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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代面孔|张桂梅:曾经美少女,已是点灯人

2022-09-13 17:19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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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面相看着特别苦,又很慈悲,有点像菩萨。”在一篇报道的评论里,有人这样形容张桂梅的脸,极感性又极准确。

这是一张布满了风霜的脸,云贵高原的阳光让它黝黑,无数次的蹙眉赋予它褶皱,一双眼睛里又总寄托着怜悯与希冀,总像是流露着悲悯。对于从华坪女高毕业的两千多名学生来说,这张脸总与“严厉”甚至是“苛刻”联系在一起,总是对她们怒目而视,厉声恫吓,却又比庙里泥塑的菩萨还要慈悲百倍。

追随所爱之人的脚步成为了一名教师的张桂梅,以几十年人生为蜡,以教育为火,照亮了山区里一代女孩的人生之路。这是一个用一己之力撬动两千个山区女孩命运的故事,也是一个坚毅善良的中国女性传奇人生故事。

华坪女高

冬日清晨,天光未亮,整个华坪县城仍在沉睡,醒的最早的总是半山腰上的华坪女子高级中学,学校里醒的最早的总是校长张桂梅。

五点左右,张桂梅嘹亮的声音就开始在宿舍楼里回荡,催促着学生们早起,催完起床她就守在教学楼前,身形有些伛偻,但嗓音却依旧有力,每喊一声,学生们的脚步就再快一些。她骨子里是个东北女人,性格强硬,脾气也大,手里的喇叭是她最得力的助手,已经被她用坏了十几个。她用喇叭催促学生们的脚步,用她整顿纪律,也用它给学生们做高考动员。

女高学生们的一天,就是在这样背景音下度过的。

从建立之初起,这里就是一所全日制的寄宿学校,学生每周只有三小时的假期,每顿饭要在10分钟内吃完,剩余的时间都用来学习。青春期的姑娘们在校的三年里需要剪齐耳短发,穿统一的红色校服,玩手机聊闲天多数情况下都不被允许,偷偷藏零食是有可能被退学的大事。

张桂梅还没有被大范围报道的那些年,就已经在华坪小有名气,一片敬佩和称赞声中也夹杂着一些不那么礼貌的声音,有人管女高叫“女子监狱”,有人觉得这种用时间换成绩的做法过于偏激。

规则都是张桂梅制定的,学生们对这个严厉的校长又爱又怕,成绩下降要被骂,不注意听讲要被骂,打扫卫生不认真也要被骂,胆子小的学生几乎不敢抬头跟她对视,远远看见她心里就开始打鼓。

拿着喇叭的张桂梅是严厉的校长,放下喇叭就变成了温情的妈妈。

2020年的秋天,华坪女中刚开学,张桂梅跟老师们一起去看望军训的学生。那时候刚开始流行“秋天的第一杯奶茶”,在互联网的语境中那代表着爱与关心。张桂梅突然跟身边的老师说:“得给孩子们弄一杯奶茶”,一旁的老师还不明所以,468杯奶茶就被送进了女高的校门,学生们沸腾了。后来她跟身边的老师说,“希望孩子们有一天走在街上,想喝什么就喝什么。”

女高收学生不设门槛,很多学生都来自山区,刚入学的时候一些人连初中文化水平都达不到。生于深山,对外界所知甚少,家庭能给的支持极其有限,吃饱穿暖已是奢侈。生活对于她们来说从不是容易的事情。

十多年前就进入到华坪女高任职的老师张晓峰记得,刚到学校的时候,张桂梅就带着他挨家挨户家访,一千多名学生的家庭,他们一家一家走,这些年下来走了得有十一万多公里。张桂梅早就形成了一套自己的观察方法,顺手掀开锅盖看看锅里有啥,摸摸床上的被褥,再问问这家人收成如何,心里就有了数。“只要是看见没她过得好的,她都要去管一管。”有时候直接把身上的钱和衣服就留下了。

对于生在山区里的女孩们来说,早早结婚生子,在大山里过完一生是多数人既定的命运轨迹,而张桂梅则是那个试图改变轨迹的人。

玫瑰,桂梅

张桂梅来到华坪是一个偶然,用她的话说,申请调岗到偏远的华坪是她对自我的一次“流放”。彼时,她正在经历着人生中的一场彻底的寒冬。

张桂梅出生在黑龙江,出生地叫“赤玫火笼”,满语的意思是“开满野玫瑰的地方”。刚上户口的时候家里人给她报的名字“张玫瑰”就来源于此,但由于上户口的同志不会写玫瑰,但会写“桂梅”,于是,娇丽带刺的玫瑰,就成了不惧风霜的桂梅。

张桂梅在家排行老五,母亲生她时已年近五十,在她尚且年幼时就离世了。她跟着哥哥姐姐们长大,没有被太严厉地管束过,从小上蹿下跳,人家都喊她“五猴子”。

森林、土地、炊烟,大豆高粱,东北辽阔的原野给了她生命中最初的滋养,时至今日,她远离故土数十载,依旧不改乡音。

黑框眼镜,齐刘海,笑眼弯弯,散发着属于少女的灵动灿烂,这是张桂梅一张广泛流传的照片,照片记录的是1974年的张桂梅,那年她只有17岁。那时候黑龙江的年轻人不好找工作,云南林业采伐正好在招人,于是张桂梅从家乡坐火车一路南下,投奔了三姐,成了云南省中甸林业局的职工。

十七八岁的姑娘在西南的森林里的最一线做了筑路修路的工作,山路运输不便,许多工作都是需要人亲自上手的力气活。高原的冬夜尤其难熬,零下二三十度的天气,十几个人住一个帐篷,围炉而睡,边睡觉边有人负责往炉子里添柴禾,炉子一熄,人是要冻坏的。在这样的条件下,张桂梅挺了下来,甚至当上了女青年突击队队长。刚到林场的第一个春节,本地的工友们都下山过年团圆了,独在异乡的她是一个人在山上守着帐篷度过的。

在滇西南高原上的日子,也让她跟少数民族的工友们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当时全局数千名职工,有23个少数民族,她所在的工段职工几乎都是少数民族。

张桂梅在一线待了两三年,因为出色的文字能力和文艺特长,踏实能干的口碑,她被调到局里机关工作。后来经一个老知识分子介绍认识了她后来的丈夫董玉汉,董玉汉是中甸林业局子弟学校的校长,教书人,她也申请去当了老师。婚后,两人回了她丈夫的老家大理喜洲。

喜洲是白族聚居的古镇,气质质朴又静谧,东临洱海,西枕苍山,天高云阔,有大片大片的稻田,和雕梁画栋的白族建筑,是老舍笔下奇迹般的世外桃源。

张桂梅到喜洲一中当了老师。她是那种喜欢跟同学们打成一片的老师,讲课也有意思,喜欢跟学生们讨论,爱讲故事。课间的时候还会放音乐,自己带着学生跳彝族舞,其他班的孩子趴在栏杆上张望,眼睛里写着羡慕。

那是一段衣食不愁的好时光,丈夫是个喜欢思考的读书人,对她很好,处处爱护她。两人形影不离,常一起到洱海边散步,心头没有太多挂念的事情,想去哪儿旅行就买张车票出发。他们跟所有年轻的小夫妻一样,尽情享受着爱情的甜蜜和生活的美好。

命运的转折毫无预兆,1993年年底,丈夫被检查出胃癌晚期,生活中的一切美好都戛然而止。为了把丈夫从死神的手里抢回来,她把家里能卖的都卖了,凑了二十多万,还四处借钱……到最后丈夫的家人也劝她别治了。但她要把所有的治疗方式都试一遍,二十万很快就见了底。

至暗时刻在1995年初如约而至,丈夫还是走了,她一度万念俱灰。

“那是我人生中最黑暗的一段时光。那时我的眼里,大理的山也不美了,水也不绿了……幸福感觉离你很远很远。后来,我要求调岗到了偏远的丽江华坪。说是‘调岗’,其实就是想找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不会让我记起生命中任何美好的地方,把自己‘流放’了。那时候你跟我说希望、说未来,我也不想听。”后来回忆起那段日子,张桂梅写下了这样的句子。

来到华坪其实也是个巧合,她申请了许多地方,只有华坪接收了她。华坪县虽然隶属于丽江市,但实际上华坪距离丽江市区有近200公里的路程,坐车得六个小时。那时候从喜洲到华坪,要花上两天的时间。1996年,张桂梅乘坐客车穿过险峻高山,从青山绿水的大理来到了华坪,这一年她39岁。

贫穷与救赎

她先在华坪县中心中学当了一年老师,之后申请调动到新建的民族中学。在这里,她一次又一次目睹了贫穷带来的苦难:有学生没钱置办衣服,冬天穿着一两块钱的塑料凉鞋来上学;有学生买不起饭,晚上抓一把米放到热水瓶里,当做第二天的早餐;还有家长来交学费,拼拼凑凑在桌上洒了一大把,最大的金额只有五角,总共不到50块钱,丢下一句:“我就这些了,我有了钱再给你送来。”

从那时候起,张桂梅就经常贴补学生,帮学生交学费,给学生添置衣服,甚至带着学生们下馆子。这种真实的付出将身处“寒冬”里的张桂梅拉了出来,内心的虚弱和痛苦被填补了,被他人需要的感受救了她一把。

在民族中学,她教的是四个毕业班的学生,教语文也教政治,任务很重。病痛却在这时找上门来,她肚子疼到医院检查,被查出来子宫肌瘤,手里握着报告单不知道如何是好,她身在异乡举目无亲,也没有多余的钱给自己治病。为了不耽误毕业班的教学进度,她一直坚持到了七月份,把学生们都送上考场之后才在学校的帮助下完成了手术。

在暂时解决了身体的病痛后她又回到了讲台,在教学的过程中却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班里的女生经常读到一半就不读了,她觉得奇怪,于是就一个一个去山里找。

在这个过程中,她一次又一次见证了贫穷。有学生家里家徒四壁,父亲酗酒,母亲生病;有学生还未成年就被家里订下婚事,准备出嫁;有学生临近高考突然辍学,被扣在家里干活,弟弟却被送到城里上学。她心下又痛又气,“拼着老命,一边教书一边往回找孩子”。

这时候,有关于张桂梅的事迹已经逐渐传开了,2001年,华坪儿童之家(福利院)成立,捐助方指定让张桂梅担任负责人。她答应下来,成了五十多个孤儿的“妈妈”。被遗弃的孩子身世背景形形色色,更为惨痛的景象呈现在了张桂梅眼前。一位妈妈在山里干活,被陌生男子拽了衣服,夫妇俩因羞耻感上吊自杀,两个孩子就此成了孤儿。如此极端的案例却不是个例,扶贫先扶智的想法自然出现在了张桂梅心里。“女孩子受教育的话,也许可以改变三代人。”2004年,她下了决心要办一所免费的女子高中。

办一所高中需要多少钱?张桂梅对此没有概念。华坪县教育局副局长杨文华陪张桂梅到央视录节目,路上听说了张桂梅这个想法,他觉得不可思议,故意问她:“你觉得一个高中的实验室得花多少钱?”“两万够了吗?”“你做梦去吧!”杨文华觉得她过于理想主义,缺少对现实的考虑,没想到一盆冷水浇下去,也没把张桂梅的执着浇灭。

后来他听说张桂梅去了昆明“化缘”,她请工会的人将她的身份证、劳模证明、获奖记录、报纸报道都复印了,带着资料上街募捐,或者说,“当街乞讨”。路人不明所以,说她“好手好脚不干活,戴着眼镜出来骗人”。在那四年间,她一边迎着诸多的不解和难堪筹钱,一边学着接受身体逐渐患病衰弱的事实。

转机出现在2007年,那年张桂梅当选了党的十七大代表,有记者开始好奇她的故事,一篇报道让她的女高梦传开了,全国各地的捐款纷至沓来。

2008年秋天,华坪县女子高级中学的第一届学生正式入学,共100人,学生在校期间免除一切费用。2011年,华坪女高第一届高考成绩出炉,综合上线率100%,一本上线4.26%,到了2019年一本上线率上升到了40.67%,排名全市第一。

到今年为止,华坪女高已经送走了十一届毕业生,有人去了浙大、厦大、川大,有人在学术领域继续深造,有人回到了母校任教,也有人在警察、医生的岗位上日夜奋斗。当年教学楼上那句“让梦想飞跃大山”的标语,已千百次照进了现实。

十余年的时光在书本翻页的瞬间悄然流逝,华坪县城里醒的最早的依旧是半山腰上的女子高中,那个握着喇叭的身影逐渐伛偻,唱着《红梅赞》的女孩们却永远年轻。

撰文|张山卉

编辑|波 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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