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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自豪︱《毛泽东选集》英译组人物之郑儒鍼
《毛泽东选集》是全球销量第二大的图书。为了加强国际宣传,毛选先后被译为多种语言发行,以英译版影响最大。翻译工程艰巨而又漫长,参与其中的英译组成员,外界或许听闻过几位,但成系统的资料非常罕见。几年前偶得一组材料,使我对这极小的群体产生了兴趣并持续关注,间或亦有所得。上月旧书网上出现了一份资料,卖家笼统描述为“翻译理解和表达关系的手稿”,也没有注明作者,所以关注者寥寥。其实这是一份郑儒鍼教授手书的论文评点意见,他也是毛选英译组成员之一。
郑儒鍼手稿
郑儒鍼(1921-1982)是广东潮阳人,出生在香港。先后毕业于香港大学、牛津大学和哈佛大学,专攻英美文学。回国后先后任浙江师范学院外语系教授、北京师范大学外语系教授。
郑儒鍼像
郑儒鍼博学多才,并掌握多门语言,尤以英文最为通达。他曾与徐永煐、钱锺书、金岳霖、王佐良、吴景荣、许国璋、胡敦元、浦寿昌、张祥保、杨承芳、赵一鹤等专家学者一起参与《毛泽东选集》的英文翻译工作。
毛选英译工作是当年一项重要严肃的政治任务,全部成员都必须通过严格的政审,并具备丰富的学识和优异的英文水准,皆为一时之选,称得上是当时国内最高的翻译水平。因为其特殊的政治性质和保密制度,加上亲历者不多,所以迄今为止公开披露的资料极其有限。
郑儒鍼与定稿三人组的钱锺书共事多时,结下了深厚的友谊。郑儒鍼夫人王剑芬曾回忆道:“钱锺书先生是他们的同事和业务领导。当时郑先生刚回国不久,中文不熟练,可是钱锺书先生却说,中文字体不整齐没有关系,您的英语十分地道,我们需要向您学习。郑先生听了这话非常高兴,受到很大的鼓舞。”
有次钱锺书拿了本古典希腊文图书向郑儒鍼询问,谦虚地说:“在知识上不讲年龄,我虽比你年长,但我没学过希腊文,而你学了,所以得请你替我注释。”钱锺书还给郑儒鍼介绍“生意”,告诉罗念生和其他研究生去郑家向郑先生领教,以帮助他们解决翻译工作中的疑难问题。
1960年初,《毛泽东选集》第四卷的中译英工作开始了,郑儒鍼再次回到英译组工作,继续与钱锺书共事。紧张的翻译工作结束后,业余时间里他们经常一块儿聊天,放松心情。有次还聊到了郑儒鍼年轻时的恋爱史。当时郑刚回国在浙江师范学院任教,班里有位漂亮的女生,是学衡派主将、浙江大学文学院院长梅光迪的女儿,她母亲李今英是郑儒鍼的同事。郑儒鍼与梅小姐互有好感,两人走近到几乎谈婚论嫁。可是梅小姐想去美国留学,而郑儒鍼却由于经济不足,只好眼巴巴地看着梅小姐被母亲送到了美国,后来嫁给了美国人。钱锺书说到这里,笑称书呆子被女朋友抛弃了。两人一齐哈哈大笑。
对钱锺书在毛选英译组的工作,旁人眼里或极为看重,以为他做了南书房行走,但钱锺书不怎么提这事。难得的例外是有次与到访的北师大老师章廷桦聊天,提及同校的郑儒鍼时,直夸他在英译组工作认真,笔译极好。
郑儒鍼夫人王剑芬是木心的外甥女,年轻时美丽高雅。木心很欣赏郑儒鍼的才华,经常说:“剑芬与儒鍼真是天生一对‘罗密欧与朱丽叶’。”木心还曾带她去林风眠家做客,老艺术家高兴地夸她长得漂亮:“轮廓不错,轮廓不错!”
青年王剑芬(王奕提供)
木心虽比郑儒鍼小了六岁,但辈分大。或许是因为都喜欢外国文学,或许是因为年纪相仿,两人非常谈得来。郑儒鍼对弥尔顿作品颇有研究,有次木心向他请教史诗《失乐园》,两人一连讨论了几个晚上,木心高兴极了,自觉豁然开朗。六十年代木心进京参加新中国十大建筑室内设计工作的闲暇,还经常去郑家借书看。知道木心喜欢欧美文学,郑儒鍼曾寄给木心一套英文版的《叶芝全集》,木心非常喜欢,亲自设计了深墨绿色的包书封面。有老友恳求借阅全集后,突然回复书弄丢了!木心挂了电话就与之决裂。八十年代初木心出国前,还专程去北京与郑儒鍼夫妇道别,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郑儒鍼晚年惜时如金,把全部精力集中在工作上。由于还担任联合国文件翻译组的编审,时间越发紧张,连星期天都要去办公室阅稿,暑假亦是如此,仿佛铁人一般,毫不疲倦。人民大学的李维素教授看在眼里,十分心疼,说郑儒鍼不会休息,真是太傻了。一语中谶,1982年秋,过于辛劳的郑儒鍼倒在了讲台上,年仅六十一岁。
噩耗传来,病中的钱锺书立即致信给王剑芬,对这位几十年好友的离去表示哀悼: “他和我在三十年前愉快地一起工作,是我最敬重的朋友之一。知道他的人没有不佩服他的人品和学问。 ”
钱锺书致王剑芬信札
远在美国的木心得知这个消息后,流着泪说:“只觉人生再无意义了。”
王剑芬在纪念郑儒鍼的未刊稿中这么写道:“鍼是一位极有英语才华的天赋学者、书呆子、大孩子,品格高尚、善良、忠厚、纯洁,具有人类中最美好的心灵。”
王剑芬纪念文未刊稿
郑儒鍼教授一生述而不作,或许是还没来得及培养出得意门生,就已远行的缘故,他的名字也逐渐消失在时间的尘土里。这份在旧书网上得到的故纸,是他对学生论文的评价意见。郑教授这么写道:“中文表达确切通顺,在词句的琢磨上下工夫。……比“死译”和“硬译”要高明多了。……表现出一定程度的独创性。”他的点评,朴实无华,明白如话。对于学生的进步,表扬适度而不溢美。他的字迹,一笔一划,周正清晰。即使是修改的地方,也清清爽爽。和一般人涂抹式的订正不同,郑教授先在小纸片上重新订正,再用透明胶带覆盖、固定在修改处。他对工作的认真负责和周到细致,可见一斑。
郑儒鍼的父亲郑铁如是著名的爱国金融家,曾任香港中国银行行长、总经理,在香港金融机构中,最早通电接受新中国领导,为新中国外汇业务、中国银行的发展做出了极大贡献。母亲谢纫瑜出身江苏武进谢家,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亦是名门闺秀。他俩1920年结婚时,鲁迅还特地送来礼金。
五十年代郑铁如,谢纫瑜,王剑芬合影(王奕提供)
郑儒鍼有个比他年幼十岁的妹妹郑儒永,拜于近代真菌学创始人之一的戴芳澜门下,是我国著名的系统真菌专家。1999年,郑儒永当选为中国科学院院士。
相比家人的名气,郑儒鍼的名字湮没不彰。试着询问几位大学里的英文老师,都说不知道这位郑教授;遍寻资料,也只是有限的几篇文章提到他的名字。可他是当年北师大英语水平最高的教授之一!既然有幸得到他的手泽,那么这篇短文,也算是一点小小的致敬吧。
*感谢南开大学李东元老师一直以来的帮助
*作者系“废纸帮”书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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