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张歆艺：李雪莲这个角色，悲切、勇敢、诗意又摇滚

根据作家刘震云同名长篇小说改编的荒诞现实主义话剧《我不是潘金莲》于8月19日-21日在京上演。该剧由影评人卓别灵担任编剧，新锐戏剧人丁一滕担任导演，演员张歆艺领衔主演，张一杰、金广发、蒋博宁等参与演出。

《我不是潘金莲》中，顶了“潘金莲”冤名的农村妇女李雪莲经历了一场荒唐的离婚案，她要证明之前的离婚是假的，更要证明自己不是潘金莲，于是走上了二十年告状路。“《我不是潘金莲》就是个芝麻变西瓜的故事，本是一句话的事，却演变成二十年的苦笑官司。”刘震云谈到自己的作品时表示：“这个戏讲得不是对错是非的争论，舞台上没有一个坏人，每个人都想帮助李雪莲，但就如这个作品还有一个中心词，就是‘无解’，李雪莲二十年就需要纠正一句话，这句话始终纠正不过来。芝麻变成了西瓜，蚂蚁变成了大象，每一个变的过程都是戏剧。”

《我不是潘金莲》的故事曾被拍成电影

《我不是潘金莲》的故事曾被拍成电影，大众对其已经非常熟悉。比起想知道这个故事的来龙去脉，大家或许对于其作为一个话剧的呈现形式更感兴趣。该剧的编剧卓别灵曾说，这个作品改编中最坚强的信念就是要忠实原著，所以保留了李雪莲几乎所有的行动线，百分之八十以上的台词都是原著里的对白。

这部剧的导演丁一滕因为在《戏剧新生活》和《向往的生活》等综艺节目中不俗的表现被关注，《我不是潘金莲》是丁一滕出道以来执导的首部大剧场话剧，他在分享会中谈道，在这部作品，做了更加青春、大胆、先锋的探索。

话剧《我不是潘金莲》剧照。张歆艺 饰 李雪莲

《我不是潘金莲》的几个创造性包括京剧演员徐达在故事进展中如梦似幻地亮相，他饰演的“潘金莲”与张歆艺饰演的李雪莲在舞台上的隔空对话；除了张歆艺，本剧采用全男团，偶尔出现的女性角色也以男性演员饰演；舞台设计中，整个舞台是一个巨大的可以旋转的轮盘，人物在其中极具动感，这个具象的轮盘隐喻的正是李雪莲旋涡一样身不由己的命运；在音效上，鼓点与音符所营造的裹挟着人的情绪的声音空间也很令人沉浸。

话剧中唯一的女性李雪莲由张歆艺饰演，整场话剧，她几乎一刻不离场，除了有非常密集的台词，还要配合舞台和其他演员有许多“摸爬滚打”的将情绪外现的动作戏，而李雪莲二十年间不断沉积的冤屈和悲愤也让张歆艺要长久沉浸在这种压抑情绪中。

最近，澎湃新闻专访了张歆艺。

【对话】

表达一个当代的农村女性的命运

澎湃新闻：作为一位演员，你参演影视剧比较多，参演这部话剧是怎样的体验？

张歆艺：虽然对于角色的体验是相同的，但参演影视剧和参演话剧还是有很多不同的地方。影视剧是片段式的，一段一段，一个镜头一个镜头，除非是长镜头，都是可以允许NG的，也就是说不满意可以再来。但是话剧不行。话剧是从进入排练厅的那天开始就在建立这个人物，把电影的三秒钟变成了三个月，所以最终呈现出来的，是个立体的，有温度，有情感，有情绪，并且建立在准确的人物和人物关系之上的人物。最终这个人物也不是在为个人服务，是在为整个剧核心的表达服务。

话剧《我不是潘金莲》剧照

澎湃新闻：之前冯小刚电影版的《我不是潘金莲》将刘震云的这部小说做了影视化处理，让观众对里面的人物形象、故事结构等有了一定的印象，这次的话剧版也可以说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需要找到新的角度和新的诠释，当时你是怎样决定参演这部话剧的？

张歆艺：电影中是用李雪莲像一根针线一样把这些形形色色的官员的形象都串联起来，是有冯小刚导演自己的表达，是一个男性视角的表达。但我们的编剧是女性，主演是女性，制作人也是女性，导演丁一滕很尊重女性。从我的角度出发，我是一个演员，所以我必须完成我身为演员对剧本的理解和解读。其次，我跟编剧卓老师说，希望李雪莲这个人物能够落地，让这个人实实在在地落在文本上，又能从文本上走出来。有的人看过小说，有的人看过电影，要让观众觉得没有浪费这两个小时来看这么一个话剧。我们要表达的是一个当代的农村女性的命运，有些事伴随着这个女人的一生，让她到最后精疲力竭，觉得自己人生崩塌。

话剧《我不是潘金莲》剧照

话剧中，在李雪莲说出“我是李雪莲，我不是潘金莲”的时候，潘金莲出现了。李雪莲问潘金莲：“你为什么总跟着我，我不是你，你的名字能杀人。”然后潘金莲告诉她：“其实我也曾是李雪莲，是世人把我叫成了潘金莲。”在那一刻李雪莲才会说出全剧最终的核心：“我希望这一生，这个世界上，不要再有任何一个女人再被叫做潘金莲了。”

这就是我们这部剧想要表达的。如果这个人物不清晰，命运不清晰，轨迹和足迹不够清晰，她的呐喊，她的悲切，她的那些遭遇，人生的高光和低谷不落到实处，就无法达到我们这个剧最终的核心表达。

澎湃新闻：还是关于故事角色的问题，话剧《我不是潘金莲》中另一个比较出彩的角色是金广发饰演的赵大头，金广发和自己的团队拍的搞笑短视频也收获了很多粉丝，跟他合作有怎样的趣事？我们注意到你还参演了金广发的短视频，近些年短视频成为一种新的风尚，你是怎样看他的这种艺能人形式的偏向于荒诞派的表演？

金广发（左）饰 赵大头

张歆艺：广发很可爱，他刚进排练厅的时候很忐忑，但是也很自信。我觉得他本身就带着赵大头这个人的特质。后来他也很大刀阔斧地往前冲，因为他知道了这个人物身上也有灰色的底色，他知道了这也是个小人物。大头对雪莲是真的有感情，去看她，去陪她，然后说要娶她。可是当人家知道他可以跟李雪莲结婚的同时又能解决他儿子的户口，他当然希望解决儿子的户口。所以他只是想要一石二鸟，绝对不是一个坏人。金广发找到这个人物的底色之后，就能把这人物演好，他本身自己也讨喜。

金广发发布过许多搞笑短视频

我知道他要来演大头之后，见到他之前，去看了他的一些短视频。见到他的第一秒，我就说，金老师，我觉得您是一个观察生活的大师。因为他那些小小品，那些短视频虽然那么好笑，但是你觉得很真实，我们的生活就是这样的，极其准确。他演那些被采访的人，报案的人，找记者那些人，你会觉得街头有很多这样的人。他对人物的观察是很仔细的，不管是真实的人物还是说大头这个虚拟出来的人物，有他自己的想法，他对人物的处理我觉得是很好的。唯一的瑕疵就是京味儿太浓了，但是对于观众来说能享受一份意想不到的观剧体验。

把自己的根扎在这个舞台上

澎湃新闻：你曾说这是“圆了一个二十年的梦”，为什么会这样讲？

张歆艺：二十年的梦很好理解，我大学是学戏剧的，大学成绩也非常好，当时意气风发，毕业之后想去国家话剧院，想去人艺，但是最终很遗憾我未能如愿，所以我就北漂。

我毕业之后一直想再演话剧，心里面对那个舞台一直有一份惦记和敬畏，我喜欢《安娜·卡列尼娜》《茶花女》《阮玲玉》等等女性化又文学底子非常厚的这种话剧，但一直错过，错过又错过，直到《我不是潘金莲》找到我的时候，我一拍大腿说好呀，如果有机会能够跟震云老师聊一聊这个文本的话，即使我不演，我也受益匪浅。我们的编剧老师有才华，编创能力极强，每天在排练厅里泡着，不断地提炼这个人物，逐渐把李雪莲这个人物变厚实了，然后导演有了抓手，演员有了抓手，所有东西都朝特别好的方向去发展，直到有一天把潘金莲这个人物激活了，我觉得美妙至极，达到了一种诗意，又诗意又摇滚。

话剧《我不是潘金莲》剧组合影

澎湃新闻：你的性格好像是比较乐观开朗的类型。但是李雪莲比较执拗、沉痛。对你而言，你怎么处理你和角色本身的距离呢？

张歆艺：大家都觉得我没心没肺的，好多人一直叫我“二姐”，觉得我很有亲和力，也没什么烦恼。其实我只是不愿意跟人表达一些不愉快的东西，也不想让我的丧气去影响到别人。我有了孩子之后就发现我更不能在孩子面前表露情绪，生活的碾压也让我很多时候把压力变成了一种感受。对演员来说，这是特别的可贵的。慢慢地我发现我这个人多了很多同理心，包容心，耐心以及其他情绪，其实我是一个非常感性的人，这些对于人物上的塑造是特别有帮助的。我特别感谢生活对我的历练，也很感谢我的丈夫对我的支持，让我作为演员来说有更多对人生的理解。

话剧《我不是潘金莲》剧照

澎湃新闻：你从头到尾贯穿整个作品，既可以理解成主演，我觉得也可以理解成是将一幕幕故事穿起来的一个主心骨，甚至还承担了相当体量的旁白，这就让你的表演方式和风格似乎不是特别激烈外放的，而是显得很持重，你在表演时的体验是怎样的？

张歆艺：表演的风格是由导演定的，观众解读的，我只需要做到真挚和200%的投入和释放。我这个人物，她不是一个熟能生巧就能偷懒的角色，她是每时每刻，每分每秒，我都必须投放热情和真挚的角色。对于我来说，这么多年没上舞台。我唯一要做的就是努力和勤奋，把自己的根扎在这个舞台上，因为话剧演员确实不是那么的容易，是有门槛的。这个舞台太大了，你要驾驭它，要随时随地通过观众的反馈做调整，需要特别熟练，特别深刻地认识这个人物。好像在一个方程式值上计算，不能出现毫厘之差。其实在这种情况下，在听到台下观众反馈特别好的时候，我也做了很多微调的表演，那都是观众不知道的，只有我的对手知道，我调完之后对手也很亢奋。所以表演风格不是我来定的，而是导演定的，观众去解读的。

澎湃新闻：在彩排时也发现这次的舞台设计很突出，是两个可以旋转的圆环套在一起，形成一种动感，但是似乎演员走在上面也有种不安全感，有时站的位置很高，有时走位的队形也比较复杂，可以谈一下在这样的舞台上表演有怎样的体验和挑战吗？

张歆艺：一开始的时候我也有点担心，在整个排练过程中，我的体能备受考验，每天上午要去健身房，下午去排练厅，后来达到了一种能力，就是在最陡，最高的地方，我可以跳。大头刚开始来的时候也很害怕，后来我在那走，他也就跟着走，走习惯了就熟练了。舞台的那个圆盘设计最初的时候我非常惊讶，刘克栋老师非常有才华，很快就抓住了这个故事的核心。最初的时候，是由一个生命的诞生引发的这个故事，它像女人的子宫，其次，像一个命运的轮回，怎么走，都是不断地在轮回，就像李雪莲的人生，是一个圈，怎么转都转不出去。它也非常有力量，像一个宇宙，是我们建立的一个世界。这个舞台装置往前一放，告诉你这是我们的世界，进入到我们世界当中，我们开始转动命运的轮回，告诉你故事怎么讲。

话剧《我不是潘金莲》剧照

澎湃新闻：另外还包括幕布上的一只眼睛以及和身穿红色戏服的“潘金莲”隔空对话的安排等等，这些设计细节是不是有特殊的象征意义呢？

张歆艺：那个眼睛是一个牛眼，李雪莲养了头牛，她假离婚的时候牛在旁边，她认为这个牛是唯一的见证者，所以她总是跟牛对话。一开始先把牛眼放下来，我觉得代表一种视角，有上帝的视角，同时也像是一双眼睛盯着所有的台下看戏沉默不语的人。不过这个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有的人觉得那个可能只是一个舞台装置，有的人觉得是牛眼，有的人会觉得这个解读很有意思。一千个人有一千种看法。

澎湃新闻：之前的发布会中，编剧、制片人们也谈起这部剧是“开创了中国话剧的新方向”，你在实际和他们讨论的过程中，怎样理解《我不是潘金莲》的创新性？

张歆艺：首先它有很多自己的美学表达。创新方面，我们能看到变脸、说唱、民谣，这些一般观众想不到的东西都被我们放了进来，都是与时俱进的。我觉得超前就在于这个戏演十年，大家也不会觉得陈旧。当然在十年当中，我们可能还会再做一些挑战，还会因为一些时效的东西去做一些更当下的调整。我们也有中国传统的东西，比如跟大头看日出的时候用冰屏做了一个日出，最终的呈现是一个山水水墨画。我们尽可能地在美学上做一个探讨，一个融合，像一个艺术一样，很后现代，又很当代，又很古典，就像一个艺术品一样，极大地满足了观众的观赏需求。

话剧《我不是潘金莲》剧照

澎湃新闻：《我不是潘金莲》小说写于十年前，距离现在已经有一段时间，尤其近些年女性现状被关注得很多，我们似乎看到了更多的关于不公、关于女性不幸遭遇的叙事，但也看到更多新的可能，你作为演员，尤其是女演员，站在舆论的中心，或许能更多地感受着新的媒介形式、新的时代和新的表达方式出现以后反作用于人身上的力量。你觉得这部作品对于当下的意义是什么呢？

张歆艺：别说十年了，潘金莲这人物一千多年了，枷锁还套在女性的身上，妄加给女性的这些无端的污名还在继续。我觉得一个社会是不是真的文明和进步，就要看对女性的态度，在当下我们还能有这样的表达，我觉得还是挺有意义的，也很勇敢。我们不是要去批判或者是去挑衅，而是要表达，我们的表达是合情理，而且是好看的，是有趣味性的表达。似乎看上去这个故事是荒诞的，但是我们就是为了让大家觉得这个事看上去很荒诞，最终我们冷不丁把我们的核心表达展示出来，你会觉得，哎呦，我刚才怎么能笑呢？

我有一个男性朋友看了之后，发了一篇很长的朋友圈，他说我很羞愧，我曾经在上中学的时候，就这样对待过一个女生，我现在就很想找到这个女孩的电话跟她说声对不起。我觉得这个剧的力量就在这里。我们可能不能影响所有的人，但是来看戏的人，我们可以带给他们一份思考。而当今的女性，我们面临的是什么，我们是不是要承受的一些不该我们承受的东西，或者是说我们是否真的对女性尊重了，我们是不是给女性空间了，是不是给她们说话的机会了？我们认为它是一个让更多的人看到我们的表达的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