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鉴赏|莫兰迪的画意:一生专注,孤独奇崛

文/菲利普·雅各泰,光哲/译
2022-08-06 09:21
来源:澎湃新闻
艺术评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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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西方现代艺术史上的大师之一,乔治·莫兰迪(Giorgio Morandi)1890年7月20日出生于博洛尼亚,意大利知名版画家、油画家。近期,展览“乔治·莫兰迪”在上海久事美术馆展出,吸引了不少艺术爱好者关注。

《澎湃新闻·艺术评论》(www.thepaper.cn)特此整理节选蒙田文学奖得主、法国诗人菲利普·雅各泰的艺术散文著作《朝圣者的碗钵:莫兰迪画作诗思录》,走进莫兰迪的艺术世界。

在认识莫兰迪或今日那些想要描绘他的人的笔下,几乎不可避免地会出现“僧侣”这个词。这种比喻或许有些言过其实,且有可能理想化了这个日常生活尚不为人所知的隐秘者。然而不管怎样,提到他,这个词便涌上心头,实在是那些画作自身俏声架语地送入我们的耳内。而莫兰迪的生活波澜不惊、默然无声,是循规蹈的,乃至是机械、重复的,都实在是与僧侣无异。不过,他所做的并非祈祷,并非吟诵,并非跟从《圣经》与神父进行研习,亦非照困苦者,而是一心一意地作画。在这些画里,上帝、天使与圣徒——连同他们的事迹——全然无踪影,人子的面孔也是不见的。(这可能会让人以为,是误以为,他不大关心人类。) 

乔治·莫兰迪在博洛尼亚市郊格里扎纳的留影

他一生专注,如僧侣;如他们一般,与尘世隔绝,在自己小小的画室里;与尘世隔绝,背对世间,以及这世间的日月,无疑,是为了更好地敞现自我,正如那些借侣对于天国的敞现。但如他这般的,是怎样的一生呢?

是“永恒专注”的一生,如同爱默生。我曾在拉缪兹那读到这样的引述。他显然在此看到了一个范本,以此作为英雄的衡量标准。

当代艺术史里,这种英雄般的专注。在贾科梅蒂身上亦同样存在。但在他那里,还有焦躁、狂怒与绝望的爆发,以及呼号。所有这些纵横他的一生,在所有的相遇、冒险、人生的风暴里,直至最终。在莫兰迪这里,专注以一种最纯粹的状态存在。

两位艺术家彼此迥异,却均在一个令人目眩神迷的时代里做到“永恒专注”。孤独、奇崛,从混沌的背景里越众而出;两人于此凌空而起,各行其道。

摄影师赫伯特·李斯特拍摄的乔治·莫兰迪

摄影师赫伯特·李斯特曾拍过莫兰迪的一张肖像,他正在琢磨一组自己所熟悉的物品。照片里,他眼中的专注是如此强烈,乃至有评论者因这神态而将画家与棋手作比“思虑着当前一步的同时考虑着下一步乃至全局的棋手。”评论者接着讲道:“我相信,画家以同样的专注布置他的这些物品,在画室静谧的光下,在桌子上。桌子上铺着层白纸,纸上满是各种标记、符号、数字,对应着他永不停息地作着变幻的种种构图。”这个比喻道出了真相,起码是部分的真相。而另一部分的真相是——很明显,没有对手坐在他的对面,所以他没有对决。所以在这里,他如此强烈的专注,最终只是展现了他比对手更高一筹,或者说只是在寻求某种纯粹脑力计算的回报。

贾科梅蒂与莫兰迪两人在作品上独具特色的专注,恰可以在其构图中寻到——总是正视图,在贾科梅蒂那里,聚焦在面部、在模特的眼睛上;在莫兰迪这里,不断趋向于将物向着画布中心聚集,那些物早已被画得像是在一条横饰带上一般。

可以看到,在两位艺术家这里,一切,绝然是一切——人生以及作品——皆奋力地在抵抗着涣散。

莫兰迪,静物作品,1961年

1951年,满脸疲劳的贾科梅蒂在工作室

贾科梅蒂,指示者,1947年

关于这两个伟大的形式追寻者,还有几句要讲一讲:说起来,两人均是遵从了某种令人叹服的狂热,但重要的是不要忘记在贾科梅蒂这里,人与面庞几乎构成了唯一的“主题”,而这些,在莫兰迪那里则完全缺席;此外——我要再说一次——在贾科梅蒂这里,存在一种“表达的狂暴”,而莫兰迪永远都镇定自若,只有寥寥几次从寂静里意外出离;最后一句,不带任何道德判断,只是一种更形象的说法——贾科梅蒂更愿与“撒旦”厮混,而莫兰迪总是与“天使”相伴……

莫兰迪,静物作品,1939年

莫兰迪,静物作品,1952年

帕斯卡、莱奥帕蒂:在莫兰迪隐居于画室所度过的一生中,这两位似乎一直都是他最爱的作家。这样一种坚定的选择对我们更深入地理解他不可能没有帮助。

帕斯卡、莱奥帕蒂:这两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两人均短寿(均死于三十九岁),彼此相距不过两百年;两人均体弱多病——乃是天才异常早熟的代价,且均是孤独至深。帕斯卡曾有过短暂的“世俗”期,后来决绝地抛弃了人世间的一切依恋,憎恶背离上帝的不洁肉体;莱奥帕蒂是迫不得已地孤独,怀着对爱的热望,却只能远远地,在梦中依稀体验……两人均终身未婚:一个是主动选择,另一个起码部分是因为“命中注定”。由此,有意也罢,不得已也罢,这两位僧侣一般的人均隐居在自己的作品里;哪怕只是为了这一个理由,莫兰迪也会对这两位的命运感到亲近。

“有时当我去思考人类的种种纷乱…,我发现一切人类的不幸均来自一个原因:他们不知道如何安静地在家中休憩…”尽管帕斯卡后来言之凿凿地认为人没有玩乐是一切不幸之中最大的不幸,但他明白,所有玩乐皆是虚妄,能够在沉默与孤独中,只专注于必要之事的人,方是唯一可以栖居在真实中的人。无论如何,这是莫兰迪从帕斯卡那里所学得的一课。他一直都在照此去做。

莫兰迪,静物画,布面油画

莫兰迪,静物作品,1952年

关于帕斯卡,莫兰迪曾向自己少年时代的朋友朱塞佩·莱曼迪(Giuseppe Raimondi)吐露过下面的话:“要说的是,他只是一个数学家。他对几何是有信念的。但你认为这不值一提吗?以数学、以几何,几乎可以阐释一切。几乎一切。”每当我试图细详他的画作,我必不能忘记他的这些话,不能忘掉那个“几乎一切”。

莫兰迪深深意识到人类的悲哀,同样深深意识到万物可能的湮灭。便可以想象他画作惊人的平静,这惊人平静背后同等的激越——无此,他便不会背负着走这么远。

我凝望晴空,

金色的街道,菜园,

远方,那里的山,那里的海……

万物分明,皆依稀遥远而宁静,在一个清澈明亮的天地里——如我们在托斯卡纳的画作里的所见,如我们在莫兰迪至少某一个时段画作里的所见。

另外:尽管莫兰迪的艺术手法是小心翼翼、不动声色的,但无疑,也是精湛的。在莫兰迪的一组画作前面,有那么一刻我会想到巴赫,他精湛的技艺,他在《赋格的艺术》《音乐的奉献》《哥德堡变奏曲》这些伟大作品里展现的那种变奏的艺术。所以,是一种数学,也就是在对合音、音程、等音关系进行漫长而复杂的计算之后的结果;但是无论我们发明再复杂的机器也无法进行这种计算,因为一直有感性在介入;因为我们说在莫兰迪的画中,这种数学被更加抽丝剥茧地分析,且更集中,因而似乎更加强烈、更有表现力。在此,我们在他对帕斯卡的赞美中,又见到了这个“几乎”:“以数学、以几何,几乎可以阐释一切。几乎一切。”

莫兰迪,花卉,油画,1946年

莫兰迪像我们所有人一样生活在这样的威胁里,生活在这片荒芜的风景里,即使他远离尘事;暴力,以其最恶劣的形式,并没有放过格里扎纳(Grizanna)这个乡下,这个他战时避难的地方。他知道身边在发生着什么,知道是什么在威胁着他以及他的亲友。只是他必定想过,或者说感到,对这一切,唯一值得的回应便是尽可能更深地专注于作品。他比以往更警锡善辩雄才与故作姿态;他也避免借助任何一种神秘学——就像我们在与他相对比较接近的画家朱利叶斯·比希尔那里所看到的,或者像在安东尼·塔皮埃斯的画中,神秘学以更突兀的方式出现,而他似乎是吸取了他们的教训。他一直在沉思冥想,他对着那一小堆物件,不厌其烦地挑选着,将它们聚拢了来,又分散了去,来来回回,反反复复,而没有丝毫卖弄的痕迹,静静地,近乎不动声色,如一个棋手,让赫伯特·李斯特的镜头亦为之惊叹。

莫兰迪,风景画

莫兰迪,风景画

莫兰迪,丰扎达大街的庭院,油画,1953年

一些评论家已经注意到画家喜欢让他静物画里的物品落上一层薄薄的尘灰,彼时的他可能并不是有意这么做的——这是不是像一层时间,守护着它们,让它们变得更厚重?

他的风景画同样常常让人感觉是有一层灰尘蒙着。我便想到那天真的“沙人”。“沙人”的职责即是让人安静下来,睡去。乃至又想到“睡美人”,照亮莫兰迪画作的光由此而可以被称之为“和光”——这光从不闪耀,不刺目,从不闪烁,不穿透云朵,哪怕它清如黎明,有着微妙的灰色、玫瑰色,这光亦是奇异般地宁静。“睡美人”的“梦宫”之景。

所有之上都有一层面纱覆着。还会令人想到“羞怯”这个美丽的词,会让你马上感觉是从一种已经被荒废了的语言那里借来的。且还会让你觉得这些地方——无论莫兰迪如何以他自己那种小心翼翼的方式对它加以深爱——总是看起来遥远而不可抵达,像一个我们永远无法得以栖居的空间。

莫兰迪故居

莫兰迪的静物画,神秘更增,相应地,给人的惊异也愈深。

因为他这里的“主题”不再是自然、风景、花朵,而是严限在那么几个近乎微不足道的日常之物上。

将五六个、有时甚或更多的物并置起来,摆成一长排,莫兰迪很早就这样地画了;而一年年过去,物的数目在减少,构图却愈来愈凝练、愈来愈令人信服,仿佛他早期那些画已是太拥挤或太聒噪了(够了)!仿佛它们依然有太多搅扰而分了你的心。相反,现在,倒似乎是在风沙里跋涉良久的旅人,终于抵达水井处,是《旧约》里所称的“看顾我的永生者之井”,似乎再无任何理由前行哪怕一步之远。

莫兰迪,静物画,布面油画

莫兰迪,静物画,布面油画

莫兰迪,静物画,布面油画

莫兰迪,静物画,布面油画

有人会提出异议:用简单的笔触,缓慢而娴熟地安排组织,不指涉任何具体的现实,如何能创造出同样的宁静之感、同样的“旅人的慰藉”?这并非不可能——比如,罗斯科便是如此。然而,与我们日常生活相关联,哪怕是很模糊地关联着的物所赋予的这种感觉,可以帮我们远离空幻的精神飞翔。仿佛有人告诉我们,一个低到尘土里的祈祷者所讲的要比其他任何人都更真诚、更能得慰藉。

在另外的时刻,这些物似乎是被一颗依旧在或者说已然在低低的地平线上的星子所照亮;它们被照亮——我本想说的是——被这来自无限遥远的光所擢升、所宽恕。

(本文节选自商务印书馆出版,菲利普·雅各泰著,光哲译《朝圣者的碗钵:莫兰迪画作诗思录》一书)

    责任编辑:陆林汉
    校对:丁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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