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诊室里的人间百态:医生的诊断有时就是“无罪宣判”

澎湃新闻记者 屠俊 通讯员 张鹏
2017-12-22 21:05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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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周二上午,如果没有特殊事情,我一定会到东方肝胆医院严以群教授的门诊去待上一段时间,看他看病,看他如何对待病人,如何与病人及其家属对话。除了业务能力出众之外,他读书甚多,文字功底了得,这些年,他一贯以我师自居,我也一直默认,所以,每次去都是学习。而且说实话,每次去都有收获。

昨天,再次到严以群教授的门诊,见到他处理一个病例后,突然想到“良心”这两个字。这是10年前,周国平先生在为《吴孟超画传》写序时说过的两个字:我在他身上看到了中国医疗界的良心和光明。严以群教授是吴孟超院士的学生,虽然不一定是最出名的学生,但一定是最有良心的学生之一。

“无罪宣判”

刚送走一对欢天喜地的夫妻,就迎来了一对父子。父亲70岁,一看就是朴实无华的农村人。我是农村出来的孩子,对农民和农村有天生的亲近感。在老人的儿子递上检查单的时候,严教授问老人有什么不舒服,为什么没有拍片子?得知老人正在上海宝山区一家医院住院治疗,那家医院说老人肝上长个东西要手术,父子俩商量着还是到东方肝胆医院来看看,因为他们知道看肝胆毛病这里最好。但是因为还在住院,所以拍的片子没有拿出来,只拿了诊断报告和化验单。

严教授和助手黄亮副教授一起认真地看了每一张化验单和B超报告单、CT报告单。随后,他抬头看看我,脸上浮现出非常愤怒而又无奈的神情。小声说:真他妈的扯淡!之后,他转向老人,随即变得和颜悦色:老人家,你这个病其实是肝囊肿,就像人的脸上长了个痣或者雀斑一样,不碍事的,现在不需要手术。你现在回到那个医院就可以办出院手续回家了。老人和他儿子如遇大赦,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因为他们已经准备好向亲戚借钱手术了,来这里求医也只是抱着试试的心情,哪想到竟然获得“无罪宣判”,真有点感激涕零的味道。病人走出去时,一个劲地道谢。严教授又骂:真不知道哪来这么多野鸡医院和垃圾医生,无道无德,不是治病救人,而是谋财害命。

这种情景我很熟悉,在他门诊我见过多次。很多完全不需要手术的病人,在外院“被手术”。究其原因,严教授认为一是医德差,二是水平差。还有在外院被诊断为肝癌的,到他这一看,明显误诊,病人和家属更是千恩万谢。

下一个是一位中年女子,之前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沙发上等待,耐心听严和那姐妹俩对话,看上去很有涵养的样子。她手里的片袋上印的是北京大学深圳医院什么的。我们以为她来自深圳,应该是那里的知识一族,较早用知识和能力在那片神奇的土地上挣钱的人。递上片子的时候她说:“这是我弟弟的片子,在我那体检时发现的。”严问:他现在人呢?“在家,连云港。”他们是连云港人,姐姐在深圳工作,弟弟去那体检后发现了状况,自己并不知道生了肝癌,姐姐和家人是瞒着他的。

严把片子插到读片灯上,凝神注视,并用手指给黄看。我也能看懂,右肝上有一个大的肿瘤,可以确定是肝癌,旁边还有三四个小的,严和黄说这几个不知道是不是?黄又拿出另外几张片子,两个人交流了好几分钟。这个姐姐可能是代弟求诊心切,来时忘了带化验单。严一边指着片子一边说:从片子上看,基本判定是肝癌。这个大的肯定是,这几个小的还不能确定。我的意见是先做个介入,既控制一下肿瘤生长,又能鉴定一下这几个小的是不是肝癌。他接着解释,我是外科医生,是开刀的,适合开刀的病人我肯定会主张开刀,但就你弟弟这个情况,我建议先做介入,因为我不能确定除了现在能看到的这个大的和这三个小的之外,其他还有没有病灶,如果还有,开刀基本没有意义。而这时做介入,则是比较好的选择,因为介入除了有治疗作用,还有鉴别作用。姐姐一直认真地听。

严接着说:当然,如果你们强烈要求手术,我也会尊重你们的意见。最终的选择权和决定权,在你们手上。姐姐此时开口:“到你们这做介入可以吗?”当然可以,你们当地也可以,介入技术现在非常普及,在当地做既可以不用跑来上海这么远多花钱,家里照顾起来也方便些。当然,你们如果觉得要来这里,我们欢迎。

黄亮拿起桌子上备好的一个小纸条,上面有他们科室的门诊时间、地点和电话:你们家里决定好了,可以按纸条上的地址随时来找我们,不用挂号了。姐姐问:“要先开些药吗?”严答:不用,我这里基本上是一年到头不开药的,除非你们特别要求。姐姐说那我明白了,谢谢你们,然后离开。那个时候,我在想她该如何向家人尤其是弟弟解释他的病情,我知道姐姐都是非常疼爱弟弟的,每一个姐姐都是。

接下来还是一个中年女子,带着女儿,旁边一个是他弟弟还是老公或者是女儿的男朋友,看不出来。片子插上去后,严表情十分轻松。又拿起病历本,翻到第一页,上面是2002年在我们医院的门诊,接诊医生是晏建军,现在也是严带出来的教授。一边看病历一边跟我交流,我提醒他该先给病人讲,他并不理睬,继续跟我评价病历上的字。我知道,每每这样,病人的情况都比较乐观,或者说是良性的较多。果然,他轻松地告诉病人:不要紧的,明确是血管瘤,这么多年并没有太大变化。你快50岁了是吧?病人点头。那更不用担心了,以后变化长大的可能性更小,所以,以后该干什么就干什么,该吃什么就吃什么,该运动就运动,它不会破,不会有危险。说到这他抬头对我:别人不敢这么说,我敢说。关于肝脏血管瘤,他一直不主张手术的。对于血管瘤会破裂危及生命什么的,他也一直嗤之以鼻。专业我并不懂,但我隐约觉得他是对的。

“一切语言都是无力的”

我今天到严以群教授门诊的时候,他正在接待一双姐妹。她们来自河北沧州,传说中的武术之乡,据说那个地方随便出来一个人都有几手像样的功夫。这姐妹俩倒不像有武功的,说话的分寸语气和举手投足反倒透露出知识和修养,这是我反复打量后得出的结论。

她们是拿着父亲的片子来求诊的。他们的父亲今年70岁,片子上看是较大的肝癌,报告上写的是胆管细胞癌,伴肝内多发转移。严和黄亮反复看片子、仔细看报告后,把片子从读片灯上取下来,顺手整理好,连同诊断报告、化验单一起推向姐妹俩。

他坐坐正,尽量靠近桌子,清了清嗓子说:诊断非常明确,是胆管细胞型肝癌。说话间他随手拿起一张住院证,在反面勾画出肝脏的形态,标注出肿瘤的大小和位置后继续说:肝癌一般分两种,一是肝细胞癌,二是胆管细胞癌。就治疗效果说,肝细胞癌的手术和其他治疗效果要远远好于胆管细胞癌。我们的临床经验和一些科学数据表明,胆管细胞癌的恶性程度高,手术后较容易复发,而且预后不好。

姐妹俩认真听着,并不随便插话,这是严所喜欢的。于是,他的语态更为轻松和亲切。结合老人家的年龄和有高血压、心脏病的实际情况,作为一个外科医生,我不主张、也不建议手术。除了效果不好,老人也可能承受不了这么大的手术。姐妹俩显然之前看过其他医生,所以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神色也没太大改变。

姐姐问:“严教授您说有什么好办法吗?”严习惯性地摇头:非常抱歉。姐姐接着问:“介入治疗可以吗?”严随即把脸转向我,和我对了个眼神后又快速转向姐姐:对于这么大的肿瘤,血供又不好,我个人认为介入治疗不会有明显效果。你们是不是在哪看过介入医生的门诊?姐妹俩同时点头。他又回头,得意地看我一眼。我知道,他的意思是他的判断准确。他经常判断这么准确,我也已经习惯了。

他再次正色道:我既不主张开刀,也不主张介入,现在最好的治疗就是不治疗、不折腾,这样老人不受罪,生活质量也不受影响。我不是消极,我是实事求是。这时妹妹问:“那有什么药吗?”这个问题我听过上千遍了,很多家属都期望我们这里有神药。但是没有,目前哪里都没有。严再次摇头。姐妹俩完全听懂,不再追问。这也是严喜欢的。

严主动说:如果以后出现了疼痛,对症治疗就可以,也就是止痛就可以了,不要做过多的其他治疗。姐姐再次问:“中药可以吗?”严坚决地说:不可以,会加重肝脏负担。姐妹俩不约而同站起,向我们三个致谢。我很惭愧,经常被当作医生。我插嘴说:听严教授的,不要做无用的、让老人受罪的治疗。严又说:如果有条件,就带老人出去旅旅游、散散心。姐妹俩离开时争相说:您是我们看过这么医生中最好的医生,谢谢您,严教授。

接下来这个病人,让我的心情更加沉重。

这是一对夫妻,来自四川泸州,我一个好兄弟的家乡。泸州隔壁的宜宾有我很多好朋友。我对那个地方的人素怀好感。

病人是丈夫,今年42岁,比我还小1岁,看上去非常沉稳而淡定。妻子是一个挺漂亮温柔的四川妹子,目光中全是对丈夫的关切。他们带了很多检查资料,严教授先看了一眼片子,然后看病人做的PETCT检查报告。这时的他,神情凝重。我虽不学医,但见的病人多了,也能看出些问题来。而且,PETCT报告写得很清楚:肝癌,伴肝内多处转移,伴淋巴转移。严教授拿着PETCT报告的照片,指给我看。我悄声说骨头已经有了,他“嗯”了一声。

我们的交流,病人和家属都没有听见。严反复看片子、看报告、看化验单。病人本人和他妻子都了解病情,无须隐瞒。严教授问正在做什么治疗?他妻子答刚做了一次介入。又拿出医生开的几种药。严教授说作为一个外科医生,对这个阶段的病没有办法。如果有条件,可以考虑做免疫治疗。然后他说自己的一个同学在美国做的免疫治疗,效果很好。病人和他妻子都沉默。他们应该是不具备这个条件。

病人问:“有什么管用的药吗?“严摇头。”治疗呢?“严说恐怕效果都不会太好。丈夫让妻子把资料收拾起来,到门外等他。我分明看到,妻子的眼圈红了起来。他们之前肯定看了很多地方,这里是他们最后的希望。但是,没有他们期待的奇迹。妻子收拾好资料,丈夫不忘交待一声:到门外等我一哈,我马上来。丈夫确认妻子走出诊室后,回头轻声问:”是不是没有办法了?“严点头。那一刻,我觉得极其残忍。他又问:”还有多久?“严说,一个月左右。病人自己倒是很轻松:我自己没有什么,只是担心家属接受不了。听到这里,我有点感动。问他孩子几岁了,他说10岁。我心里再次一震,与我儿子同岁。当他起身时,还不忘向严说谢谢。严说非常抱歉。当我安慰他时,觉得一切语言都是无力的。但他,还是向我表示了感谢。看他轻松而又疲惫的背景,我的眼泪差一点掉下来。

诊室里的“回头客”

一个中年男子,在四五个亲戚朋友的簇拥下坐在诊台对面的椅子上,严以群和黄亮正在认真看片子。两个人精力集中,神情凝重,他们面前放了一堆检查报告和化验单。

严低声骂了一句脏话,然后回头向我,用手指着肿瘤说,最近怎么了,瘤子都长在这个地方。不久前我南京一个战友的亲戚患肝癌来找他,大概也是这个地方,他给我科普后我知道:瘤子靠近中肝静脉,对外科医生来说是比较难受的地方,切除未必能切得很干净,又有不好控制出血的风险。他当时说的话我记得很清楚:瘤子不大,但是长的不是地方,手术难度高、风险大,难度可以克服,但风险不能小看。

他整理片子和化验单时候,也很认真,而且沉静。经验告诉我这个病人的情况不乐观。待完全整理好,他才开口:这是一个必须手术的瘤子,但由于长的位置不好,太靠近血管,手术有一定风险,所以具体手术方案要等住进来以后再定。但是一般不外乎三种情况:一是你们家里商量好,我们全力以赴做全肝血流阻断,手术切。二是先打开腹腔,如果不能切干净再做术中消融,这样效果也是很好的。三是做放疗。他说的第一种方案就是手术要病人家属决定,他们必须能够承受手术失败、病人撂在手术台上的风险。上次我介绍那个病人家属始终没有说这个话,所以采取的是第二种方案,也就是术中微创消融,效果也不错。他的另外一个病人也是这个地方的肿瘤,术中消融到现在5年了,瘤子已经完全消失了。

一行人道谢离开诊室后,一位陪同者返回诊室,悄声问:“严教授,刚才那个病人情况怎么样?”严把刚才的话挑重点的重复一遍。这个人等严说完,非常诚恳地说:“反正我们进来后都听您的,您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我在边上打趣道:你们这么相信严教授?严的脸色显然“得意”起来。那人接着说:“严教授可能不记得了,我陪我妈妈来找过您,那是2002年,您做的手术,当时除了您和黄医生,还有一个叫建军的医生。”严马上说:是晏建军医生。你妈妈当时做的什么手术?现在怎么样了?“肝癌啊,她今年72岁了,好得很,跟正常人一样,我们全家人都感谢您,感谢你们。所以一听说朋友生肝癌了,马上就带他们来找您了。”严又问了他妈妈的名字后说,好像是有这么个病人,以前还来复查过。那人连连点头,然后伴着一连声“谢谢”退出诊室。

严非常“得意”:这就是回头客。

无巧不成书。接下来就诊的还是一位回头客。一位来自江西的中年女子,2005年肝癌手术,严教授带黄亮做的。手术后定期体检,12年间没有复发,一切正常。她说是很久没看严教授了,特意带着复查资料从江西赶来。严面带难掩的幸福和骄傲,特意转头向我:我还是有很多老病人的,一二十年、二十多年的肝癌病人多的是。我立马回他:见过吹牛的,没见过这么能吹牛的。就诊者、候诊者和我们都笑了,诊室充满难得的片刻欢乐。

片子插到读片灯上,他看了不到半分钟就把片子取了下来:一点事也没有,放心吧,回去该干啥干啥,该吃啥吃啥。病人问:“那我是不是就好了?”我们再一次都笑了。严笑意盈盈,他今天应该很快乐、很幸福、很有成就感:不用太担心,但定期体检还是要做的,可以半年或者一年检查一次。说着拿过她的挂号单,写上“退号”后签上“严以群”三个字后递给她,跑这么远不容易,去把号退掉,以后来也不用挂号了。

病人有点意外:“这怎么行,您这么忙!”“没事没事,我希望所有病人都能像你这样康复,这样我就可以不出门诊了。”病人站起来,有点害羞地朝他鞠了一个躬,收拾好资料,再次道谢,然后离开。

下一拨候诊的是我们第二军医大学一位内科前辈的孩子,之前曾给他们的邻居、我们肝胆外科的一位前辈看过片子,也到其他医院看过,今天又挂了严教授的号。

患者是内科前辈62岁的儿子,一年多前肝上长了几个大的囊肿,最近检查时发现有个新的病灶,拍片检查的报告不能确定性质,所以来请严诊断。检查资料很多,片子一摞,报告一堆。严带着黄按时间顺序把片子插到读片灯上、取下来,再插上、取下来。他们用专业术语交流,什么信号很强,很亮,T2也很亮。我基本听不懂。然后,看化验单,用手指指着,从上往下划,他还不忘说一句:这招是跟吴老学的。我知道,吴老一直都是这么看化验单的,这样看得仔细,不会漏项,也让病人心里很受用。

看完后,他把片子和化验单推到桌子对面:我判断是良性病灶,而且位置不好,所以不主张手术,定期复查就是。因为如果是良性的东西,完全没有必要手术,何况位置这么不好,手术风险非常大。我们每一个手术都是要评估的,你的这种情况,我觉得手术风险大而收益低,如果手术台上发生意外,而打开肚子切掉瘤子发现是良性的,你们家属不能接受,我们医生也不能接受。病人问:“有个肿瘤指标是高的呀!”严又把几次的化验单拿过来对比后说:你看,这个指标是上下波动而不是一直上升的,我还是觉得不是问题,可以不去管它。

    校对:栾梦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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