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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城》专稿|侦探作家的黑色加州梦

书玉
2017-12-31 09:10
来源:《书城》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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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有几年,每到圣诞节,我和家人都喜欢开车沿着纵贯北美的101号公路,从阴郁多雨的温哥华,驶向阳光灿烂的加州,一路浏览西海岸的风光景色。在辽阔的海洋,和郁郁葱葱的红松林之间,加州那些分布在金色沙滩上的小城镇,从旧金山南边的蒙特瑞,到洛杉矶北边的圣芭芭拉,红瓦白墙,鲜花盛开,犹如一处处人间乐园,给人一种错觉,这里永远好天气好风光,财富和青春也永远挥霍不完。

在硅谷的经济,好莱坞的影视,以及西岸特有的多元另类文化的支撑和影响下,加州几乎堪称“国中之国”,有自己的明星达人,生活时尚,政治态度,以及它独特的“美国梦”。加州也是一个巨大的梦工厂,每天吸引着无数移民,从世界各地和北美大陆的各个角落,聚集到这里,期待在这里把旧我换上新的面具,美梦成真。北加州的硅谷是当代的大企业家发明家乔布斯、扎克伯格、马斯克起家发迹的地方,而南加州的娱乐城洛杉矶则目睹了玛丽莲·梦露、O. J.辛普森、迈克·杰克逊从鼎盛到衰败的过程。

从环球影城出来,沿着101道向南开,在Cahugena Pass 附近出来,拐入上山的山路,这就是蜿蜒十几里的著名的穆赫兰大道。这里有几处观景台可以停车,俯瞰洛杉矶盆谷,和烈日下熠熠发光的白色Hollywood标志,许多明星达人的豪宅就隐藏在周围的浓荫中,其中包括好莱坞最耀眼的明星马兰·白兰度。在这里,他从一个有才华有政治理想的演艺领袖变成一个暴戾的无法控制自己体重的时代病人。他混乱多变毫无节制的私生活,不仅伤害他自己和无数被他诱惑又被他抛弃的女子,而且祸及下一代,毁坏了他们的生活。也是在这里,白兰度的大儿子克里斯汀开枪杀死了其同父异母的妹妹泰丽塔·夏延(Tarita Cheyenne)的男友,导致一直被父亲忽略的夏延精神失常,五年后自杀时,年仅二十五岁。在好莱坞山上,你会深有感触:这里的阳光有多灿烂,投下的阴影就有多浓重。大卫·林奇的电影对这人生的亦真亦幻捕捉描绘得最为深入骨髓,他的《穆赫兰大道》以梦的影像与结构呈现了加州梦的实质与现实。在追逐的过程中,灿烂千阳的梦想变成了白夜极昼的梦魇。

加州的森林海滩上,也聚集着很多或严肃或通俗的作家和写手。他们很多人是专门冲着好莱坞巨大影视工业有备而来。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到五六十年代好莱坞发展鼎盛时期,从菲茨杰拉德、福克纳、斯坦贝克,到美国冷硬派侦探小说三杰:钱德勒、哈米特和罗斯·麦克唐纳,很多作家以给好莱坞写剧本来维持他们的写作生涯。而他们之中以加州为背景,写出这个独特国度的魅力与堕落,诱惑和挫败,梦想与虚幻,当推还不太为中国读者熟悉的作家夫妻档肯尼斯·米勒(Kenneth Millar,发表作品改用笔名罗斯·麦克唐纳,Ross MacDonald)和玛格丽特·米勒(Maraget Millar)。

肯尼斯和玛格丽特其实都来自北边的加拿大。肯尼斯的身世比较复杂,由于父母年轻时在美国干活,一九一五年他出生在加州的洛斯加托斯(Los Gatos)。他出生时应该是父母关系最好的时刻。不久,年幼的肯尼斯就经常听到父母吵架。父亲做过多种工作,还写诗编报纸,而母亲则抱怨父亲缺少野心和宗教信仰。然后父亲离家出走,被丈夫抛弃的母亲,带着五岁的肯尼斯回到安大略省的小城基奇纳(Kitchener),先寄居在寡居的母亲处,然后是在不同的出租房之间搬来搬去,后来竟然贫困到乞讨的地步。无奈之中她把儿子送进了孤儿院。这时是父亲的表弟,把他领回家住了两年。后来因为寄居家庭的女主人去世,他又回到基奇纳与母亲同住。此后又有两年,到加拿大中部的Winnepig,与父亲的亲戚同住,最后又回到基奇纳,在那里读完高中。据他后来自述,他十六岁那年,曾经在几十个不同地方留宿生活。也许正是因为这些年的流离失所,肯尼斯过早学会从公共图书馆的书籍、电台流行音乐和小城电影院的默片中逃离,逃离到另一个世界。十岁时,他读到了狄更斯的《雾都孤儿》,看了那个在罪恶与纯真之间挣扎的少年和他自己的相似之处,也萌生了用文学写自己的故事的最初念头。上中学时的肯尼斯,打架斗殴、小偷小摸、酗酒,比一般的青少年更早地接触到人生的磨难。但是,他在学校的各门功课还都好,并开始写诗,写故事,成为了学校年刊的文学编辑。也在这时,因为投稿的原因,他认识了一位名叫玛格丽特的女生,她同样喜欢写作甚至比他更有才华。他也读到了美国侦探作家哈米特的作品,“我站在那里,如饥似渴地吸收着。关于城市的秘密开始在我周围聚集,我面对一个新的城市”。正是阅读书籍和故事,使这个物质上的穷孩子和情感上的孤儿不至于彻底沦落。

高中毕业,肯尼斯没有钱继续升学读书。那一年在一家农场做帮工时,他读了叔本华和克尔凯郭尔的哲学书籍。一九三三年,肯尼斯十八岁,父亲死了。母亲把父亲留下的两千多元死亡保险,赠送给他作为教育基金。他才得以在西安大略大学开始读书(这所大学也是爱丽丝·门罗的母校)。大学期间,母亲也去世了,他成了真正的孤儿。在母亲去世之前,足有三年时间他们没有讲话。而从此,他与生身父母那种既恨又爱,想逃离却永远无法割弃的紧张关系再也没有机会缓解改善了。原生家庭给肯尼斯留下的早年记忆以及心理阴影,对他自己以后的家庭和他在文学中对人类关系的表现都有莫大的影响。后来借助小说写作,他一次次探究父母不负责任的行为对下一代产生的心理伤害以及如何影响了他们的一生。

在这世上彻底孤独、无牵无挂的肯尼斯中断了学业,到欧洲游历了一年。再回到加拿大,与高中时代的朋友玛格丽特重新联系上。两个文学青年,也因此从对对方的欣赏和安慰中,找到了取代父母所提供的支持与理解。一九三八年肯尼斯一毕业他们就结婚了,并且搬回家乡,肯尼斯在他们上过学的高中当老师。

在家乡教了两年高中以后。也许是为摆脱重蹈父母从前的平庸生活的阴影,也许是为让有才华也有野心的妻子更看重自己,肯尼斯决定寻找那个刚一出生就丢失的美国梦。他申请到密歇根大学的奖学金,读研究院,师从诗人奥登研究十九世纪英国诗歌。还在写博士论文期间,美国参加了二战,肯尼斯接受训练做海军太平洋巡逻舰上的通讯官。于是他得以回到出生的地方,一家人也决定再移居加州。

有博士学位又研究英国诗歌的肯尼斯·米勒,为什么选择写“低俗小说”(Pulp Fiction)——这是侦探小说早年在美国的别称。

事情也许跟后来被称为冷硬派侦探小说的兴起有关。正如罗斯·麦克唐纳后来在一篇论述侦探小说的不同传承的论文中提到,“当今(侦探小说)世界是美国冷硬派的地盘。达希尔·哈米特(Dashiell Hammett)和雷蒙德·钱德勒(Raymond Chandler),以及为《黑面具》(Black Mask)杂志效力的其他作者,都在有意识地反叛早期的英美派传统(Anglo American school)”。这里的“英美派”是指阿加莎·克里斯蒂、柯南·道尔以及爱伦·坡那样身居美国东北部承袭欧洲文化传统的作家作品。冷硬派侦探小说的作者们最初发表作品的《黑面具》属于低俗杂志(pulp magazine),封面色彩鲜艳,花里胡哨,采用夸张的暴力色情图片。里面的纸张和印刷质量低劣,因此价格很便宜,是典型的大众一次性消费品。但是,麦克唐纳说:“《黑面具》的革命的确是一场货真价实的革命,‘我们想把谋杀从(英国)上层社会的乡村周末聚会和玫瑰花园里,转交给那些真正对此道熟稔的人’。由此产生了一类新的侦探英雄,是美国民主下产生的没有阶级,很不安生的人物,他们操着一口俚语混迹街头。”

冷硬派侦探小说代表人物和他们的人物都在西部,钱德勒主要以洛杉矶作为他的私人侦探马娄的活动场所。而哈米特笔下的萨姆·斯佩德则对旧金山这个城市犯罪的内幕了如指掌。马娄虽然上了大学,但出身劳动阶层,流动不居,他抽烟喝烈酒,面相举止很糙,时不时冒出两句俏皮话。萨姆具有西部英雄的美德,并遵从西部英雄的游戏规则。带着原罪,潜入都市的无间道。他用勇气和狡黠对付当地人,喜欢豪赌一把,虽然最后失去一切。

比起先前的侦探推理小说,他们人物语言生猛冷硬,英美派侦探那温文睿智的绅士风度被彻底地剔除,在某种意义上,是像马娄、萨姆这样的西部硬汉侦探主人公解放了其创作者的想象,“西部硬汉的发现,使写小说成为可能”。使他们能写出一种疯狂的新鲜文字。

《马耳他之鹰》电影海报

冷硬派侦探小说令美国读者耳目一新,加上好莱坞也推波助澜:冷硬派侦探小说很多都被立即改编成电影,有的不止一次。写通俗小说因此也成为很多人谋生的主要手段。比如钱德勒,他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经济衰退期间丢了石油公司总裁的工作后,一直靠写侦探小说维生。而且与好莱坞合作,为他们改编或者写作剧本。他的七部小说除了一部,都被搬上银幕。而哈米特《马耳他之鹰》更是西部经典。

不过侦探小说作为一种类型小说,人物常常定型、简单,他们非流氓暴徒即英雄好汉,生而如此;人物行为也缺乏动机,没有心理准备,因此并不可信。在一通谋杀追逐破案后,罪犯被绳之以法。但有心的读者会问,还有什么(So what)?这也许就是硬汉派侦探小说不能让人满意的地方。即使哈米特和钱德勒最好的作品,他们的情节很巧妙,场景描写得很准确,人物对白也睿智幽默,但很少能说明小说人物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如此行动。

《低俗小说》电影海报

几十年后,昆汀·塔伦蒂诺的《低俗小说》(又译《黑色追缉令》)就是对美国硬汉犯罪文学和电影的戏仿。电影中的暴力、毒品、机智对话和黑色幽默正是对这一文类带有讽刺的致敬。

肯尼斯写侦探小说也许还跟他太太有关,在他之前,玛格丽特已经开始撰写女性题材的悬疑推理小说。

与肯尼斯的身世不同,玛格丽特是基奇纳市长的女儿,出身良好,才华横溢。高中毕业后拿到多伦多大学的奖学金,几乎就是“成功女生”(golden girl)的代表。就在她风华正茂之时,却遇到了人生的第一个伏击:因为家庭变故,母亲去世,玛格丽特从大学里退学,并且出现了轻微的精神分裂症,试图自杀。在这艰难的时刻,写诗,学习心理分析,成了她自救的方法。也因此,日后成为作家的玛格丽特能准确地写出那些压抑着欲望的女性心理。

与肯尼斯结婚回乡不久后,玛格丽特怀孕了。但是,对自视甚高有着自己的职业理想的玛格丽特,年纪轻轻结婚生子的普通人的生活,并不是她所想要的。她患上偏头疼和产后忧郁症。丈夫为她找来大量的神秘惊悚小说帮助她度日。而玛格丽特觉得自己会写出比这更好的神秘小说。在孩子只有六个月的时候,她用几近疯狂的状态,花了十五天的时间,写了第一部长篇小说《看不见的蛆虫》。肯尼斯一边照顾婴儿,一边帮助她编写整理。这本小说出版后拿到了二百五十元的稿费,玛格丽特的写作也从此一发不可收拾。这个本来文学感觉甚好,志向高远却被狭窄的现实几近扼杀的女子似乎从神秘惊悚小说形式中找到了倾吐表达对普通生活恐惧的最佳方法。她有了文学经纪人,第四本小说已经由企鹅出版。一九四五年出版的第六本小说《铁门》更使她名声大振。华纳兄弟花了一万五千元买下电影版权。当时肯尼斯正在加州服兵役,玛格丽特用这笔钱买下加州南部的花园城市圣芭芭拉的一所房子。

一九四六年二战结束后,肯尼斯也决定给自己一年的时间看看能否以写作为生。在写论文和二战服务期间,他已经写下了两部长篇和几篇短篇小说。第一部受重视的长篇作品《蓝色城市》就是一部受哈米特启发的犯罪小说。一个从战争中归来的儿子,发现父亲被谋杀了,他曾经熟悉的小城隐藏着一个充满血腥和色情的腐败世界。成为孤儿的他开始复仇,也由此开始了他的成人礼。

肯尼斯的小说一开始就隐隐约约透露出某种自传性。人物活动地点都是加州的大城小镇。各种各样的罪犯和他们栖身活动的地下世界是他自小就熟悉的生存环境,危险莫测,但又具有戏剧性变化的可能。而侦探主人公所显现的过人的机智和行动的力量也是这个从安大略省无名小城一路奋斗上来的人所钦佩的力量和品质。

《移动飞靶》是他下一部成功的小说,好莱坞的老牌硬汉明星保罗·纽曼(Paul Newman)后来把它改编成《地狱先锋》(Harper)。就是在这部作品中,私人侦探乔·罗杰斯(Joe Rogers)更名为卢·阿彻(Lew Archer)。而作者自己也开始改用笔名罗斯·麦克唐纳发表作品,那是肯尼斯·米勒逝去多年的父亲的名字。

《地狱先锋》(Harper)电影海报

米勒夫妻很快成为圣芭芭拉当地社交圈子里的活跃分子,他们参与当地名流组织的俱乐部活动,与诗人和大学教授们交流聊天,在州法庭听证,搜集各种材料,为好莱坞改编剧本。对米勒夫妇来说,加州给他们的写作抱负提供了成功的机会和平台。

写下《铁门》后的玛格丽特得到神秘小说圈子里的承认,拿她丈夫这个第一读者编辑和评论者的话说“她是天生的写手”,尤其人物对话,自然而独特。玛格丽特对中产阶级陷入家庭陷阱的女性的心理,几乎是有着一种直觉的把握,并能把它准确地用悬疑和惊悚的情节表达出来。她是最早写出现代中产家庭女性那种波澜不惊但暗流涌动的生活的作家,也最擅于把握那种抑郁无助和几近疯狂的心理。尤其写梦魇写得达到了与真实混淆的地步。不同于她之前的严肃作家弗吉尼亚·伍尔芙或者她之后的女诗人西尔维娅·普拉斯,玛格丽特选取是用流行小说给予女性的压抑的情感一种形式。一九五五年发表的《野兽逼近》,就是写陷入这种危境中的女子如何发疯。三十岁的海伦怀疑自己被一个疯女人追踪。在四壁和铁栏之后,她是一个无处可逃的女人。海伦最后被这个疯子杀死,也可以看成自杀,因为那个女疯子就是她的另一个自我。这个故事的结尾出人意料,上世纪六十年代以来被大量影视作品抄袭模仿。用自杀解决冲突,大概没有比这种女性的自我憎恨和对周围压抑的环境的愤怒更能表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女权运动以前美国女性的某种集体精神危机。这部小说发表的第二年就得了美国推理小说协会的以爱伦·坡命名的年度大奖。而玛格丽特次年当选为美国推理小说协会的会长。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以后,《野兽逼近》曾两次被悬疑大师希区柯克改编为电视系列剧。也由此成为推理惊悚小说的经典之一。

但正像米勒夫妇自己的小说一样,在看似完美的、富裕的加州中产阶级家庭里面,常常有一颗螺丝松动了。

两个事业顺利、野心蓬勃的男人和女人,都处在创作的巅峰,在房子的两头各有一个书房,一个早上写,一个下午写,每人每年平均生产一部推理或神秘小说:四十五年里,两人一共写出了五十三本书。同时还为好莱坞的制片人们改写剧本。在他们成功成名的日子里,女儿似乎就成了这个加州梦的累赘。

玛格丽特用自己的钱买了巴斯街的大房子,搬进去的时候,女儿琳达才六岁。她把女儿交给保姆,自己开始为华纳写剧本,每周收入七百五十元。女儿只是有时作为母亲的小说素材才偶尔得到关注。长期被忽略也被物质宠坏的琳达从小学起就麻烦不断。父母经常被叫到学校,孩子也一再从公立学校转到私立学校。她似乎继承了父亲早年的犯罪冲动,十五岁起就开始喝酒。写作的压力和亲子关系的紧张让全家人都处在一种焦虑之中。他们解决的办法是全家搬到一个可以看到海景的更大的房子里。

一九五五年,肯尼斯靠写作挣了一万四千五百美元,这是他收入非常好的一年。女儿即将十六岁了,于是他给她买了一辆二手的福特车,不料由此却埋下悲剧的种子。一九五六年二月的一个雨夜,孤单寂寞的琳达出去买了两瓶酒回来。一个人都喝光后,在自杀的冲动下又开车出去。酩酊大醉的她先是撞上三个行人,然后又撞上一辆车,把其中的司机摔出六十英尺外。一个十三岁男孩当场死亡。

才学会开车就撞死人无疑也是十六岁的琳达无法承受的,她从现场逃走了。随后,精神崩溃的她就被送去看精神医生,在精神病院住了三个月。随后的几个月,“著名侦探作家”的女儿撞车逃走的故事成了当地最大的新闻,一家人成了众矢之的。最后法庭因为琳达年纪太轻,判她缓刑,没有坐牢。这一判决引起很大争议,甚至有人认为是名人父母的影响。全家人不得不避风头搬到北边的门洛帕克(Menlo Park)住了一年。肯尼斯开始接受心理治疗,他以前也曾经因焦虑试图自杀。

几年以后,已经进了大学的琳达有一次在内华达的赌城失踪一周多,肯尼斯在各大报纸电台和电视台发寻人启事,这个并不完美的家庭及其问题再一次进入公众的眼中。他自己也因神经高度紧张住了两周的医院。这大概是他们当初的加州梦完全没有料及的。但此后米勒夫妇开始更多把精力投入社区的维护和建设,尤其是环境保护,参加了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中期保护当地濒危物种和国家公园的活动。一九七○年女儿琳达结束了短暂和多变的一生,年仅三十一岁。悲伤的玛格丽特弃笔,直到六年后才又开始写作。麦克唐纳自己也因神经高度紧张和其他并发症一再住院。一九八一年他被诊断为老人痴呆。此时他已经发表了十八部小说,最后一部是发表于一九七六年的《蓝锤》(The Blue Hammer)。

《蓝锤》(The Blue Hammer

文学有时就是恶之花,在吸吮了生活的腐烂之尸后开出绚丽的花朵。虽然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中期以前,罗斯·麦克唐纳已经出了好几本书,有自己熟悉的出版社和写作圈子,他的作品也还算畅销,包括让他跻身强硬派代表人物的《有人如此死去》那部小说。但他似乎并没有找到表达自己的方式,他的侦探主人公卢·阿彻也跟其他的私家侦探没有太大的区别。

麦克唐纳真正的突破是在一九五七年的《灾难预言者》。女儿车祸后,家庭关系紧张,肯尼斯面临又一次精神危机,他决定接受心理分析治疗。这次治疗让他获得了很多对人性和精神分析的洞见。他称这部小说是“心理历程的记录”,日后更声称,“卢·阿彻在《灾难预言者》发生了深刻的变化。从此以后,他不再执着于追捕罪犯,而是去了解他们。他更代表了一个关注人性的人,而不只是要惩之以法的侦探”。

在麦克唐纳的小说中,引向灾难的一个重要方面就是家庭关系的失败,包括夫妻之间的不理解,以及儿女与父母之间的无法沟通。《灾难预言者》中,侦探卢·阿彻被一个从精神病院逃出来的年轻人卡尔所雇,他声称刚死去的父亲,一个曾经有钱有势的国会议员是被谋杀的。而他的母亲生前有严重的抑郁症,相信这一家被“预言中的灾难所诅咒”。随着卢·阿彻对案件其实也就是赫尔曼家族历史一步步地深入,他开始发现这个看上去富裕阳光的小城里的罪恶和腐败,尤其是深藏在家庭成员中的疯狂、误解、怨恨和背叛。“长眠不醒,灾难预言者堆积如山;在我们周围,难产和少年”——麦克唐纳引用托马斯·哈代的诗句作为这本书的题词和书名,显现了一种希腊神话中的“命定”和“悲剧”的概念。作者开始研究形成命运和灾难的复杂因素和各种线索。

《高尔顿案件》(The Galton Case

随后,他又写出了最具有自传性质的《高尔顿案件》。家族内部的偏见和专制,使得年轻人背叛家庭,在孤独的逃离的过程中,陷入罪犯手中,被图财害命。他的遗腹子沦落到社会底层,怀着仇恨和复仇的心理,他伪造自己的身份,试图回到他父亲所逃离的上流社会。从加州到密执安再到国境那边的安大略小城,卢·阿彻在追根溯源一圈后,发现冒名顶替者其实是真正的家族继承人,但他回归之途的确又充满罪恶和欺骗。这是一条充满了俄狄浦斯情结的寻父之路,也是一条人类从无辜到罪恶的隐喻旅程。掩卷长思,读者发现麦克唐纳的犯罪故事不是找出一个或几个坏人的问题,而是发现一张环环相扣的伦理之网,人类的原罪(sin)。人类往往花尽精力追逐财富权势,但财富权势并不能弥补人们心中对情感的渴求,尤其在追逐的过程中亲近关系往往被忽略损害抛弃。人们必须解决更深层的心理问题,他们常常来自于父母和原生家庭。

正因为对这种心理动机的关注和人类命运的思索,卢·阿彻不再是典型的硬汉英雄。在小说中,他并不逞强好胜,也不特别睿智机警,而更像一个心理资询师,面对那些来找他帮忙解决难题的各类病人,他更多地在倾听。他最后呈现给我们的案件的结局,常常是一个复杂而又悲哀的关于人性沦落、人类沟通失败的结论。麦克唐纳自己对他的侦探主人公总结得最好,“卢·阿彻是个有时站在反英雄边缘的英雄,虽然他是个行动的人。但他的行动,主要是把他人的故事连在一起,并发现其中的意义。他与其说是执行者,不如说是一个提问人,一个让他人的生活意义呈现出来的意识”。

就是在这个意义上,麦克唐纳可以宣称:“这部小说标志着我与钱德勒传统的一个彻底决裂……我开始有了自己对犯罪始末和生活的悲哀的独特理解。”

麦克唐纳和他的太太玛格丽特,给美国推理小说这一通俗文类带来的提升和革命,是静悄悄的,但又不容忽视。也许是麦克唐纳的原生家庭和早年经历,也许由于他自己的家庭关系以及女儿的问题,使得他的小说突破了侦探推理小说的盲点,而关注到人类行为后面深层的心理动机以及家庭渊源。心理深度和精确生动的文字使他的“卢·阿彻系列”成为美国侦探小说难得的佳作。可以说,他把悲剧性带进侦探小说,他的小说里闪耀着诗的意象。

本文刊于《书城》杂志二〇一七年十二月号,澎湃新闻经授权转载。
    校对:栾梦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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