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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相册II|⑧他世界

摄影 陈宇辰 文字 于是 澎湃新闻记者 吴栋 特约编辑 吕正 btr
2022-08-17 08:43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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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由于早期工作的原因,陈宇辰每天上下班的路上会途经陆家嘴,他自然而然地被城市天际线所吸引。这是他拿起相机开始拍摄的动机。他偏爱在夜间或者是傍晚清晨的 magic hour 时间段,原因是,通常这样的时间去拍摄城市会比白天时间段获得更多的颜色层次和更饱满的氛围感。他将这一系列称之为《SHANGHAI 20XX》。

正是这样的时间,给城市蒙上了一层滤镜,加上后期制作的加持,照片呈现出一种魅惑的赛博式的观感。天光属于白昼,自然而然,而摄影和夜色则联手创造了超自然的光。显然,作家于是第一眼就看出了摄影师“你虚构的场景吧和虚构的理想”,进入到这被他称为“他世界”的领域,真实与虚幻在此交叠,你是否也想进入其中,成为城市肖像的一部分呢?还是让它们维持在它们的影像中,让自己成为画外音?

陈宇辰作品

他世界

夜里,你总在分析光。

绿化带的林木长高后,会被砍去顶端,坐在伸缩车篮里的环卫工人慢慢凑近鸟的住所,电锯作业后露出裸露的树干横切面,在好几天里白得刺眼,然后渐绿渐灰渐棕,再过一年半载就几乎看不清伤口了。然而,被清空的那一截视野总是很刺眼,因为外环路边高耸的路灯不能再被树木遮掩,每天傍晚都会从青白色亮起,迅速变黄,亮一整夜。它们应该是飞机下降时有治愈力的暖黄色,仪仗队般统一、呆板,不断复制乃至壮阔。

夜里的灯越变越刺眼。为了让电子眼认清车牌,门口的LED聚光灯必须亮到高强。那样的冷白光毫无人性,更适合在地标摩天大楼的尖顶,借着云雾水汽,模拟赛博科幻,机械坚挺、持久、且有光,足以映照人类的弱。但通常它们不会聚集或重叠,因这终究是城市,不是基地。

陈宇辰作品

城里总有柔软的光。最熟悉的饭馆在巷内深处,直抵三层的霓虹招牌不知怎的已有复古感,红艳艳的中国字一笔一划被光勾勒,是当代的书法。霓虹的光也似乎总在模仿墨在纸上洇开,要在空气里迷蒙一点,略微膨胀一点,假装让人忘记灯管的坚硬。雨水会很有用。

梧桐区路灯的柔软来自于适宜的亮度,照亮梧桐和落叶即可,无需把路人网红的妆照得太清晰,还要有充分的阴影,落在拥吻的人周围,完成一次匿名的密接。映照在百年历史的红砖墙上的光应有主动安抚文物的手法,半明半暗中,衣服都收回去后,晾衣架回归本我,自成剪影,起劲地拼凑抽象画。

陈宇辰作品

陈宇辰作品

陈宇辰作品

夜光总是积聚在新城区,寄生物似的剧烈繁殖,附着在建筑体内外,只有在夜里,那些造物才显得通体晶莹。停在陆家嘴十字路口的你仰起头,感觉自己在看一幅静物画。城市的静物画里没有水果、花朵、鲜鱼,只有光的矩阵、光的流线。枝形水晶吊灯的扁平化。

光的垂直分布形成一种魅惑体系,好比城市自带的滤镜,在重点部位提高亮度,夜色增加了对比度,增加了颗粒感,建材的边缘全部失去锐度乃至轮廓,光所携带的空气感令沉重层叠的高级写字楼变成轻盈的空中楼阁。光让建筑物暂时失去重量、色彩和质感,符号化的指向过于明显,像用一支油画笔在明信片上涂色,也像用一把沾满果汁的冰锥戳破夜幕。

陈宇辰作品

在长龙般的尾灯、前灯和红绿灯中,你回到自己的家,一抬头,摇曳的书影间有一双微小如豆的红眼睛,那是探头的问候。你会希望自己的身体没有光。但你不希望家里没有光,熟悉的亮度带着人工的色温,温暖你的每一个房间,你走到哪里,光就亮到哪里,像你的影子。

习惯了高架路灯远远投射而来,还要习惯小区楼体外的装饰灯,外界的光蔓延到你的床边,你阳台上晾晒的浴巾,你茶几上吃剩的橘皮,你洗完澡裸露的皮肤也像是蒙上了那层光。你就像你夜里走过的马路,雨后的路面上泛着湿漉漉的光的倒影。你只是光的载体。

光的生魅,总在夜里。

陈宇辰作品

陈宇辰作品

光的祛魅,总在白天。

光还原成天光,自然的魔力过于自然,你要别有用心才能发现。你喜欢的时刻包括:从后视镜里看到西沉的落日,前方看到初升的上弦月;从与外滩垂直的小马路里看到从东方明珠背后升起的朝阳;从雷暴云团的缝隙间泄露出的一丝日光;从起飞的飞行器上反射出的刺眼光芒;林立的楼宇间挤出的一丝金灿灿……本来,天光根本不需要你专门去“看”就会有,哪怕没有人知道最初的光从何而来,什么颜色,什么亮度,照亮了什么。明明这么神秘,却又如此被漠视。

过多的细节曝露在天光下。如果你太爱这个城市,就没办法看清你想看清的一切。

就连电子设备发出的光亮也被天光稀释了。或许正是因为缺失了电子感,白昼的城市肖像很容易显老。

陈宇辰作品

陈宇辰作品

陈宇辰作品

城市的肖像很难完成。

不存在全景,如同不存在同时显现的昼夜。不存在特写,如同分子原子之下还会有基本粒子。你只能在适中的角度,做一些拟人化的概括。地标,五官;桥体,脊柱;高架,动脉;支路,毛细血管;路面,皮肤;行道树,头发;楼宇,肌肉;公园,肺腑……海有海的神,云有云的仙,花有花的鬼,你可以把城市空间里的一切赋予人性,并以为这是一种反物化的爱。

如果在这幅肖像里,拟人的城市四肢健全,那么,个体的人类就必将显得渺小,如影子般转瞬即逝。哪怕站在前景,人也会在速度中失去身体、头部、或只有裙摆的人。人与城,几乎不可能平等地出现在同一幅肖像里。

在给城市创造肖像的时候,无以计数的建造者隐形于人造物,一代又一代生存者化为尘土。天光照亮万物,以及人造物,但肖像里的光不会如此公平。

陈宇辰作品

陈宇辰作品

陈宇辰作品

陈宇辰作品

陈宇辰作品

肖像里的光都经由设计,有所偏爱。

滤镜的祖先是伦勃朗和卡拉瓦乔,是透纳和莫奈,是达·芬奇和拉斐尔。我们对光和色的审美并不来自于天光的教养。这种审美迫使你无法满足于“自然的自我呈现”,尽管那曾是十九世纪中期对摄影光绘的定义。时至今日,影像多半是自然与城市的“他者呈现”。

你喜欢让城市里的灯光变得更像宝石,或是像六十年代幻觉体验者们经由化学的方式看到的非自然的光与色。这是一种有趣的巧合,摄影也是化学反应,从银版开始,光就在化学过程里凝固成颗粒的团聚。赫胥黎好奇地服下麦司卡林,无比期待视野里出现传说中的幻象——所有的幻象都可以清晰地归为同一类。风景、建筑物、集聚的宝石、发光的精致图形,浸入超自然的光、色彩、意义的氛围,凡此一切,都成了心智对跖点的构造之物。何以如此,我们并不知晓。宝石之所以珍贵,是因为它们与人在幻象之中所见的发光奇迹物有一点相似。

陈宇辰作品

那种能达到幻觉级别的明亮、纯粹的色彩正是“他世界”的特征。“在所有的幻象经验中,超自然的光和色彩很常见,同时还伴随着人对更高意义的识别。”公元前希腊神庙里的光,中世纪哥特教堂里的彩色玻璃,都循着这种光与色的逻辑。赫胥黎在《感知之门》中还提及陶瓷的特殊美感,“温柔地散发光泽的釉彩在圆滑光洁的器具表面呈现出的那种弯曲的反射之光。一言以蔽之,这一种美,或隐或现地提醒凝望者,它很像是‘他世界’中那超自然的光亮和彩色,于是,凝望者便被传送到‘他世界’之中。”

陈宇辰作品

陈宇辰作品

凝望夜空中建筑物的顶端,无论什么造型,都能感受到距离。一种邀请所有人动用修辞的距离。一种拒绝所有人与之并置的距离。

摄取时你就带着这种知觉,于是,你只能臣服于再创作的方式,比如大家都擅用的滤镜,哪怕那只是数码公司霸权营销的一种消费品。再创作给了你虚构的激情,似乎我们真的可以在微观层面修饰光的质地,完成城市的肖像——幻觉中的符号化的五官立体四肢健美没有赘肉的完美形象。

你当然知道这是幻觉,但这不抵牾你的现实感。你生长于星球大战的时代,丝毫不介意看到人们挥舞光剑,甚至期待超光速的瞬间传送。赛博文化与你一起度过青春期,机械姬是你欣赏的型。你认可性感有机械的一面,也就是,无人性的那一面。简而言之,你希望用化学的方式获取酸性的体验,那是未来许诺给你这代人的幸福感。

陈宇辰作品

你虚构了什么?一张张明信片寄给我,如同寄给盲从的外星人的邀约。你虚构了瞬间的遐想,虚构了阴影里的无,虚构了空间在时间里的永恒,虚构了路人的方向。就像在翻看一本年代确凿的漫画书,我不停地找,但没有找到超级英雄。

我可以这样想:这就是你虚构的吧,那么多花招都没能、或根本不曾试图掩盖:所有的英雄都是光的基本粒子,被纳入城市肖像的每一个点阵,哪怕没有任何人的形象能被看清。你虚构了一场所有人参与、但都必须隐形的城市运动。这些画面里的叙事足可追溯至千百年前。

陈宇辰作品

陈宇辰作品

我也可以这样想:这是你虚构的理想吧。人建造了奇迹,却常让人失望,所以你更欣赏一个空无一人的他世界,让物的存在覆盖人的存在,像在某种名为废墟的滤镜里。反讽的是,你如此费心地在每一颗光点周围处理物质的美,控制色的度,挑选避开人群的角度,把握机器的速度,折叠并拼贴画面,而这种美的定义却是大部分人在这个时代最认可的,这难免会让你显得有点谄媚。

也许,你更喜欢遥远地观赏高冷的白光勾勒出城市的五官,喜欢幻觉在内心埋伏,而未必喜欢走进那些楼里、走进那些光点中、走进真实中的乏味乃至落后的文明。你不想进入那些作为证据的符号。就让符号停留在符号的位置吧。就让物维持在物的影像中吧。就让自己成为城市肖像的画外音吧。如其本来所是。

陈宇辰作品

来自他世界的明信片都被我收好了。事实上,应该说是把它们叠加在了关于这座城市的所有幻觉之上,并发现幻觉的同质化颇令我感伤。但我知道,有些收件人反而会因为这样而心安理得。

我知道你会回到天光下,睁不开眼。

也知道你会回到探头的那双红眼睛里,成为它的肖像画的唯一主角。

今晚的树木不会在幻觉中突然生长,不会遮住高耸至几十层楼高的路灯洒向半空的光,也永远遮不住更高处的月光。我知道你会用那束被挡住的光来计算时间。

只有光不在乎走多远,不在乎等多久。

 

文字作者简介

于是。作者,译者。著有小说《查无此人》《你我好时光》等,译有《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时间之间》《黑暗塔》等欧美文学作品。

摄影师自述

《SHANGHAI 20XX》的拍摄始于2016年,是记录我眼中的上海城市街头的一个系列。由于早期工作的原因,每天上下班的路上会途经陆家嘴,自然而然地被城市天际线所吸引,于是开始了对城市的探索,同时这也是我拿起相机开始拍摄的动机。

在拍摄《SHANGHAI 20XX》这一系列的过程中,我喜欢把拍摄时间多数集中在夜间或者是傍晚清晨的magic hour时间段,原因是通常这样的时间去拍摄城市会比白天时间段获得更多的颜色层次和更饱满的氛围感,当然这也和我当初白天时间需要在公司上班有关。而对于拍摄对象,下到上海的街道,上到城市高处的风景,甚至城市任何不为常人所知的一隅都可以是我拍摄创作的场所。但不同于单一的城市人文纪实与城市风光拍摄,我努力在照片中结合这两种拍摄概念,并加上一定的创意表达,由此希望照片能形成我个人的摄影风格。对我来说,希望我所拍摄的上海不仅能展现如今这个时代日新月异的变化,同时也能保有一些未来、当下与过去的呼应,这也是我把这一系列命名为《SHANGHAI 20XX》的原因。

作为一名土生土长在上海的摄影师,上海的城市题材一直是我感兴趣并且可以触手可及的内容。而对于城市本身,海纳百川的上海也是可拍内容题材非常多的城市。后续我会持续拍摄并且更新这一系列。相信只有对这座城市始终保有热爱,探索和记录的脚步就不会停下。

摄影师简介

陈宇辰,独立摄影师,现居上海。擅长拍摄的主题有城市探索,旅行,建筑,自然风光,创意,环境人像等。Instagram官方认证摄影师,ins上十大最值得关注的华人摄影师。作品曾在国家地理摄影展展出。作品收录于adobe公司,adobe中国摄影计划官方合作摄影师。2019年10月在成都东郊记忆举办个人展览《城.视》。

“澎湃新闻/视界”发起“上海相册”项目,旨在梳理、挖掘上海摄影师群体代表性作品,从宏观、微观层面呈现给读者一系列关于上海各时期、各领域的影像,并通过与上海作家这一群体的合作,收集撰写属于上海的故事,以此碰撞出一种关于城市发展脉络新的表达方式和观看角度。

    责任编辑:高剑平
    校对:张亮亮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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