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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特 | 我不想听别人倾诉

2022-09-02 13:55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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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然,这等于乞援于他者的主观性,而他的回答对我来说是决定性的:他让我往左,我就得往左;他让我往右,我就得往右。这种和别人主观性的接触,我希望降低到最低限度。

——萨特

▲ 电影《花神咖啡馆的情人们》(2006)中的萨特与波伏瓦

波伏瓦:他跟您说什么呢?说他的妻子,他的一生?

萨特:是的。他没有妻子,却有一个女人。他谈到她。倾诉造成了情感联系,他把我看成一个了解他的生活、可以向其讲述七七八八——后来我也记不清了——的人,这是我不堪忍受的。

波伏瓦:为什么呢?一生中常有人跟我倾诉,我可是觉得挺愉快的。

萨特:因为这会使人际关系发生偏移,改变了原来的模样。你被抓住了,你要给别人建议。别人信赖你,乞援于你。对于听人倾诉的人,大家给予一定的敬意,最后,我变成了我并不情愿成为的角色,即有诸多门徒追随的大师,而我不喜欢别人对我倾诉。我不追求别人的倾诉;有人来跟我倾诉,我也不拒绝,但我不主动追求。

波伏瓦:以前您的学生向您倾诉,征询意见,这可是常有的事。

萨特:还有其他人。我是很多人的倾诉对象。

波伏瓦:换句话说,给人指点迷津听人倾诉的“大师”,这种角色您是很烦的?

萨特:我很烦,而且我也没有这个义务。

波伏瓦:为什么?因为这时您会觉得自己上了年纪吗?而您不希望变老?或者因为这样一来你们的地位就不平等了?

萨特:地位不平等了。毕竟,谁都没有资格给谁什么建议。好吧,如果是您面对我,或者是我面对您,当然,我们可以提建议,我可以给博斯特和维克多提建议。因为我们之间有亲密关系。但原则上,一般人不可以,因为我缺乏必要因素,而且别人也缺乏必要因素。他说了一些事儿,你就得从这些事情中猜测他的真实立场,所提出的建议也必须符合这个立场。

波伏瓦:没错。一般来说,他希望别人给的都是自己预设好的建议。不能说总这样,但一般来说是这样。好吧,这是妨碍您和其他男人关系的一个因素,是吧?

萨特:当然。

波伏瓦:对您倾诉的如果是女人,您不介意吗?

萨特:完全不介意。相反,我会恳请她们倾诉。

波伏瓦:这就是出于大男子主义了?因为女人天生比较脆弱,所以应该将自己交付给男人?

萨特: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大男子主义,因为我认为,相反,大部分男人不听女人在说什么。

波伏瓦:我认为,带着厌恶拒绝男人的倾诉,却接受女人的倾诉,这是某种形式的大男子主义吧。

萨特:我并不拒绝男人的倾诉,我只是不喜欢。而且,关系不同,这个我们回头再说。

波伏瓦:好吧。男人的倾诉您不喜欢,其实不仅是倾诉,我想所有的私人关系您都不喜欢吧。贾科梅蒂给您讲了一些完全是他个人的故事......但这可不是倾诉。

萨特:这不是倾诉。他给我讲了一些他个人的故事,这一点,我完全没觉得不好。贾科梅蒂讲他出于各种原因怎样去妓院找那个有点儿难看有点儿丑的女人,我觉得十分有趣。

波伏瓦:请接着谈谈您和男人的关系吧。我们知道,您拒绝倾诉。

萨特:另一方面,虽然我认为并宣称我同他们的关系应该是平等的,但我又更希望他们来找我时,把我看作是一个有远见卓识的人。这样做显然是不公平的。

波伏瓦:怎么会这样?

萨特:有一刻,人们对我说:“我该这样做吗?我该那样做吗?”我给出一些建议。

波伏瓦:您讲的两件事是自相矛盾的。您说您害怕给人建议,同时又说您喜欢别人来问您。

萨特:不是的,但我愿意给别人一点点推动力,所以才变成了顾问。这并不矛盾。是这样的,与他人的关系是一个奇怪的混合物。事实上,我总是处与同他人的关系之中,但那是一种抽象的关系。我生活在他人的意识之下,后者正注视着我。这个意识完全可以是上帝,也可以是博斯特。这是一个相异于我的存在,由我和看我的人共同构成。我就是这么想的。

波伏瓦:这和您与男人的关系有什么关系?

萨特:它们都是这种意识的外在表象。

波伏瓦:您的意思是证人、审判者?

萨特:在某种意义上说是审判者!非常仁慈的审判者。

波伏瓦:您说到仁慈的审判者,但您有敌人,有对手。

萨特:这些人不值得考虑。当一些人和我相处得很好,我会在他们身上看到那种更为普世的意识的投射,后者在注视着我。

波伏瓦:有证人的感觉好还是不好?

萨特:还是不错的!因为,如果它让我感到不便,就说明我希望一个人呆着,而这种孤独是荒谬的。

波伏瓦:这个问题也需要多说一点儿。您说在和男人的关系里,您总是有点儿疏远,有点儿无所谓。不过,您从来不是孤僻、乖戾的老猫头鹰,您一向生活在社会中。除非在写作,您是十分喜欢社交的。但要看是怎样的社交,您不喜欢上流社会的社交!

萨特:不喜欢。

波伏瓦:就在战后,您还去参加了伽利玛出版社的鸡尾酒会,很有趣。但您从来都不喜欢上流社会的社交。

萨特:我一生中在城里吃三次饭。我吃在饭店,活在咖啡馆,晚饭在一些邀请我的熟人家里吃一三次。

波伏瓦:我们谈了您和年轻人的关系。您和比您大的人关系怎样呢?这对您有什么影响?

萨特:完全没什么关系。好吧,和比我大的人多少有点儿关系,但非常少。保朗、纪德和儒昂多,我很少去看他们,而他们恐怕根本就不记得了。

波伏瓦:您是不怎么见他们。

萨特:是的,也就是说说而已。我和年长者是有一些关系。我用一种深藏不露的态度听他们讲话,他们对我说一些他们认为适当的话,但这种关系不过是出于最低限度的客气,代表不了什么。我不认为这些人年龄较大就一定比我更有智慧。确切说,他们和我一样:他们给我讲一些他们可以讲的事,我给他们讲一些我可以讲的事。比如说,我还记得,一九四六年,纪德跟我说起一个荷兰人,这个荷兰人来请求指点...…他是一个已婚者,发现自己有同性恋倾向,便来请求指点。我记得纪德在那儿,跟我讲起这件事。有可能他把我当成同性恋了,尽管我在谈建议的时候搞错了,那其实是另外一个问题。

波伏瓦:您对他说:“他是来请您提建议的吗?”纪德回答说:“不!求地址。”是不是也可以这样说,某种程度上,就像热内说的,成年男人对您来说是“一股臭气”?

萨特:可以这么说吧,我不喜欢。我完全不喜欢他们,也不喜欢别人把我叫做成年男人。我甚至不是成年男人,而是一个老年男人了。如果说我还有一点儿男人气,那也是微乎其微的。

波伏瓦:是的,这很有意思,请您再说清楚一点儿。

萨特:成年男人,我觉得很恶心。我喜欢的是少男,因为少男跟少女没什么区别。我不是鸡奸者,但事实是,现在少男和少女在衣着谈话方式和行为方式上区别不是很大。在我看来,他们没有那么大的区别。

波伏瓦:当您跟成年男人有了真正的私人关系,有了友谊的时候,事情就不是这样了。比如热内、贾科梅蒂,或别的什么人。但广义上的男人,如果您见到了这样的......

萨特:成年男人。

波伏瓦:您自己是不希望做成年男人的。

萨特:我不希望做成年男人。对,这是肯定的。

波伏瓦:为什么?甚至我用了“成年男人”这个词,您就露出这样厌恶的嘲笑。

萨特:因为这个称谓用一种讨厌而无聊的方式将性别区别开来。男性,就是大腿之间长了一个小导管的家伙,我就是这样看的;还有一种叫做成年女性,与之相对。女和男,是一种有点儿原始的性别观。一般来讲,还有一些介于两者之间的东西。这是相当重要的。

波伏瓦:我想,还有一个词,叫做“成人”。

萨特:“成人”这个词意味着,他要完成学业,达到一种无愧于其成人称谓的职业状态。他要形成自己的思想并将其持之以恒——将其持之以恒,这是荣誉的一部分。

波伏瓦:是的。的确,制造封闭、限制,等等。在这个意义上还有别的东西。您对男人和女人一一或者说是一般意义上的人类持有一种双重态度,这种态度与我的正好相反,所以我尤其觉得奇怪。也就是说,当一个人来跟您讲话的时候,您会十分开放。比如说,在圆顶酒店,有人过来向您询问。我是个凶悍的人,总想把他们赶走了事。而您却来者不拒,很容易就和别人定下约会,为别人花时间,您是很慷慨、很开放的。然而,当您在大街上有什么事想问别人的时候,那就糟糕了!如果是我,我对您说:“我去打听一下;我们在那不勒斯走丢了,我去问一下某某街在什么地方。”这您就不愿意了,脸也会绷起来。为什么您一方面来者不拒,同时又会像这样几乎是恨恨不已地拒绝向别人询问?

萨特:第一种情况,人们来请教我某件事,来向我展示一种观点,希望我为他们花一些时间。信息,是他们为我提供的,而我在听。这和第二种情况完全相反。我,我去问另外一个人,某某街在哪里......

波伏瓦:不管怎么说,问别人一条街的名字,或者请别人帮一个小忙,等于把自己放在与别人互惠的水平上。总的来说,这相当于承认别人和您是平等的,和您、和任何人都没有什么不同,这不是乞讨。同样是打听信息,您自己为什么会有所保留,为什么会拒绝?

萨特:显然,这等于乞援于他者的主观性,而他的回答对我来说是决定性的:他让我往左,我就得往左;他让我往右,我就得往右。这种和别人主观性的接触,我希望降低到最低限度。

波伏瓦:他的回答跟主观性没什么关系。他几乎会像一张地图那样来回答您。

萨特:还是会有的!他会对自己说:“哦,有个家伙来问路。”他会说:“我记不清在哪儿了,但......”你会在提问的同时发现一个家伙的主观心理。这样,你就和他发生了主观的关系。

波伏瓦:您的意思是,您使自己处于依赖的地位?

萨特:是的。而且,更重要的是,他者的主观性我是不怎么喜欢的。除了我喜欢的那么寥寥几个人之外,因为在他们身上的主观性具有一定意义。

波伏瓦:但毕竟当您说您是张三李四,您等同于张三李四,等等,这意味着您在一种半透明或全透明的状态下和男人发生关系,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有人来请您帮忙,您会帮他,如果您有什么要问他,您就问他。有些人是这么体验这些事物的。

萨特:确实如此,他们是对的!事情本就该是这样。以前我很害羞,后来就变成了一种习惯,现在我已经不是那样了。

波伏瓦:不过,当有人帮您一个小忙,比如一个男孩两次撂下自己的事儿,来为您送一件东西,想到这个,您就会有点儿不自然。这种不自然似乎是您过去厌恶人性的残留。

萨特:的确如此。我既不务实,也不机敏。我宁可自己搞定某事也不愿意求人帮忙。我不喜欢让别人帮我。帮助这个想法,我完全无法忍受。

波伏瓦:什么类型的帮助呢?

萨特:任何类型都是。我指的是让那些我不怎么认识的人来帮我。我这一辈子没有太多地求过别人。

波伏瓦:是的。比如说那天吧,我把钱弄丢了,来不及再去兑换,就很自然地告知了酒店经理,还让他借了我二十万里拉。我相信,如果我跟您讲:“我要向酒店经理借二十万里拉。我们是酒店的老主顾了,他们才不会在乎,况且他们也知道我们过两天一定会还。”您就会跟我说:“啊,不!我讨厌这么干!”

萨特:不,不会到这个份。也许十年、十五年前我会这么说。但现在,我不会对您说出来,我甚至会建议您这么做。

波伏瓦:我还是想请您解释一下这种和别人在一起的生硬关系。我非常理解,一个人不怎么愿意总是求别人,跟别人接近,但为什么您如此厌恶?这和您的童年有关系吗?

萨特:是的。向别人提出过多请求,说什么:“他们能帮忙,去求他们,他们就做了......”而我觉得,请求帮忙会让被求者很烦。我身上的确有这种思想,即打听事儿会惹人讨厌。我还记得有一个人,就是您说长得很像我的那位......

波伏瓦:普吕默先生。

萨特:普吕默先生不断地被别人打扰惹恼。我身上肯定也有类似的东西。

波伏瓦:对。就是因为这个,您让我想起普吕默先生:有一种窒息感虽然没人阻止您把窗子打开。普吕默先生完全就是这样的。

萨特:我常认为别人怀有敌意。

波伏瓦:对谁有敌意呢?

萨特:对我,如果我去求他的话。

波伏瓦:所以,应该是对别人普遍有敌意?

萨特:对别人我不知道,因为他们有自己求人的方式。

波伏瓦:为什么对您有敌意?您只是一个不知姓名的路人。

萨特:因为这和我的自我投射有关系。我认为别人不会在生理上对我产生愉悦感。我也许要通过这种方式逃避自己长得不好看的感觉。我没怎么在意这种感觉,尽管它是存在的。

波伏瓦:您还没丑到让一个孕妇逃开,如果您只是问她罗马大街在哪儿的话......

萨特:对,我没这么想过。但可以这样认为:如果长得不好看,却去问别人罗马大街在那儿,就等于把一个令人不快的存在强加给你问的那个人。

波伏瓦:您真是孩子气,不该夸大其词。

文字丨选自《告别的仪式》,[法]西蒙娜·波伏瓦 著,孙凯 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9年9月

图片丨电影《花神咖啡馆的情人们》(2006)

编辑丨轩仪

原标题:《萨特 | 我不想听别人倾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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