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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念王令愉︱肖琦:怀念我的老师

肖琦
2017-12-16 15:20
来源:澎湃新闻
私家历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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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11月12日,中国法国史研究会副会长,华东师范大学历史系王令愉教授因病去世。王令愉教授主要研究法国史和西方近代思想史,翻译和出版多部论著,他和父亲王养冲先生合著的《法国大革命史》影响甚大。12月16日华东师大历史系举办王令愉先生追思会,本文作者系华东师大历史系教师肖琦。

王令愉

老师的离开,就像空气中突然缺少了氧气,走在校园的小道上,我感觉得到自己的呼吸。生活如常,可是心里空荡荡的。这个冬天,冷的太早。

老师两年前查出身体指标有异,我们都觉得这也许是现代人常有的亚健康状态,并未感到严重。仔细说来,这四五年,应该是老师一生中最为快乐的时光。2013年他受邀去法国人文之家基金会交流访问,在那里从容逗留参访一月有余,将他教授了一生的法国史中所记载的名胜古迹一一化为亲见。端木美教授说,老师在父母在世的时候,因为父母在,不远游,曾经多次放弃这样的访问机会。送走了两位百岁老人,老师开始有机会去看一看这个世界了,他去了法国、英国、土耳其、伊朗、希腊、朝鲜等许多国家。老师有一张照片,是与师母在外旅行时,双手各托着一个拉杆箱,脖子上还挂着一个小包的模样,实在有点儿可爱。那就是理想中爱情的模样吧。妻贤女孝,还有着对大千世界无穷的好奇和向往,老师本该拥有一个多么美好的晚年!今年5月8日,我们去老师在松江试住的养老院探望游玩,当时还想,先来认认路啊,以后当来这里看老师了。不想,这竟成了与老师最后一次出游。

第一次听到老师的名字是在大学一年级的时候。学长们来宿舍里指导我们学习,论及系里的老师们,说到其中有一位,“永远拿着一个蓝色的水杯,裤腿永远不长不短,正好在皮鞋跟上方,走路一阵轻快”。对老师有更多的认识,是在上了他的课后。老师继承了王养冲先生与陈崇武先生的学脉,专治法国史与西方近现代思想史。他在历史系为本科生和研究生开设《西方近代思想史》、《西方名著导读》、《大革命史前沿研究》等课程。老师上课时,对知识点的讲授总是条分缕析、深入浅出、语速适中、用词精炼典雅。上过他课的学生无不感叹他对“授业”的严谨态度。课堂上,具体到专有名词的外文原文,外国人名的原文与中文译名,他都会一一标注在黑板上。老师于语言文字上尤有“洁癖”。师弟师妹们不会忘记老师的一次“发火”(事实上,我见过老师“严厉”批评人的次数不会超过三次),原因是他们把某位著名外国思想家的名字写错了。老师还为此专门编写了一份长达50多页的《容易写错的字》的文档。后来师弟做了老师,说他愈发能理解老师了。记得有一年学校古籍所三十周年所庆,老师读到由刘永翔先生执笔撰写的一份邀请函,极为喜欢,特意发给我欣赏,他感叹说“措辞行文何其典雅工丽,远在一般俗人之上”。我对于这些优美的词句不能全懂,但总想着以后尚有许多时间向老师慢慢请教。从本科三年级开始追随老师写学年论文,毕业论文,然后是硕士论文,那些被老师大片大片修改,写满批注的文章至今还珍藏着。博士毕业后,我自己也成了教师,偶有文字、教案,也常发给老师过目,仿佛他看过,就是盖上了质检合格章。老师仍然逐字逐句地修改,有些问题是从学生时代就延续至今的“积习”,他不厌其烦地帮我改正。在老师的面前,我觉得自己永远没长大,永远是他的“小朋友”。

作者与王令愉先生,2016年11月于温州

老师的学问是家学渊源,中西贯通。每当看到老师与知交同好的诗词唱和,我总是自惭形愧。他们那代人的学养之深厚,是我永远无法企及的。老师最爱王羲之和郑板桥的书画,他名片上印着的王令愉三字,是从王羲之的书法作品库中择选出的字样。师大二村家中的客厅墙上曾常年挂着郑板桥的诗句。板桥君的碑碣“布衣暖、菜根香、诗书滋味长”被老师用来当作微信签名。我还多次听老师提及启功先生的墓志铭——“中学生,副教授。博不精,专不透。名虽扬,实不够。高不成,低不就……”从老师喜欢的这些诗句中,能看出他豁达的心境与高贵的品格。近几年不时有机会与老师去看一些展览。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去静安嘉里中心附近看国画展览。我以前只知道老师精通古典诗词字画,却不知他对当代国画画家也是如数家珍,好些画家都是他从青年时代就开始关注的。

“君子博学于文,约之于礼。”老师尊礼。很长的时间里,他在写给我的邮件中,都是用您来称呼。后来似乎找到了一个变通的方式,就是叫我的微信名(法语名),这样随着网络语言的惯例,可以自由些。老师对礼的恪守,直至病魔缠身时都不曾忘记。7月底,在老师第二次住院化疗期间,我有一天向师母申请要去医院陪护。上午8点半,我赶到病房,老师已经端坐在床的一侧。他告诉我,医生来查过房了,并说“我待会儿如果累了,可能就会睡过去,不能和你说话,要失礼了”。老师当时承受着化疗和疾病带来的巨大痛苦,心心念念的却还是“失礼”一事。他用一生在诠释着“文质彬彬,然后君子”这句话的含义。

我入师门也晚,印象中师门从未组织过聚会(魏国琳师姐告诉我,有过一次,也仅此一次)。但是在老师最后昏迷的这段日子里,学生们纷纷从全国各地赶来看望。小师妹得知老师病危的消息后,转了一下午的车到上海,默默地在病房外放了一束百合花。老师当辅导员时带的学生们也来看他。在沪的师兄们下班后赶过来,一个个男子汉,眼睛都红红的,看着让人心疼。他们在老师清醒的时候没机会、也未及来见他,在他昏迷的时候,都想来守在他身边,做些什么。师母说,老师偶尔醒来,还曾表示“不该让学生来”。老师一生都不愿麻烦他人,可是他的言传身教,他的正直善良,他的君子之风,为师之道,让我们这些学生们看到了世界上还有这么美好的一种坚守,一种理想中老师的模样。大家都说老师是真君子,说他“君子能弘道”。师兄说“惜无文才祭吾师,依师行止自端正”,学生们不才,但都愿意按照您的模样,做一名好老师。

罗曼·罗兰说,生活中只有一种英雄主义,那就是在认清生活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老师就是那么一个人。老师的女儿凌霜曾经组织过一次活动,那次,我和老师、师母一起去看了巴黎木十字童声合唱团的演出。我一直觉得老师的内心里住着一个小男孩。我看过一张老师的幼儿园毕业照,记得当时第一眼就从照片上认出了他,就是那样一个英俊的、懵懂孩童的模样。老师少时历经了生活的磨难,却能在此后一直保有一颗童真的心。有一年夏天老师要出远门,电话里说及行前准备。老师说,“我正在把家里的短袖衫都洗了,挂在阳台上晒,看哪件干的快,就带哪件出门”。多么珍贵的童心!我与老师,还有另一位同为老师学生的朱伟明老师有一个名为“三人行”的微信群。老师虚怀若谷,他常常称我和朱老师为“三人行”之“必有我师”。虽然他的法语为王养冲老先生亲授启蒙,但遇有不确定的地方,还是愿意征询朱老师的意见。今年3月我们三人一同去看尔冬强先生的“丝绸之路——法国汉学家在中国”展览,行前在南站的必胜客用午餐。老师对吃食从无讲究,但跟我们在一起时,也愿意随着我们“胡闹”,不时去吃点我们眼里的美味。记得那次我们尝试了榴莲披萨,老师也是第一次吃,我们担心他吃不惯榴莲,不想他吃过一口后说“似乎不难吃”。我们的小聚基本奉行AA制,他总是付现金,见我们都用手机转账付款,不免好奇。终于有一天,他高兴地告诉我们,霜霜也给他的微信绑定了银行卡。我们说,那您下次也可以转账付款了。老师对新兴的事物,都有一种开放的心态,他坚守德行,恪守礼数,但并不守旧。老师始终不能“与时俱进”的一件事儿,大概是喝酒。他自己回忆说,70年代中期还在街道工作的时候,有一回被差遣去市里办事,天太热,他在一个地方要了一壶“酸梅汤”,一口气喝下去,觉得不太好喝还头晕,事后才知道那原来不是酸梅汤而是啤酒。从此以后就与酒无缘。不过他近两年倒是小小地对酿制葡萄酒产生了一点兴趣,还为此搜集过很多中外文资料,研究葡萄酒的营养价值。这就是我的老师,始终对大千世界充满了孩童般的好奇,始终拥有一颗赤子之心。

写老师太难,千言万语说不尽。这么多年来,在我的心中,老师早已是如师如父般的存在。遇到问题拿不定主意时,首先想到的是问问老师的看法。有开心的事,想着立刻向老师汇报,让他高兴。不开心的时候,也会在老师面前泪流不止,难以掩饰。老师心境高远,处事平和。但遇到问题时,他会坚定地告诉我,这是对的,这是不对的。在法国读书进展不顺利,老师鼓励我多向其他同在法国有留学经验的学长们请教。妈妈生病,老师和师母帮忙联系医生和医院。我扭伤脚不能下床,老师一个又一个电话打来,教我如何恢复。我要买房,老师请来在房产公司就职的学长为我提供建议。老师一直想成为我们的依靠,为我们解惑,却从来不曾要求过任何回报。这些年,唯一能够为他做的一些事情,大概就是帮他这两年在编纂的陈崇武先生与王养冲先生的文集核对一些资料的出处。即便是这么一小点工作,他也唯恐给我多添麻烦,他知道我们这些“青椒们”有忙不完的事情。9月底,老师在微信里说,想请我去把老先生的档案看完(前几年曾经看过一部分,后来不知怎么就中断了)。我当时意识到这是老师的心愿,得赶紧做好,于是立刻联系相关部门,办好了查档手续。但是9月30日去老师家中探望时,得到了各项指标都恢复正常的好消息,一时满心欢喜,加之十一长假过后,各种事情纷至沓来,查档计划就暂时搁置了下来。11月初正想着要赶紧去办这件事,4日就接到刘桂海师兄的消息,老师住院昏迷。

老师走的那么匆匆,一定是累极了,痛极了。他昏迷时,我在他病床前和他说话,分明看见他眼角流下的泪水。他知道,什么都知道。老师总想着为我们解惑,他自己却还有太多太多的未解之惑。老师一定是去到了一方净土中,在那里继续谦谦君子,逍遥神仙。

毕业求职的时候,曾请老师写过一封推荐信。他在信上写下的第一句话是,“我认识肖琦同学已有十二载。”十二年实在太短,我还有太多的东西想跟老师学习,他的为师之道,君子禀性,赤子之心,就像和煦的春风般,温暖宁静,给我力量。老师,您会在那里看着我们的吧。

    校对:余承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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