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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录片《生门》内外:一对早产儿带给农民郑清明的债与情

赵敏/北京青年报“深一度”
2018-01-16 07: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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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清明一家是纪录片《生门》的“主角”之一  

郑清明有两个四岁的双胞胎女儿,一个叫郑秋,一个叫郑心。“秋”“心”合为“愁——生两个女儿的时候,一家人天天为钱发愁。

四年前的冬天,郑清明一家人进入了纪录片《生门》的镜头里,那正是他们最窘迫的时候。郑清明的妻子怀了双胞胎,面临着大出血的危险,郑清明自己则被5万元生育费用逼得无路可退。

记录妇产科百态的《生门》大火,郑清明一家成了最揪心的“主角”之一,无数人发问:他们之后的生活怎么样了?

四年过去,《生门》电视剧版再次出现在荧幕上,人们又看到那个在贫穷压力下等待骨肉降临的郑清明,还是心疼、同情。

只有光影能把人生停留在某个阶段,郑清明已经走过了那段日子,走出《生门》,他努力抚养双胞胎女儿长大,有了新的快乐,也有了新的苦恼。

借钱买命

纪录片《生门》里,镜头跟随医生走进中南医院的一间病房里,郑清明正给病床上的妻子擦拭身体。他为妻子掩好被子,便退到一边,对待医生的态度,他很恭敬。

“中央型前置胎盘、双胎和孕期糖尿病的症状……”一连串专业术语从医生嘴里所出来,总之大人和小孩都处在危险之中。在产科主任李家福看来,34床上的这位孕妇“像一颗定时炸弹,不晓得什么时候就会大出血”。

郑清明从没有想到生孩子会花那么多钱。在他的印象里,生孩子要到镇上或市里的医院,一两千块钱足够。

2013年到武汉治疗之前,妻子就出现了三次大出血的情况。老家的医院办法不多,建议他们到武汉的大医院去看看。

郑清明和妻子带着借来的5400元到了武汉,头家医院说只有2000块一晚的病房了,后来经人介绍,他们才到了《生门》的拍摄地中南医院。

之后的日子,妻子只能卧床休养,郑清明便陪床照顾,晚上睡在3块钱一晚租来的长凳上。

为了省钱,郑清明几乎每顿饭都是三块五一碗的热干面。想起那个时候,郑清明笑着说:“还好,我爱吃面,但总是吃,也吃够了。”

妻子的情况稳定之后,夫妻俩为了少花点钱,商量着回家保胎。但准备离开的早上,在卫生间刷牙的妻子再次大出血,两人不得已继续住院。

大出血的情况随时都会发生,妻子腹中的双胞胎婴儿也面临早产的风险。郑清明必须做好钱的准备。

即使再省,借来的5400也远远不足以支撑持续住院的费用,催款单每天早晨都会出现在病床前。

费用预估远远超出郑清明的想象。《生门》面那次查房结束之后,主任医师李家福对郑清明说:“没钱有没钱的预案,如果没钱,你就得考虑,是大人为主还是小孩为主。”

夫妻两个面对5万元治疗费用仍是一筹莫展,因为妻子小晏有被“拐卖”的经历,户口一直没有解决,所以享受不了医保,两人结婚时又刚盖了新房,花光了积蓄。

哥哥郑翔帮着想办法, 跑遍全村,借了二十多户人家,终于凑够5万元,其中最少的500,最多一笔的两万,是邻居挪动了给儿子接亲用的钱,还款期限只有10天。

因为经济的压力,在妻子待产时,郑清明几次落泪  

留住孩子

2013年 11月21日,妻子再一次大出血,在妈妈肚子里呆了31周的双胞胎女孩不得已提前来到这个世界。

等在病房外的郑清明只匆匆看了一眼护士抱出的女儿,随后她们便被送进新生儿科的保温箱。

《生门》里,郑清明哭过两次,都跟钱有关。一次是孩子降生前需要的5万元费用,一次是孩子降生后,医生告诉他还要准备20万的治疗费用。他实在拿不出来了,也不避讳旁边的镜头,就在病房里呜呜哭起来。

医院的护工告诉郑清明,有人愿意收养孩子的话,可以把孩子送出去。这只是纪录片一带而过的情节,有看到这里的人一度以“人性的恶”来揣测,郑清明也许真的会把孩子送给别人。

背后的曲折没有多少人知道,在去医院缴费的路上,郑清明确实接到过一个陌生的电话。

“你们家是不是有两个双胞胎女儿,想送出去一个?”

“是的。电话里说不清楚,我马上到武汉了,咱们见面再说。”

郑清明没有想到这么快就有人来抱孩子。挂掉电话,郑清明在心中盘算:借来的钱还能支撑孩子在新生儿科呆多长时间,还有没有机会保住自己的孩子。

郑清明到达中南医院门口的时候,有两家人早已等在那里。他们都想抱走一个孩子,同时会负担这个孩子的医疗费用。而医生告诉郑清明,孩子早产后的状况依然不太理想

郑清明算了算手中的钱,想起曾听人说“小孩儿能吃饭就能养活”,还是决定赌一把,把孩子抱回家里。

想收养孩子的人看郑清明的态度,开始不高兴,问他“你到底要多少钱?”

郑清明也急了:“我不是卖孩子啊,我那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郑清明把双胞胎女儿带回老家抚养长大  

还债

郑清明留在《生门》里最后的镜头,是那个跑向产科门口的身影。他在离护士几步远的时候停住,把挎包丢在椅子上,脱掉外套,从护士手中小心地接过大女儿,脸上一直带着笑意。这是他第一次抱到孩子。

带着双胞胎女儿回到老家,郑清明买来鞭炮烟花,一放起来,整个村子都知道他家的双胞胎回家了。

被好奇心驱使来看双胞胎的邻居络绎不绝,看过之后,他们跟郑清明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这个孩子不好养,养不活的。”

四年以后,两个女孩在院子里蹦蹦跳跳,邻居们围坐在郑清明家的炉子边,用手比划着当初两个小婴儿的身形,还不到大人手臂一半长,“手像鸡爪一样”。

郑清明说:“你看现在,我家孩子长得跟足月产的孩子一样。”这足够令作为爸爸的他骄傲。

刚把宝宝抱回家的冬日夜里,郑清明和妻子怕孩子冷,又怕睡觉压着孩子,便一人抱一个,把她们放到自己肚子上。

妻子身体不好,怀孕期间患上妊娠糖尿病,体重也只有89斤。不能母乳喂养,两个孩子只能依赖奶粉。

一桶奶粉398元,买三桶送一桶,郑清明一次就会往家里提八桶奶粉。两个孩子两三天就可以吃完一桶奶粉,算下来便是一天一百多的奶粉钱。

郑清明一时无力全部支付这么多钱,只得到处找愿意赊账的奶粉店。

孩子吃奶粉要钱,除此之外,这个家还背负着近十万的债务。还没出月子,郑清明便到家附近做工。他只能做一天一百多块钱的小工,因为恐高,他不敢上超过三米的工架,只做搬砖、和水泥等的辅助性工作。

孩子到了上幼儿园的时候,家里需要更多的钱。2017新年刚过,郑清明来到离家700多公里的江苏太仓打工,在老乡开的厂里做水泥仿木栏杆,一天能挣200块钱,要强过老家不少。

刚出来干活的时候,郑清明一天往家里打三四个电话,听到孩子因为想爸爸哭的时候,他也忍不住落泪。现在电话接通,孩子会说“哦,你赚钱给我买书包”这样提醒爸爸又安慰自己的话。

从镇上到干活的工厂,一天只有一趟汽车,路上时间超过8个小时,光车费就要250元。到现在为止,郑清明只回过两次家。

第一次回家是因为厂子里没有活干,赚不到钱。要回家时,两个孩子知道了消息,满村子宣布“我爸爸要回来了”。

另一次回家是为了给孩子上户口,来回三天时间,郑清明实际在家的时间只有一天。

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郑清明目前仍然在外打工

一场亲情

在郑清明眼中,妻子小晏是个慢性子,做起事来慢吞吞。郑清明说:“她很多事情上不灵光,笨笨的。”

小晏不善言辞,说话始终轻声细语,旁人几乎不见她发脾气的样子。邻居们抱着两个孩子围坐在炉边桌子上,说话嬉笑,小晏只是安静地站在一边。

大人习惯居高临下用成人的戏谑方式逗弄小孩,女儿郑秋的脸在上年纪的女人手中被捏得变形,挣脱间打翻茶杯,茶水洒在袄袖上。郑心从另一个大人怀中走到姐姐面前,用自己的衣服为她擦去水渍。

郑清明家的堂屋里有四辆儿童玩具车,邻居看到的时候会问:你家里不是没钱吗?看给小孩子买的这些车……郑清明会打趣说:“这些车可不便宜嘞,一辆将近一万块。”这些车是奶粉店赠送的积分礼物。郑清明清楚记得,四轮小车的奶粉钱是9000块,小自行车是8000块,滑板车则是7000块奶粉钱换来的。

吃饭时,两个孩子会把第一勺肉菜让给大人,小晏说这多亏幼儿园老师的教导。

只上了半年幼儿园的郑秋和郑心会一边走路,一边手拉着手背诵学到的唐诗和《三字经》。小晏不认识字,只静静听着。只上过四年小学的郑清明希望两个女儿能受到更好的教育,“但是好好培养孩子是要钱的。”

重男轻女的思想在这个偏僻的农村依然存在。两个孩子刚回家时,曾有邻居试图“点拨”郑清明:你这是两个女儿,又要花这么多钱,应该想点特殊办法

郑清明又急了,对邻居说:“就算不要她们我也起码会送个好人家,光想有儿子没有人性不行,最起码是一个生命啊!”

如今,看着两个可爱的女儿一点点长大,郑清明说“当初幸亏没有把孩子送给人家,不然现在就后悔了。”

人情债

有记者找来,总会给郑清明放次《生门》看看,有的时候是在家里,有的时候是在干活的工地上。工友也凑过来一起看,他们听说老乡有这么一段经历,可还没见过实实在在的画面。

片子里关于郑清明的每个镜头,他都不陌生,他向工友介绍里面与他相遇的每一个医生、护士、临床病友。连哥哥借钱的村子,也是他熟悉的地方。

他唯一不熟悉的,是妻子分娩的过程,看着产房里的妻子,和刚刚娩出的两个女儿,郑清明一言不发。

郑清明如今身在南方的冬天,只穿一件毛衣,外面套自己从家里穿来的工作服。水泥溅了满身,衣服又脏又硬。

他的头发因为少去理发店更长了,但依然和四年前一样,一根根竖起在脑袋上。不同的是,比起四年前郑清明更加苍老消瘦了。

当初的近十万元的债务,郑清明还有七万的借款没有还清。他把有借钱记录的账本收在二楼卧室某个地方,具体什么位置也早已记不清。他始终觉得“这是一个不好的东西”。钱有一点还一点,谁家有急事了,郑清明会先凑钱还上那家的债。

郑清明在医院陪产的期间,借钱的事压到哥哥郑翔身上。郑翔没有抱怨,这位家中的大哥,在祖母离世之后就当起了家。他说:“没办法,我是大哥,那是我的责任。”

俩孩子的名字也是有初中学历的郑翔起的。“一个叫郑秋,一个叫郑心,合起来是愁,愁钱的愁。”

郑翔现在在苏州一处工地打工,做安装门窗的工作。对于自己的情况,他在纪录片里提了一句“我也不容易”。53岁的他有一儿一女,儿子在外打工,女儿还在上学。妻子10年前因病去世,之前为她治病,郑翔担了7万多的债。过去的几年,他也一直在还账。

郑清明借下的钱都没有打欠条,20多个债主对他说:“要欠条就变性质了,我们知道你的为人。”

郑清明对帮助过他的人心存感激。当时在同一病房的人都知道他们家的难处,能帮则帮。武汉的严阿姨在夫妻两人出院的时候,特地赶来送上红包,叮嘱他们好好生活。

郑清明去武汉时,会带一点土特产送去严阿姨家。“她跟我们无亲无故的,对我们那么好,我们再没钱,也得表示一下。”但每一次,严阿姨都会回赠红包,这让郑清明感到不好意思。

严阿姨的外孙比郑清明家的孩子早一天出生,郑清明在小孩生日那天,给严阿姨的女儿发去消息:“祝你的宝贝儿子生日快乐健康成长,也祝你全家好人一生平安幸福。”

《生门》剧版开播之后,有人专门去《生门》官微下面打听郑清明家的联系方式,想要帮助他们家。后来,家在成都的柳茶拉起一个微信群,担当起郑清明和爱心人士的中间人。

每收到一笔微信转账,郑清明就在本子上记上一笔。目前,他已经收到将近一万元的爱心捐助。郑清明告诉柳茶,钱他不会动的,存成死期,等两个娃以后上学用。

他说:“我已四十七岁了,打不了几年工了。” (原标题:《生门》内外:一对早产儿带给农民郑清明的债与情)

    校对:栾梦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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