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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些钱,有一间自己的房间”

2022-08-27 17:50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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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大卫·丹比

1991年,48岁的媒体人大卫·丹比以学生的身份重新回到哥伦比亚大学,和十八岁的年轻人并肩阅读,重读那些伟大的人文经典。

在《重读经典的伟大冒险》中,大卫重读的最后一位作家是弗吉尼亚·伍尔夫(Virginia Woolf,1882-1941)。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男性评论家们刻意回避了这位作家;三十年前,大卫读大学的时候,文学人文课的书单上并没有伍尔夫,女性主义学者“迫使”经典书目把伍尔夫纳入范畴。

读伍尔夫的时候,也有很多人和曾经的大卫一样感到“无形无状、杂乱无章”,但伍尔夫会是一个让你反复爱上的作家。

48岁的大卫重新拿起《到灯塔去》,他终于感受到了伍尔夫的魅力——“这些句子温柔、急迫、深切内省,我没有办法不读读停停,重读一遍,让那些字词和节奏渗入我心。奇怪的是,一个以前对我而言毫无意义的作家,却带来了最丰沛的一道洪流。”

《重读经典的伟大冒险:

从荷马、柏拉图到尼采、波伏瓦》

[美] 大卫·丹比 著;冯莉 译

本文摘编自《重读经典的伟大冒险》

作者[美]大卫·丹比

01

重读伍尔夫,捕捉那些转瞬即逝的感受

我第一次读伍尔夫是大三的时候,在上过文学人文课的两年之后,一门“英国小说”的概论课上,当时莽莽撞撞地读完《到灯塔去》,没什么感觉。现在回想起来只有一片朦胧,优雅、高贵、美丽得不得了,但无形无状,甚至杂乱无章。从那时起我基本上就没再碰过伍尔夫,因为我认为不值得花那个心力去读她。

她天分惊人,可以随心所欲地运用语言。她那些谈文学的随笔从容文雅。但她太过于……女性化了。她写作时总是处在神经极度敏锐的状况,而且笔下永远离不开心情和感受的各种状态。我坚决地告诉自己,小说的内容绝对不能仅限于此。持这种意见的人不只我一个,虽然这样描述伍尔夫并不正确,但却足以让人不去读她。

弗吉尼亚·伍尔夫,现代主义高傲却脆弱的女王;伦敦一群美学家与生活优渥的知识分子圈的中心人物;她是天才,但也奇怪又疯狂;这女人有着优越、得宜、轻视美国的名声——身为一个有社会影响力的作家,伍尔夫令我汗毛直竖。她的唯美主义似乎和势利脱不了关系,带着某种模糊的维多利亚时代凋萎的病态。她让我自觉像一个九岁小男孩。

但现在我读着《到灯塔去》,震慑于伍尔夫的文字。这些句子温柔、急迫、深切内省,我没有办法不读读停停,重读一遍,让那些字词和节奏渗入我心。奇怪的是,一个以前对我而言毫无意义的作家,却带来了最丰沛的一道洪流。

有一种经验是每个人都有过的,却是转瞬即逝,难以捉摸,又难以言传的。但伍尔夫却能一再捕捉住它。那经验不是一项行动,也不是任何可以形成逸事或历史的东西,而是一刻的觉知,刹那间澄清了许久以来便存在的关系和特质。

你坐或站在某处,试着了解情况。你感到一种骚动,不是真的声音,而是一种意义的预感越来越强。这可能发生在室内,当你和朋友或家人坐在晚餐桌旁,水果和蛋糕都吃得差不多了,餐巾扔在桌上,大家的对话变成分散的小组式交谈;或者在深夜,屋里一片安静,只有猫儿们并肩站在客厅的地毯上,留心周遭的动静,动也不动,像一对瓷雕;或者是当一个孩子睡不着,抱着书、玩具、绒毛动物玩偶躺在沙发上,终于入睡了,嘴巴张着,还稍微流了些口水。但通常那都发生在户外,当你走过原野,或者走过潮来潮往的沙滩,看着海水涌上又退去、沙子的颜色变深又变浅。人生就应该是这样的。你感到充实。

这种感觉可能是从童年幸福的记忆衍生出来的,一种不只是充实而且是丰富的幼时经历,其中所有的成分——空气、树木、动物、人,都相得益彰,所有的关系都恰如其分。这种感受是非个人的、不自私的,像宗教性的天人合一。不是我大到足以容纳这一切,而是这广袤无垠的一切正在我眼前发生。

然后你可能会嘲弄自己的感觉,认为那不过是种幻想或自我称赞。尤其如果你是男人,你就会说:“这感觉是很好,不过又怎样?”然后你就把它给忘了。

我读着这个我确信自己向来都很讨厌的作家,突然找到了通往那些预感的路,还有通常没意识到的其他感受与事件。

随着这些东西回到脑海,我读伍尔夫的乐趣越来越大,像一只海星在海底边吃边前进,边得到更多力气。读伍尔夫让我更懂得怎么读伍尔夫,也更懂得怎么读自己。

我早先对她的误读不只是个人层面上的失败,现在我知道,那也是文化层面上的失败。伍尔夫的文字美丽、独特、高贵,但常常被认为是次要、做作、令人难以忍受的。她是一个女性主义者,却躲藏在女性特质之中。

02

男性评论家对伍尔夫的恨意

任何对伍尔夫的讨论都必然会涉及男女之间的议题,以及女性主义意识与实践的问题。有一个的尴尬事实:20世纪最负声誉的男性文学批评家中,许多人都忽略或小看了伍尔夫。要是没有近三十多年来兴起的女性主义批评,她几乎是不可能列入经典之列的。

我年轻时一读再读的文学批评家们对我的品味有很大影响,也让我知道了批评家应该是怎么样的,但他们连一篇关于伍尔夫的文章都没写过。深具影响力的英国评论家里维斯(F. R. Leavis)提及伍尔夫只是为了指出她的恶劣影响;最伟大的“纽约知识分子”、在哥伦比亚地位崇高的莱昂内尔·特里林(Lionel Trilling)也没写过。纽约知识分子中其他一些重要文学评论家如阿弗瑞·卡赞或者欧文·萧也没写过,还有约翰·厄普代克,他什么人都写文章评论过了,但提到伍尔夫只有三言两语。

唯一的例外,至少是这些对我深具影响的男人当中的唯一例外,是思想坚若磐石的评论家菲利浦·拉福(Philip Rahv),他在1942年写过一篇持负面意见的短文。拉福断定伍尔夫是二流的作家:她对英国文学传统的掌握是“片面的,而且方式或许太过女性化,并非把它当作一个完整的秩序,而是最先、最首要考虑到感觉”;她对现实的观念“表达了她出身阶级的所有假设,那个她适应得再良好不过的上层阶级英国文化”(事实上,伍尔夫是中上阶层)。

拉福也同意威廉·特洛伊(William Troy)1937年的一篇文章,这个评论家现在已经被遗忘了,但那篇文章则是反伍尔夫者每言必引的标准范本。特洛伊说,伍尔夫的人物缺少“对现实的……那种主动冲击”,而那是生活中或书中的经验所应该有的。“因此,由于伍尔夫女士笔下的人物对经验如此自我设限,他们只能在感受的简单层面上运作。”

这些评语早已枯萎落地。我引用这些话,只因为这些话现在看起来是这么不留余地、轻率鲁莽,简直就是彻底的偏见;也因为我感到羞愧,三十年前读到这些话的时候竟没看出哪里出了错。

这些评论家是普遍跟女人过不去吗?不,他们很喜欢简·奥斯汀或乔治·艾略特,或两者都喜欢,有些也很喜欢艾米莉·狄金森和伊迪丝·沃顿。但伍尔夫的文字不符合他们生机论的文学观。她的笔下没有战争、金融、商业、冒险,没有城市中产阶级的优渥生活和城市的穷人,也没有贵族的愚蠢行为和高贵之处,没有宗教的极端,没有性爱和犯罪的激情。

伍尔夫留在内在,因此男性评论家认为她过于精致,甚至令人厌烦。在他们眼中,激赏伍尔夫必然像是一种令人尴尬的二流美学热情,就像热烈欣赏插花或写得很工整美观的一封信似的。

然而,近年来,观点已经有了相当大的改变,经典作品也地位不稳了,甚至出现裂痕,爆炸开来。因为伍尔夫的世故和实际远超过早期诽谤或小看她的男性评者所以为(他们没有一人曾告诉过我说她的文字也可以很暴力)。有大量经验浓缩在角色塑造和事物描述当中,使得外在那伟大的世界就在那里,虽然不是直接写到,但却一点一滴渗进了代表人物的态度和思想中。

在《到灯塔去》中,也存在着很大一部分西方道德和文学的历史,就算说人物意识之间的争斗不像荷马和莎士比亚的作品里有着那么粗暴的活力,伍尔夫仍自有她独特的重要性。人物脑海中流动的思绪,虽然和家居时刻有着关联,却延伸到永恒的问题上:现实是什么?生命的目的是什么?男人和女人要如何在一起生活?有哪些事情是女人看到、感觉到,但男人一点也不晓得的?

03

有一些钱,有一间自己的房间

1929年,《到灯塔去》出版的两年之后,伍尔夫完成了明确倡导女性主义的《一间自己的房间》,这是一本小书,但整个经典的议题和经典与社会不公之间的关系都包含在其中。

伍尔夫没有上大学(她的兄弟们当然有)。她受的教育来自家里所聘的私人家教,同时她也大量阅读她父亲莱斯理·史蒂芬(Lesile Stephen)的藏书,史蒂芬是个具有相当分量的评论家和哲学家。1928年,剑桥的女子学院请她就女性与小说的主题做几场演讲。这些演说内容经过扩充改写,最后出版的便是《一间自己的房间》,以喜剧小说的形式来倡议女性主义,小说的内容是发表关于女人的演讲。

一开始,伍尔夫似乎有点迷失,文雅而不知所措地晃荡着,仿佛在找寻一只不见了的手套。哦,天啊,这题目很难讲。她该说什么好呢?女性与文学?真是烦人。她没办法就这么做一场演讲。她怎么也不可能“达成结论”。她必须用迂回的方式接近事实,必须以虚构的方式来接近。她编出了一个叫作玛丽·培顿的人物来代替她自己,这个人物研读、思考,像个女第欧根尼(Diogenes)在大英博物馆里搜寻着关于女性与写作的真理。

这都是在开玩笑,但其中隐藏着一根刺。这种假装的无助是个幌子,要惹得男人对女人的头脑感到不耐。伍尔夫也揶揄了学院论述的冥顽不灵;这本书是反学院的傲慢的最佳范例,不管是在今天还是在1929年。

伍尔夫的论证必定先基于虚构,而虚构则仰赖生活中的材料——玛丽走过剑桥的真实草地(虽然人家规定不准踩踏草地),想进入剑桥的图书馆(她被拦下来了)、伦敦的街道,等等。伍尔夫将一切立足于食物、金钱,以及伦敦的煤炭滑槽之上,四处游荡着,似乎凑巧碰上了女人经济受控制、男人渴望主宰,以及有天分的女人如何受挫失败这些问题。

伍尔夫走着走着找到了手套,把它戴上,夹叙夹议地铺陈出温柔迷人但力道惊人的英国女性文学创作史;她列举作家生活中的物质需要——有一些钱,有一间自己的房间——并提出女性小说家的理想特质。

至少对中产阶级的女性而言,女性主义的议题都在这里了,但她用的方式是那么轻盈、随意又锐不可当。值得注意的是,伍尔夫谈到愤怒的时候,笔锋一转,将其称为对文学的威胁,认为它会伤害文学的平衡状态,让作家无法专注于她正在创造的虚构世界。伍尔夫并不反对“生活中的”愤怒。她反对的是文学中的愤怒变得明显、教条——恰成对比的是,她自己很明显也感到愤怒,但她用平顺如丝的讽刺雕琢出来,精准而具有杀伤力。

伍尔夫讽刺地指出,文学的成就有一部分是来自男人的征服欲。先前的女人掌握的是养儿育女而非橡胶贸易,现在的女人没有牛津、剑桥的壮丽学院,只有几间相当寒酸的新学校;她们向来鲜少得到男人所一直享有的高水准教育。伍尔夫把论点放到最基本的层面,借由叙述男性学院里豪华午宴和女性学院里粗陋晚餐的故事来建立对比,从一顿饭的豪华联想到男人学习、旅行、写作的自由,而另一顿饭的粗陋则连接到女人处处受限的生活。

在《一间自己的房间》这部艺术品中,论点和比喻、喜剧、逸事混合得天衣无缝,论点的政治脉络和具体呈现该论点的美学表达都到了密不可分的地步。我们其中许多人着了迷,根本没感觉到有政治脉络。

伍尔夫对男性小说的过分刚强深表痛惜,呼吁要混合男性与女性的特质——双性的头脑,而莎士比亚是最好的代表,这样才能提供精神土壤来培育小说。她要的是超越性别门户之见的面面俱到和带着同情心的观察力。到“演讲”结束时,我们已对主题有了完整的观点。读者说:“这里有一个女人在写作。她现在所做的正是她所呼吁的事情。”

摘编排版:熊Mur

配图&封面来源《时时刻刻》

《谁害怕弗吉尼亚·伍尔芙?》

原标题:《“有一些钱,有一间自己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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