糕后果。在充满未知的孕早期,当我在日记里宣泄种种不适应时,还颇有点不服气地提及福柯、马克思,心想,谁说要傻三年了?我还能谈哲学呢!

但变化就这么不知不觉地开始了。下班回家,我总觉得整个人懒洋洋的,刚开始还能读点古诗、文论,后来连小说都不想看了,只会漫无目的地刷视频网站、瘫在沙发上打新出的手机游戏。在工作中,我也更倾向去做比较安静、机械的常规任务,对需要创意、社交的新任务打不起精神。

怀着自责和无奈,我试着寻找懒惰的根源。很快我就发现,过去我在工作中善于沟通,下班后看书写作,都是需要下定决心、多花精力去做的,而我的“自然”状态,其实是有点社交恐惧,更喜欢一个人待着不说话。在单位忙碌了一天后,到家“躺平”也更符合本能。

如果说怀孕前我可以凭意志强行战胜惰性,那怀孕后,我的意志被分给了子宫——我在养着一个人,哪来的力气去做一些原本就很累的事情?

Photo by Sophie Elvis on Unsplash

换句话说,如果套用弗洛伊德的本我、自我、超我的分法,怀孕前我的“自我”完全可以压制“本我”,甚至有比较强大的“超我”在对自己严格要求。而怀孕后,我的“超我”就彻底休眠了,“自我”还在最后挣扎,只剩下“本我”在凯歌高唱。

我真的在变傻吗?在我开始满屋子寻找自己不知道刚刚摆在哪里的手机,或者话讲到一半突然忘了想说什么之后,我去向生物学寻求答案。

再一次,查到的内容让我对大自然的设计感到无奈。2016年发布于《自然》的一项研究表明,怀孕确实会改变女性的大脑结构。大脑部分区域的灰质会减少,让位于母职所需要的功能,例如更好地了解孩子的需求,加强与孩子的依恋关系。

作为代价,部分社交和认知的能力会有所减退。这个改变通常至少会持续到分娩后两年。加上怀孕这一年,差不多就是俗语中所说的三年了。

同时,孕期常见的失眠也会导致记忆力下降。无论是孕早期面临人生巨变的焦虑、子宫压迫导致的尿频,还是中后期的疼痛、腹部负担加重,我很少再能一觉睡到天亮,通常是半夜突然醒来,或者一大清早就睡不下去。睡眠恰恰是大脑处理信息时所迫切需要的。哪怕不在孕期,失眠也会引起思维能力受损、 脾气暴躁等一系列问题。

另外还有主观因素。无论是安排产检时间、纠结于孕期恶心时要吃什么,还是考虑生育后的家庭分工、调整心态接受母亲这个新角色,我一会儿查资料,一会儿做各种规划,一会儿发呆空想。这分掉了我的一些注意力,让我在工作、家庭等其他事务上有点心不在焉。

这样一来,我发现曾被我视为性别歧视的“孕傻”不仅真实存在,而且确实是一件我控制不了的事情。我无奈地放任自己原本锐利的思维被拆解、打散,落成一盘流沙。工作尚且是勉强完成,更别提原本想好的写小说、读理论了。

更令我吃不准的是,这个阶段什么时候才能结束,等我生下孩子,生活被孩子的健康、学习等各种事塞满的时候,那一度令我引以为豪的智商还能恢复过来吗?

怀孕给女性身体带来的负担,多少是人们眼中的常识。但怀孕对女性思维造成的影响却少有人公开讲述,比起子宫、阴道、肛门等部位正在经历的冲击,反倒是大脑的变化好像更令人难以启齿。

在工作上,我恰巧接手了一个复杂的重大任务,需要我比以往动更多脑筋、花更多精力。原本我还担心怀孕会导致我在职场被边缘化,幸而我所在的单位相当开明,领导没有因为我怀孕就调整我的职责,而是继续一视同仁。

然而,当我的思维能力下降到以往的80%,出现记忆衰退,缺乏创意和社交热情时,我明显感到了力不从心。过去我这个大家印象里的“快手”、“工作狂”,如今竟变得萎靡不振了。

Photo by Justus Menke on Unsplash

我很想和领导谈谈,坦陈我的头脑已不比往常(至少在这几个月里)。我想过退出,扔掉这个项目,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基层员工。我想向这些男领导解释他们难以想象的感觉:大脑就像一台老旧电脑的CPU,风扇狂吹都散不掉里面积聚起来的灰尘和热气,随便打一个指令都会令它嗡嗡嗡地挣扎一番,最后总以卡死告终。

但要谈这些,却比说出“我最近孕吐比较厉害”要困难得多。首先是一种羞耻的挫败感——我要承认自己输了,我不够聪明,能力不够,达不成目标。至少对我这个常沐浴在表扬中的优等生来说,我不想接受自己的失败。

而且,我也担心领导无法理解我的挣扎。他会不会觉得我只是以怀孕为借口逃避责任、粉饰错误?他会不会说出令女权主义者暖心,又让此刻的我哑口无言的话:“不要限制住自己,再多想想,多试试,跳出舒适圈……”?而从另一个角度,他会不会应允了我的要求,然后给我打上“缺乏闯劲”的标签,从此中止了我在单位继续发展的机会?

更令我难以释怀的,则是“孕傻”概念一旦被广为接受,可能会对职业女性带来毁灭性影响。从短期来看,也许雇主会理解孕期女性工作状态的变化,提供更多包容和支持。但从长期来看,如果雇主普遍认为女性员工在孕期会“变傻”,那他们必定会倾向于招“不会变傻”的男性,对孕期女员工减薪、调职、花式劝退,避免招聘育龄女性,以科学为“依据”恶化职场的性别歧视。

《纽约时报》2018年的一篇报道中,就有雇主在单位里公开引用关于怀孕如何改变女性大脑的文章,对一位业绩突出的孕期女员工冷嘲热讽,仿佛她在一夜间变得毫无价值,并在她休完产假回岗后切断了她一切升职的可能。

而在中国,尽管法律禁止企业对孕期女性进行解雇、降职,但我所在的孕妈群,以及其他母婴相关的网上社区里,都不乏女性在怀孕后被炒鱿鱼、被调去从事简单工作、被踢出大项目的事例。

无论如何,我都必须坚持下去——我想,这是为了我的自尊心,也是为了单位里其他准备生育的女同事,尽管这意味着要拖着沉重的大脑处理一桩桩杂事,意味着每天都要和自己展开搏斗。这是一个不愿沦为生育机器又渴望拥有自己孩子的女性不得不付出的代价之一。

在我为大脑的变化纠结痛苦的时候,母亲的一句话点醒了我。

“都是借口!”母亲干脆的话语带着她那个年代的刚强,听上去过于轻描淡写,但又让人很难立刻反驳。

的确,拿母亲的生育经历来说,什么“一孕傻三年”完全是骗人的。90年代初,已经37岁的她作为高龄产妇,并没有因为怀孕停下工作。当时她正在半脱产上成人本科——除了正常上班以外,每周有两个下午被准假去函授学院读经济管理,此外还有两个晚上去学中级职称所需的英语。

母亲在孕期的光辉事迹至今都被她自己和亲友们津津乐道:尽管此前没有正规学过英语,但起码凭死记硬背通过考试,达成了职称要求。在生我的前两天,她的本科老师专门带卷子来医院,把主任办公室作为临时考场,给她考试。

母亲有时会讲起她考试时我在肚里踹她的情景,用胎教论证我的英语水平。据她所说,她从未想过怀孕会对智力有什么影响,真要说起来,她在孕期的智商达到了一个新高峰。

所以,当我抱怨自己记性变差、说怀孕会让大脑灰质减少的时候,她很是不以为然,还以为我读书读傻了。

拿我和母亲的两个个例做比较,倾向哪方都有失偏颇。科学也无法给出决定性答案——研究确认孕期大脑会发生一定的改变,但这些改变在多大程度上会影响到具体的思维能力,学者们没有给出结论。正因为这样的模糊性,加上母亲这样的反例,我们起码可以说,“一孕傻三年”并不是所有人都必然经历的。

有没有可能在孕期不要“变傻”,甚至学一点新东西,做出一点新成绩?我不能给所有人提供笼统的解答,但可以从自身出发,以母亲为榜样,试着对自己的生活状态做一些改变。

母亲没有因为怀孕打断她的计划——工作照做,读书照读,考试照考。我也把自己钉在了办公桌前,日常工作继续进行,接手的项目照常展开,一个一个去联系相关人员、开会分工各司其职的时候,确实是比坐在那里哀叹“啊,我不想社交”“搞活动好累”要来得更为充实,也更给我一种“还能做成一些事情”的成就感。

母亲没有因为怀孕放低对自己的要求,比如多睡一会儿懒觉,少看几本书。而我在长时间看电视、打游戏中只磨钝了头脑。于是,我重新捧起了书——现在不想看哲学,那就看看小说,现在不想看古诗,那就看看戏文,反正,不管看什么,顺应自己此刻的喜好,至少接触一些新东西。业余时间我继续写作,暂时写不出小说,那就写写当下感触最深的生育,同时多看多积累各种新鲜事,为将来存一点素材。

一次,因为过去翻译的历史书出版,我受出版社之托和作者做了一次采访。吃完晚饭,我就一头扎进书房,重读自己多年前的译文,搜索国际学术界对此书的讨论。几个小时里,我好像又回到了大学图书馆,熟练运用着史学术语,在众多学者的论述中寻找自己可以介入的切口。

一直到深夜,我惊讶地发现,自己没有再迫不及待地给自己贴上“孕妇”的标签,而是完全沉浸在知识的海洋中,学术积累没有退步,分析思维依然锐利。也许是因为重拾了自信,从那晚开始,通过打游戏做任务上分突然就变得“不香”了。

孕晚期更是带来了意外的收获。医生要求我每天早晚各数一小时胎动,以便及时识别突发状况。因此,每天醒来和睡前,我都得乖乖在床上坐一小时。为了保护视力、避免过多碎片信息影响睡眠,我显然不能干坐在那里刷手机。于是我重新翻出被闲置了很久的电子书,理出书架上积压的待读纸书,依然是随性挑选,一本接一本地读下去。

每天留出两小时不受干扰地读书,这在我孕前是不可想象的——即使有时间,我可能也只是以“休息一下”为托词,早上赖床,晚上熬夜,在短视频和社交媒体中打发时间。生下孩子后,恐怕我也很难再找到连成整块的学习时间。

未来的紧迫感让我更珍惜这“偷来的时光”,雷打不动地早睡早起,一边在手机上点胎动频次,一边翻过一页又一页。我的注意力重新集中了起来,甚至可以读一些费劲的哲学书了。

大数据大概捕捉到了我逐渐恢复的脑力,开始给我推送一些“孕期自我提升”的内容。一次,我偶然刷到别人自学Python的经历,想起了自己从大学就心心念念却一直找借口搁置的编程学习。既然闲下来就想玩电脑,何不通过玩电脑学点知识?这么想着,我报了一门Python线上课,不是为了什么功利目的,只是给自己找一个稍微有点用的新玩具。

不久,我开始跟着老师的指导制作自己的贪吃蛇游戏、读数据、爬网页,也试着主动编写一些解决自己需求的小程序(例如为了给孩子起名,给喜欢的汉字做排列组合,或者计算产假和生育假,判断法定节假日会不会产生影响)。

运用新学到的知识,一遍遍试错直到获得想要的效果,这种成就感毫不低于在游戏中战胜对手得到一枚勋章,更重要的是,这毫不依赖于游戏公司的制作,而是完完全全由我个人实现的。

编程也让我这个文科生的头脑接触到一种截然不同的思维方式。比如更精准地阐释一个问题,拆解整体需求,进行模块化的处理。在面对错误的时候,不是陷入沮丧,而是很快打起精神,整理好逻辑,回溯此前步骤,一点一点进行排查。

我意识到,只要冷静地开动脑筋,没有什么问题是不能解决的,无论是编程、工作,还是生活。“码农”的心态竟让我学会了不再那么情绪化地面对困难,另外,我对社会上无处不在的互联网产业也有了更直观的认识,读到关于数字创新的内容时,也更有了实感。

在我孕晚期忙于看书、编程的时候,“一孕傻三年”这个说法就像完全不存在了,以至于当我回想起脑子里一团浆糊的孕早期,都有点后悔自己虚度了太多光阴。我也开始理解为什么母亲当年对怀孕这件事不太上心,因为她的思维完全被考试占据,肚子里正在发生什么似乎就不那么重要了。

虽说我基本赢得了自己头脑的这场“搏斗”,但平心而论,在我们当前的时代,要让一个孕妇暂时忽略怀孕这件事,继续考虑个人的提升,确实很不容易。

在我母亲的经历中,唯一的孕期知识来自偶尔的产检,还有公益咨询的热线电话。她没有社群可以交流经验,更没有种种线上工具供她查这查那、自我“诊断”,使用的产品也主要来自身边人口口相传。所以她用不着为怀孕这件事分出太多精力,总体能够维持原本的生活节奏。

而我的手机里却装满了母婴APP,在微信上加了好几个宝妈群,购物软件也总将各式各样听上去都很重要的亲子产品推送到我的首页。

资源丰富的另一面是信息的过载。总有人号称为了挑选婴儿床而买好几个进行评测、为找到最舒适放心的儿童安全座椅研究了一两个月、细致地按月龄区分各种功能的婴儿睡袋——他们研究的结果自然指向某几款产品,但对我这样不想在孩子身上出错的消费者来说,层出不穷的比较只会让我更在意各种细枝末节,从而变得更加慌张。

特别在孕早期,对即将面对的一切毫无概念的时候,我总忍不住去刷群、搜公号、看推送。那时的我并非没有在学习——恰恰相反,我时时刻刻都在上突击班,“学习”怎样做一个母亲。学到的东西有多少真的有用,那另当别论,但这些无疑侵占了我做其他事情的时间和脑力,让我在以往擅长的领域看上去好像“变傻”了。

过了几个月,在我厌倦于那些给人平添焦虑的内容、不再强迫症似地读完每一条推送之后,我感到身心健康有了显著的改善。禁止自己在数胎动时刷手机是我改变的开始——起初感觉像在“坐监”,但习惯了之后,我不仅空出了更多自己的时间,对生育的心态也平稳了些:需要注意的事项其实就这么些,在没有特殊情况下,问这问那得到的答案都差不多,还不如选一两本权威的科学著作作为日常参考。

那么,所谓的“孕傻”到底是不是真的?我想,首先我们要承认,怀孕确实会对女性的头脑带来一定影响,有生理因素,也有主观上需要考虑更多问题、注意力被分散等。健康的孕妈尚且如此,倘若遇到更棘手的症状,例如妊娠反应严重、胎儿状态危险等等,那更令人焦心。

这并不代表孕期女性自身的失败,没什么好羞耻的。对背负着心理压力的孕期女性,周围人应当给予更多理解,在她们需要帮助时伸出援手,哪怕只是道一句鼓励。

但同样要注意的是,大脑的改变不是指向“傻”这个方向。所谓的“一孕傻三年”没有科学依据,却很容易成为人们歧视孕期女性的借口,甚至会被女性内化,一怀孕就开始心理暗示“我说不定哪天就要变傻了”。

如果发现自己的思维出现了一定的迟钝,其实还是可以采取措施进行干预,比如重新确认目标、试着专注地做好一件事、适当休息放空、预防信息过载等等,因为在绝大多数时候,迟钝不是在暗示愚蠢,而是大脑在自我保护,警告自己太累了、接收的信息太乱了。

更重要的是保持信心。孕期不会真的让人变傻,而恰恰是借助刻在基因里的规律,让人在意想不到的方面变得更聪明。在短短几个月里,我从一个连子宫和肠道哪个在上哪个在下都分不清楚的“生物小白”,变成了一个懂得如何应对新生儿各种身体状况的“赤脚医生”,对发展心理学、教育学等此前陌生的领域也有了初步的接触。也许我没写出见解深刻的论文,但谁能说我变傻了呢?

所谓的智商下降只是评判标准的不同,我们太习惯崇拜学科方面的、抽象的智慧(不出意外的是,这些通常与男性特质相连),却往往对那些生活上的、情感的智慧视而不见(这些通常被标为“女性化”),但后者的重要性实际上从未低于前者。

大脑灰质不是无缘无故地减少,它是为了母亲保护、抚育孩子所需要的智谋腾出空间。这是读多少书、拿多少学位都无法习得的,却又是每个人自出生前就必须依赖的、来自母体的馈赠。

原标题:《新手妈妈笔记|一孕傻三年,真有这回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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