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Logo
下载客户端

登录

  • +1

这个月,17岁的我写自己如何在餐桌上寻找乡土 | 三明治

2022-08-19 13:12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字号

原创 西西 三明治

2000年,建筑设计师爸爸乘着经济浪潮,从台湾来到上海。妈妈跟着来,在菜市场里慢慢跟阿姨在一把小葱、一个牢骚中建立点头之交;找到超市里没有腥味的猪肉;用台湾食品店买来的食材慰藉乡愁。作为第二代移民(The Second Generation),妈妈的料理就是我的温柔乡,是我接触那个血缘上的“故乡” 的一手资料。

然而那个故乡的界限,在似海的光阴里变得越来越模糊不清。17岁的我不断地往前追溯,追溯回妈妈的祖先——从广州梅县移民到苗栗的客家人,追溯回爸爸长大的眷村,爷爷17岁离开的湖南家乡,我出生的休士顿凯蒂(Katy)小城。

我究竟还是没有寻到根。我在美国出生,在上海长大,会常常回到台湾。或许所有的移民后代,都是浮萍。我们的故土,是涌动的深蓝色,有随风而起的海拔。但人类无法摆脱对土的依赖,心安理得地接受来自土地的馈赠——植物。从这个角度来看,我也是陆地的继女。

也许是出生后就常常飘在大陆板块间,根系并没有扎根于任何一个地方,对“土”这个元素尤其陌生。这个月的任务是重新认识世界,写写大自然,食物,和我的关系。从味觉感受大地的馈赠和生命的起源,可能是最原始、最触手可及的方式。

原来家里有一块田是很奢侈的。

妈妈从小在苗栗客家村长大。她的故乡,大部分人没有听说过,甚至很多台湾人都没去过。从广州逃难来的客家人在这块贫瘠的红土地上耕作,世代为农,自给自足。这里一直保留着土的清新和空旷的视野。

现在,我晚上走在上海陕西南路的街上,心里仍然会毛毛的。但是10岁的时候,从来不害怕夜灯稀疏的苗栗经国路,不害怕哭泣的风,不害怕绿眼睛的猫。

这块土地,非常不一样。也许是和这里所孕育出的绿色生命有关。

每年暑假回台湾,印象中是绿竹笋和地瓜叶疯长的季节。阿嬷用小镰刀割下地瓜叶,一捆捆整齐排在菜地里。阿姨们收了,带到家门口前的石桌处择菜,有一搭没一搭聊着:谁的朋友癌症末期了,隔壁姨婆又为了什么追着他们家小男孩跑。不过我从来没认真的学过择菜,视线总是被飞来飞去的蝴蝶,蜻蜓吸引着。

这时候舅舅应该在后院挖竹笋,“没挖出来就长成竹子了,怎么吃?”我的家人喜欢反问句。绿竹笋埋在土壤里的部分很甜很脆,露出来的会有点苦,但会回甘,不涩,仍然是好吃的。

一星期有三天会在餐桌上看到炒竹笋、竹笋汤、炒地瓜叶。这个时候九层塔就是秘密配方了——给所有食物施法,让他们不这么无聊。一点点香气,一点点辛辣,味蕾就很满足了。苗栗的土地很贫瘠,缺水,九层塔居然也自己长了一大丛。妈妈炒菜的时候会派我和姐姐提个篮子去摘九层塔,要奢侈地摘最顶层的嫩叶,她会特别嘱咐,还加上反问句:“老的叶子怎么吃?”

我们心安理得的接受大地与气候的精心安排,吃季节自助餐——夏天是绿竹笋和地瓜叶,冬天是丢进火里烤的地瓜(台湾春秋季不分明)。

我只吃过一次用炉火烤的地瓜。从焦黑的外皮中露出金黄的馅,木头的香气,刻在了记忆里。每年冬天,在上海的街头闭上眼睛闻,总觉得那个齁甜的气味少了一点什么,可能是家的味道。

小时候我不爱吃地瓜,姐姐喜欢。阿嬷种的土地瓜干干的,甚至咬一口后,手上那半截会裂开来,像她田里的泥土一样。同时满嘴是地瓜纤,又不太甜。

6年级的时候,我回台湾过年。阿嬷老了,种不动地瓜了,大姨丈接班了。被诊断出癌症后,医生说要多晒太阳,所以家里的农活他接管了一半。大姨丈是博士,做事情仔细讲究,把品种换了,细心照料,成熟后的地瓜圆鼓鼓的。

舅舅说等阿公洗好澡后,炉火熄掉,把地瓜埋在木炭里,烤出来的地瓜才香。

乡下空旷,后面又是一片竹林,风吹进房子,冷飕飕的。我跟姐姐蹲在炉火前,看一片火海一寸寸吞噬着木头的节疤,火星上蹿下跳。舅舅抱怨道,每次烤地瓜阿嬷都要念他,因为烟囱坏掉了,厨房会乌烟瘴气,但是他明明已经用竹子补起来了。我抬头看,一根微微发黄的竹子连接着灶台和屋顶,颤颤巍巍。

烤好的地瓜沾满木炭,舅舅很细心,慢慢把皮都剥掉了,金黄的地瓜肉冒着热气,明明晚餐吃得很撑,大家的手还是不停地伸向装地瓜的小盒子。

为什么再也没吃过,我也不知道。可能是阿公走了,大家不愿意回来听阿嬷念念叨叨;可能是大姨丈癌症五年未曾复发,没有再种地瓜了;也可能两者都有。

我慢慢爱上吃地瓜。曾经试过用烤箱,用空气炸锅,不是没熟,就是过火。上海买到的地瓜多半是橘黄色的,很甜,口感不如苗栗的扎实。

有一次爸爸去莫干山出差,带回来农民在路边卖的地瓜,瘦瘦小小,很不起眼,但似乎有大姨丈种出来的那种香气和扎实的口感——一点点的甜味,没有喧宾夺主。只是我始终没有找到那年冬天的味道。

后来阿公走了,阿姨们不再回家看了。阿嬷年纪也大了,她每年春天不再插这么多苗,有些菜坐免费公车从菜市场买回来,也便宜。

不过我想,九层塔可以自己生长,应该常出现在阿嬷的餐桌上吧?

阿嬷喜欢吃怪怪的食物,例如水煮秋葵。煮出来的秋葵自带粘液,吃完后要配好几口干爽的白饭,才能把粘液吞下去。“健康啊。” 她总是这样说。

我对秋葵的初印象并不太好,是为了凸显自己的冒险精神才吃的,没想到慢慢也就习惯了。

后来发现,新鲜辣椒加酱油调一调,淋上去,瞬间变身。这样说来,我喜欢的可能是辣椒酱油的味道。

后来,姐姐也慢慢喜欢上秋葵,是经常被我们两个翻牌的暑假菜单。秋葵是超级方便的蔬菜,盐和胡椒调味,放进空气炸锅里10分钟,超有嚼劲,比水煮的好吃。

今年暑假,每天都像在厨房做实验,劈里啪啦的生煎,微波炉西兰花,要用蒸笼布过滤的蔬果汁,不过也偶有佳作。原来,空气炸锅秋葵不放油会烧焦是个伪命题!

“上面白白的是盐吗?”

“对啊,我撒太多了吗?”

“不知道耶。以前怎么不会?”

“可能是以前和冷冻虾仁一起放进空气炸锅,虾仁上的冰融化了……”

“你是不是没放油?”

“啊……忘记了。”

不过姐姐的配方,好像比加了油好吃。油不会被秋葵吸收,会融化表面的盐颗粒,炸出来的秋葵会趴下去,像泄了气的气球。不放油,多了一分脆,而且鼓鼓的。可以手拿着蒂,好像在吃百奇饼干。似乎无意间发现了一个骗小朋友吃蔬菜的方法!

有一段时间,妈妈很喜欢包饺子。吃饺子一定会配上西兰花,用橄榄油和海盐拌,淡淡的清香。或许是因为西兰花不像其他蔬菜,水煮后口感涩涩的;或许是每次冰箱只剩下西兰花。

14岁开始,我不再吃饺子了。家人吃饺子的时候,我用西兰花配饭。“你吃一个嘛,吃了又不会死。” 妈妈总是用很愤怒的口气说,好像我不吃是对她厨艺的挑衅。

“今天的皮擀得很成功,馅也和的很好,吃一个吧。” 爸爸是鼓励的语气。

姐姐则是退而求其次型,“你可以吃一半,另外一半我帮你吃。”

“不要劝她了啦。每天做菜真的很烦,又这个不吃那个不吃。” 妈妈用一句话结束所有的对话,餐桌上只剩下碗筷的碰撞声。

可能是自我意识在体内疯长,伸出了家庭食物和长幼规则为我框起来的边缘。我的执念,我的身材,我的喜好,我的骄傲,比一切都重要。14岁的我不知道的是,那个疯长的自我意识,不是“我”,七嘴八舌的社会与见缝就钻的营销孕育了她。这从野草,在妈妈对我、甚至对她自己的怒火中越来越茂盛。

但每次争吵后,心里会出现个无底洞。我填进好多好多西兰花,它仍是空的,甚至胃抗议道它不想再吃,通过神经传送呕吐的感觉时,我还是机械性的塞。最后一朵,沾满了没化开的盐颗粒,是眼泪的味道。

于是好几次吃西兰花,都是眼泪的味道。

渐渐地,我累了。妈妈可能也察觉到她的“对手” 的疲惫,有些同情,慢慢也和我站在同一战线。她的怒火灭了,我心里的野草好像也凋零了。

去年夏天,和几个小学同学的家庭一起去千岛湖。因为千岛湖的饭菜油腻,我吃不下去,干脆没有去餐厅。妈妈回程买了菜,在民宿布满灰尘的厨房里帮我煮了一碗西兰花番茄汤。汤很清淡,没有什么咸味。

“大家都会觉得我不负责任,把你养得病恹恹的。” 妈妈仰面躺在我身边,靠着床头,拇指一圈圈地揉太阳穴。我看不见她的眼睛,但是一边吃一边哭,西兰花尝起来,还是眼泪的味道。

此后西兰花也常出现在我的“私房菜”中。家里吃饺子,小龙虾,泡面的时候,或者是我暑假出去上课的时候,妈妈都会特别准备我的一份。

西兰花有烫太久吗?虾这次是用烤的,跟煎的比哪种好吃?盐够不够?她每次都会问好几句,好像我是帮大厨试菜一样的人。

昨天去参加净摊活动,集合时间是13:30。妈妈已经对我的习性了如指掌,准备了便当,让我在巴士上吃。我一边吃一边想,这四年来,是她在成长,一步步摸清我、食物和她之间的微妙界限,避开不必要的眼泪和伤人的话语。

西兰花也许是她的秘密武器。这就是为什么我烫的西兰花永远不够脆,不够清甜吗?

“今天的礼物。” 每次雁子送来东西,我们家就会有一个人负责拍照,传送到家庭的微信群里,告知不在家的那一位。

雁子是我对门的邻居,去年才搬进来。她搬进来第二天起,就经常敲响我家的门,提着袋子,匆匆塞给我她朋友做的馄饨,Costco的柚子,佳思多(一家台湾商店)的绿竹笋.......又匆匆的为腾不出手的我把门关上,似乎担心我们还给她。

一开始,她常送些馄饨面包这一类半成品,还有乌梅条蝴蝶酥等小零食。妈妈一向不喜欢家里东西太多,跟她说别再送我们,我们很挑食。雁子只是笑笑,渐渐摸清楚我们的口味,改送水果和蔬菜。虽然雁子不太会做菜,她挑水果蔬菜的手法却是一绝。常常勾起我家对在台湾餐食的回忆。

妈妈也不再说什么了,心安理得地接受她的好心。无论如何也无法阻止她的爱心,只好每天打了豆浆放在她门口,做饭做多了就给他们家一份。两家人似乎在过家家,每天期待着来自对门的惊喜。

昨天晚上雁子送来一颗台湾高丽菜,台湾的品种,叶子绿中带淡黄,圆圆的一颗,很可爱。叶片比较薄,口感脆,淡淡的清甜。“刚好家里没菜了。” 妈妈似乎已经习以为常。

隔壁栋的翁小姐六十多岁的样子,常穿一身浅色的衣服,骑脚踏车出门。样子上完全看不出,我住的小区,是她家族的企业盖的。

一向和她没什么交集。不像隔壁邻居雁子,见到人笑笑的。也不像一楼王小姐,会聊几句天气和疫情。翁小姐总是板着一张脸,除非有事找你,不会说“你好”。

我和姐姐暗暗地讨论过几句:“那个翁阿姨从来不跟我们打招呼欸。”“她有时候浇花喷到人也不说对不起之类的。”

不过爸爸说她不是一个冷漠的人,在我们家接管公共花台之前,是她放长了接在楼下的水管,早晚给花草浇水。又骑脚踏车去买来了漂亮的荷花和月季装点整片的绿色。这里大多花草其实是一楼邻居种的,他们搬走后,就无人看管。

我家在花台种了些香料之后,我会在每天早上八点之前去浇水。那天我照例浇花,看到翁小姐从公寓楼里走过来,对我指导了几句:“现在天气很热,早晚各浇一次水。像这个绣球,还有迷迭香,水要多。” 其实这些话她对爸爸说过,那时我也在旁边。

“谢谢你啦,你很用心。” 翁小姐拍拍我的肩膀,还难得地露出笑容,脸上的皱纹让她看上去比平时柔和。她说完就转身走了,留下我在原地。这是她唯一一次看着我说话。

还没从惊讶中缓过来,翁小姐又过来,手上拿了一把香椿。

“这个香椿,很健康。一定用水焯45秒,因为它里面有亚硝酸盐。只是好少,不知道够不够你们吃。”

“咦,夏天也有香椿吗?!”

“是啊,偶尔就会冒一些出来。" 这些植物好像她的孩子一样,她很开心地介绍着, “一定要焯水哦,时间不要多。” 她不放心地重复 。

我浇完花上楼,跟妈妈展示我的战利品。“姐姐还没吃过香椿呢。”我说。

“下次浇花要避开翁小姐,不然她每次都拿奇奇怪怪的菜来,又是一小撮一小撮,很难煮。” 妈妈好像没听见。

其实我原先也不太能接受香椿的味道。不过这一次却慢慢品尝到松子的清香,木耳般的脆,奇怪的味道好像消失了。可能是焯过水的缘故。

有点期待明年春天,谷雨过后,香椿冒芽的时节了。

*以上内容节选自每日书“摄影主题班”写作

原标题:《这个月,17岁的我写自己如何在餐桌上寻找乡土 | 三明治》

阅读原文

    本文为澎湃号作者或机构在澎湃新闻上传并发布,仅代表该作者或机构观点,不代表澎湃新闻的观点或立场,澎湃新闻仅提供信息发布平台。申请澎湃号请用电脑访问http://renzheng.thepaper.cn。

    +1
    收藏
    我要举报

            扫码下载澎湃新闻客户端

            沪ICP备14003370号

            沪公网安备31010602000299号

            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许可证:31120170006

            增值电信业务经营许可证:沪B2-2017116

            © 2014-2024 上海东方报业有限公司

            反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