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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岁那年,我又成了孤儿

2022-08-28 13:22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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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当时特别怕月霞也会抛弃我。用稚嫩的声音在她耳边说,妈妈不要哭,我长大给你买好吃的。

南方料峭的初春时节,余月霞不知道从哪里抱回一个婴儿,用旧布袄裹着,偷偷地藏进了家中。

婴儿圆润润的小脸被风吹得红扑扑的,眼角的泪都结痂了,可依然止不住地哇哇大哭,月霞怎么哄都哄不好。可是刚把她放到暖暖的被窝里,她就不哭了。

月霞看着这收放自如的小脸说,不然就叫暖暖吧,一辈子都不用挨冻了。

那个时候是1992年,而这个孩子就是我。

奶奶不喜欢我,总是指桑骂槐,说月霞就是不会下蛋的鸡,不知道从哪里抱回来一个野孩子,要是在古代早就被休了。直到我爸偷偷跟奶奶说是他的问题后,奶奶才收住了嘴。

因为我毕竟跟奶奶没有血缘关系,所以她虽然不骂妈妈了,但对我还是一样苛刻。

爸爸常年在外打工,月霞白天要去田里做农活,就把我丢给奶奶照看。

大冬天的,奶奶就在一旁指挥我拌猪食。她让我把袖子撩到胳膊肘上,手伸进猪饲料桶,再倒进刷锅水,掺进吃剩下的山芋、米饭,把它们揉碎直到冒泡,然后倒到猪食槽里。

有一次喂猪的时候,因为我个儿小,猪饲料桶撞到猪圈的石阶上给打翻了。我怕奶奶骂,就把小猪崽放了出来,让它们吃地上的。可是小猪崽一溜烟地从门里钻了出去,我赶紧拔腿去追。可还是看着它们消失在了家门口的山洼子里。

这两头猪崽子是奶奶买回来的,准备养到过年,一头宰了吃,一头卖钱。养猪杀猪是我们农村的习俗,可为来年储蓄一些食物。

在得知两头小猪崽被我“放生”后,奶奶气不打一处来,拿起一根烧了半截的木棍就狠狠地揍我,揍得我哇哇直哭。

可奶奶依然没有停止,直到我的哭声戛然而止,有半分多钟没喘上来气。奶奶还以为我是装的,继续操着木棍打,正巧被拿着锄头回来的月霞给护了下来。

她把我抱在怀里,不停地用空掌心拍我的背,我才缓过来。

自那以后,月霞再也不把我丢给奶奶照看了,她做活的时候就把我放在箩筐里担着。我跟着她去地里,她种地,我就在一旁玩泥巴,她担水,我就在水桶里玩水。

直到我五岁那年,奶奶突然就去世了。她肝腹水的肚子越来越大,我躲在杨柳树下不敢上前,她嗷嗷地叫着,姑姑给她拿来剪刀,我看着她一下刺进自己的腹部,如此才能缓解她的痛苦。

奶奶走后,我也上学了,在学校里因为超群的记忆力一直活在光环之下。一首儿歌跟故事,老师通常教两三遍,我就能复述出来。

邻居们也常常跟我妈说,月霞真是有福了,捡了这么一个聪明的娃娃。

当时我对“捡”这个字不敏感,那个时候父母骂子女,都是说,你是我从粪坑里捡来的。

我以为这只是大人之间的聊天方式 ,并未当真,即便我怀疑过,但是也从来没有质疑过月霞,因为她对我也的确比亲妈还亲。

其实我在很小的时候就有“洁癖”,很多人总是把洁癖理解成不愿意触碰脏东西,其实我只是讨厌“别人的东西”。

我不喜欢与人共饮水杯,碗筷也要写上自己的名字,吃零食我不愿意分享,别人的我也绝不会碰。

在奶奶生病的那段时间,姑姑曾买过来好多补品,奶奶拆开包装又咽不下,就都拿过来给我。

我全部给扔了,奶奶骂我没良心,月霞其实知道我这个毛病,但是她从未怪过我。

每到寒冬的时候,风哧溜溜地往身上钻。月霞不如村里其他孩子的娘心灵手巧,会花样百出的围巾跟手套,她有时候会捡表姐戴剩下的手套跟衣服给我。

我不愿意穿,月霞就强忍着泪水,把毛衣拆成线团,又重新织成属于我自己的“新”毛衣。

村里来了小商贩,月霞只要听到那此起彼伏的吆喝声,都会给我买一些炒米糖,桃酥饼。然后用单独的盒子给我包好,她自己从不触碰。

父亲逢年过节回来,也总会带回各种新鲜的稀奇玩具和最时尚的衣物,尽管他忽略了我会长大,衣服常常勒在身上,但我依然开心,因为那不是“别人的东西”。

总之在吃穿用度上,月霞和父亲没有亏待过我,一直小心翼翼地对外人隐藏着我这怪毛病。

有时候我就在想,跟这样的父母生活在一起,也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可是好日子在我上小学那年戛然而止,那是1998年。

父亲那年去北京打工,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前两年他会以赶工期,或者薪水难要为借口,拖延时间,之后连个借口也没了,直接杳无音信。

当时村里谣言四起,都说我妈不会生娃,年纪轻轻的,谁愿意守着没血缘关系的孩子过一辈子。更有传言说我爸在外有了家庭跟孩子。

白日里,月霞对于这样的谣言置之不理,晚上就窝在被子里哭。

我当时特别怕月霞也会抛弃我。用稚嫩的声音在她耳边说,妈妈不要哭,我长大给你买好吃的。

月霞把我抱得紧紧的,告诉我,她一辈子也不会丢弃我。

我越是怕被丢弃,事情越是接踵而来,有次在学校,因为同学喝了我的水杯,我一气之下,把水杯砸向她,鼻血都砸出来了。

月霞过来后给砸伤的孩子付了医药费,卑躬屈膝地给她们道歉。

而我的“洁癖”也逐渐显现出来,我开始没有朋友,做什么事都是独处,性格也慢慢变得孤傲。

一直到了15岁那年,我上了初中,也没有好朋友。

初中上学进了城,开始留宿,由于学校设施有限,必须两人拼一个床,一个带被褥,一个带垫被。

我不愿意,嫌弃跟我拼床的人有狐臭。甚至当着大伙的面说她身上有股怪味,那个女生被我说得小声啜泣起来。

月霞知道后 ,硬把我拉着,强行给那个女生道歉,我不愿意,她就把我拖到走廊里,告诉我,以后都要藏起我的坏毛病,不许跟任何人发生矛盾,不要给她制造任何麻烦。

我哭着,“是不是我不是你亲生的,你就嫌弃我了,你就想跟爸爸一样抛弃我。”

月霞气得一巴掌打在了我的脸上,我哭得更大声了,引来了周围的同学观看,而那个被骂有怪味的女生家长拉着月霞说,不用道歉了。后来,他们主动跟老师提议换到隔壁宿舍了。

自那以后,我对月霞的爱有了怀疑。

期末的时候,我依然以优异的成绩考到全校前三,拿到了学校设置的奖学金800元。

月霞来开家长会,得到表扬,脸上一直洋溢着笑容。但在回去的路上,我们听见一句闲话,“暖暖这是遗传了亲生父母的基因才这么聪明,哪里是月霞教得好。”

一路上我与月霞都没有说话。

那段时间,我有了写日记的习惯,日记本里全是对亲生父母的猜想:他们是老师?或者是医生?他们条件应该很好,可是为什么要丢下我呢?也许他们也有洁癖,是不是跟他们生活在一起,就会得到更多的尊重?

月霞似乎早就忘记了刚开学跟我说过的话,她逢人都说 ,我女儿有出息了。对于我的坏习惯 ,她依然选择隐藏,从不跟外人提起。

只要在家吃饭、睡觉,月霞还是像往常一样,给我单独准备碗具。

高中的时候,文理分班在即,我却偷偷地报了艺术。我并不是对艺术有什么天赋,只是因为当时追星,觉得学艺术,离他们的距离会更近。

当时无论是在老师还是家长眼里,艺术生都是没出息的,而且要花费更多的学费。而我成绩那样优秀,抛弃文理科对他们来说,无疑是可惜了。

老师跟月霞一致让我学理科,也只有那样才有出路。

那段时间我与月霞再次发生争吵,怪她连这点权力也不给我,甚至说她就是舍不得为我花钱。如果是亲生女儿,她还会这样反对吗?

那个时候月霞已经四十多岁了,早已经把所有的青春都耗在了我身上,而她从来也没说过我不是亲生的这句话。只有我一次又一次地刺激她。

最终月霞拗不过我,同意我报了艺术班。

因为艺术班的“闲适生活”,我最终还是厌倦了,在学了一学期之后,我又找到月霞。月霞说,我总算想通了,还来得及,来得及。

在她与老师商议后,学校为我破了例,允许我半途换到了理科班。可能因为底子不差,虽落了一学期,我依然考上了大学。

我在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后看见月霞脸上的喜悦时,心却酸了。

就算是亲生母亲,能做的也不过这些吧。

2010年,我上了大学。大学离家一千多公里,我基本到了寒暑假才能回家。

第一年寒假,父亲突然回来了,那个时候月霞两鬓都有了白发,皮肤也变得蜡黄。父亲走了几十年,岁月也在他脸上留下了苍老的痕迹。

至于他为何突然回来,月霞没有问,而我也没有提。

那个时候,我经常听到有人说,其实我爸在外没有孩子,不是月霞不能生育,而是我爸的问题。我爸选择这个时候回来,无非是老了不能赚钱了,情人跑了。

对于这些谣言,月霞同样采取置之不理的态度。她还是那句话,回来就好。

有的时候,我想着想着就落泪了,这么多年,月霞明明可以再婚,生个属于自己的孩子。而不是整天为我的吃穿用度操心,为我的洁癖忧心。

就在我读大学的时候她还常常叮嘱我,要多交朋友,多个朋友多条路。

她早就把我当成了亲生女儿。其实在后来的学习生活中,我的“洁癖”也慢慢地被克服了,也多亏了月霞。

父亲回来后,就一直与月霞在一起,现在他早就不做建筑工人了,一直在村里给人挖树种树。

那个时候我们村里的农田全部改种了榉树,家家户户每天忙得不亦乐乎。

每天给人挖树会有一些收入,父亲把这些钱都给了月霞,也许是想弥补年轻时候的遗憾。

他偶尔还会打几个电话给我,问我过得好不好,吃得习不习惯。从电话里我能听得出来,他与月霞的感情很好,也许是月霞从来都不计较。

大二那年,月霞突然给我打电话,说我爸出事了,让我赶紧回去。我急忙跟辅导员请了假,就飞了回去。等我赶到急救室的时候,他已经被宣告死亡。

他在我的生活里缺席了十多年,可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 ,还是忍不住哭了。

月霞说,他自打回来后 ,就一直没日没夜地挖树种树。那天,他有些不舒服,月霞让他去医院看看,他说没事,睡一觉就好了。

晚上的时候,他吃了一点冰西瓜,月霞在看电视剧。他吃完去扔西瓜皮。然后就一直没回来,等到月霞出去找的时候,发现他坐在墙角已经一动不动了。

月霞慌忙喊人,等送到抢救室的时候 ,医生说不用救了,人已经没了。

月霞不信,一直跟我说,她明明听见他开门扔西瓜皮的声音,他还说睡一觉就没事了,为什么就没了。

从我爸回来到彻底离开,他们仅仅相聚了两年。

而后的日子,月霞又是一个人。

我父亲走后,月霞就像失了魂一样。也许他一辈子不回来,月霞还有个念想,如今人走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2014年,我大学毕业,把月霞接到我上班的出租屋。

那段时间总感觉她过得不开心。她好几次跟我说,住不习惯,太无聊了,总是想着回去。

我又怕她一个人在家胡思乱想,每天下班回来就带她去看电影、逛街,可依然消除不了她的寂寞感。

最终月霞还是回到了村里,我还在家安了摄像头,每天工作之暇,都会与她说说话。

月霞在家门口开了一块菜地,种了一院子的蔬菜。

有一天月霞跟我视频电话,问我要不要找我的亲生父母。她说看见电视里,好多孩子都是通过网络、电视节目找到了。

月霞还说,那年抱我回来的时候,对方只给了一个铜锁,上面写着出生年月。至于我的亲生父母,她也无从得知。她说,现在网络发达,如果我想找,一定会找到的。

这么多年过去了,月霞从未跟我提起这件事,也许她看见了我当年的日记本,又或许她有其他的打算。

我跟她说,我还在乎什么亲生父母啊,月霞不就是我的亲妈吗?

她后来又提了几次,我跟她保证,我这辈子不会找,既然他们扔了我,我又何必自取其辱去找他们。

而我现在有月霞,月霞就是我唯一的母亲。我让她以后都别提这件事了。自那以后,月霞的确没有再提。

又过了两年,我结婚了。对象是我同事,也是老乡,叫丁源,他每次回老家都要去看看月霞,带一些吃的穿的。还经常拉着月霞去游玩,给她拍了好多照片。

他知道月霞咳嗽总是治不好,就托人带她看了有名的老中医。配了几服药,喝着还挺有效果。

他还有一手好厨艺,月霞常常对他赞不绝口。

有天早上,我在晾晒衣服,丁源在厨房炒菜,月霞在澡堂生火。我听着他们的谈话。

丁源说:“妈,等暖暖有了宝宝,你能帮着我们带吗?”月霞听着乐呵呵地说:“好,多生几个。”

后来,丁源跟我说,其实他让月霞帮着带宝宝,也是怕她孤独,有了孩子,人就忙起来了,也不会胡思乱想。到时候再请个月嫂,不会让月霞累着的。

婚后一年,我的宝宝出生了,月霞的确爱不释手。她能动手的都不让月嫂做,还教宝宝说话走路,就跟当初教我一样。

后来孩子上了幼儿园,月霞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老家度过的。在老家,月霞又重新拾掇起她的小菜园,种了很多的新鲜蔬菜。

那天刚下过暴雨,月霞说,要把家里种的素菜带过来,烧给甜甜(我女儿小名)吃,还说甜甜就爱吃她做的素菜。

我本打算让丁源去接她,可是她坚持自己骑车,还说一个小时就到了。我让她路上小心点。

当时我在公司加班,丁源在家做饭,等着月霞过来。甜甜也在一旁欢呼着,“外婆来啦,会给我带好吃的。”

可是一直等到晚上六点,月霞还没过来,我打电话过去,显示已经关机。当时我的心就开始慌乱,我让丁源原路去找,我则赶紧回家看着甜甜。

大概过了十几分钟,有个陌生的电话打过来。告诉我,月霞在医院,赶紧过来。

我拿电话的手,突然僵在了空中,半天都说不上来话。还是甜甜帮我打电话,让丁源赶紧回头,带我们去的医院。

等我赶到医院的时候,才得知,她出车祸了。

那天刚下过一场大暴雨,她骑的车子速度过快,在下坡路滑倒了。而那条路人烟稀少,等到有人发现的时候, 她的血都凝固了。

但是车上的菜依然完好无损地放在那里。

我在ICU外等了一个多小时,抢救医生出来告诉我,可能救不回来了,已经脑死亡了,而且头部多处骨折,颅内大量出血。

我突然崩溃地哭出声音来。我求着医生,无论花多少钱都要救她,她还没好好享福呢。医生说,最好的结果也是植物人。

我当时就想着,植物人也没事,我就一直照顾她,至少能天天看着。

可是在两天后的下午,月霞还是走了,连让我陪的机会也没给。

丁源安慰我,她是想我爸了,想和他团聚了。

那几天我哭得眼泪都没了,几天几夜没怎么合过眼,人也憔悴到不行,我就是想不通,月霞怎么会走。

即便在后来的几年中,我依然不相信月霞离开的事实。那些跟她在一起的日子就像是在昨天。

甜甜也经常问我,外婆什么时候来?怎么还不来?丁源告诉她,外婆累了,去找阿公了。

我有的时候想着想着就哭了,也许就像丁源说的,月霞是想我爸了,在另一个世界,他们也许会有一个可爱的宝宝,幸福地生活着。

口述:张欣

撰文:沈妍

原标题:《29岁那年,我又成了孤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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