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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实|陪诊:“职业病人家属”

2022-09-20 18:32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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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文|未来编辑部·南京大学“深度报道”课程

2022春季课程同学 杨雨彤 罗子娟

指导老师|白净

编辑|丁雁南

6月17日,星期五,下午17:21,南京鼓楼医院五楼著名专家门诊的候诊区大屏上,叫到了加六号张大姐的名字,孙静立即起身往风湿免疫科孙凌云主任的诊室。

她右手拎着一个大牛皮纸袋,里面是X光片;左手拿着一个透明塑料文件袋,里面整齐叠着社保卡、病例册和8张看病留下的报告单。这些都属于家在盐城的张大姐。

17:26,她进入诊室,代张大姐问诊。8分钟后,她走出诊室,到四楼交费、到二楼取非医保报销的药、到一楼取医保报销的药,18:00前结束了所有的看病流程。

孙静诊室门口等待代问诊

其实在进入诊室之前,她已经在医院里等待了近9个小时,不敢轻易离开,“万一过号了怎么办?”她早晨7:51就到了医院,8:00在医院的机器上挂号,然后取号、签到、候诊。

这是孙静这个月第12次到鼓楼医院,6月份以来,她一共跑了27趟医院,接触了25个患者。但这只是她做陪诊师以来再寻常不过的一个月。

是医院里的“导游”,也是“跑腿”

孙静做陪诊这行有两年了,她说自己就像是医院里的“导游”,也是“跑腿”。“有找我们代问诊的、取药的、取报告的、预约检查的,还有要陪同就诊的,什么样的都有。”

还有人需要做肠胃镜检查等项目,医院规定必须有人陪同,“我经常接到一些年轻人的单子,有些是大学生,还有一些是从外地到南京来上班的。他们可能不好意思让同学、同事陪,就找我们陪。”

更多的是外地客户,有的是因为疫情过不来,有的身体虚弱不方便过来。他们会在当地医院做好检查,请陪诊师到南京医院开药,再寄过去,或者帮忙代问诊。

孙静回忆,“有个陪诊过七八次的老客户,她的四个孩子都在外地,两个儿子跑长途货运,两个女儿在上海上班。前段时间疫情时,他们都回不来,小女儿就在直播平台上找到我。”

张守权也做陪诊,但他不经常到医院去,而是做“调度”工作。2021年,他注册了一个专门做陪诊的公司。“有人给我打电话咨询陪诊,我接到单子后就派给别人,说好报酬,比如做完一个100块钱的单子,我会给他50或60块钱的抽成。”他的团队在外围跑单的有五六个人,不属于公司员工,“有一单算一单”。

他接到的单子有代问诊的、陪同老人的、帮忙挂号的,和孙静差不多。

张守权说:“特别是疫情期间,外地的人过来就要做核酸,经常还是一家老小都来,一来就是三四个人,很不方便。”

如果需要相关检查,他就安排病人在当地提前做好。如果当地医院认为患者需要住院,他就让病人把做好的检查报告传过来,再帮忙到南京的医院挂号、找医生看。而倘若确实需要住院,张守权就让医生开个住院通知单,约好住院病房后,再通知病人来,“他们过来后就能直接住院,省时又省力”。

从各行各业转身做陪诊

孙静之前在保险行业做销售,经常陪客户到医院看病。

“我的很多保险客户生病了都喜欢找我,我给他们灌输的理念就是,我帮你配置最基础的保险,配置好之后,你如果要到医院去,给我来个电话就行。久而久之,他们就形成了这种习惯:去医院就找我。医院跑得多了,我也就熟悉了。”

张守权过去在制药公司做医药代理,“我带三四个人,负责几家医院,推销我们药厂生产的几款药。经常要跑医院,对医院非常熟悉。”

刚入行一个月的新手葛采云,原先是常跑医院的患者,因甲状腺生了场大病,在医院待了大半年,“好了之后经常生一些小病,常到医院,跑着跑着对医院就熟悉了。”

真正推动他们进入陪诊这一行的,是病人的需求。孙静的父亲在老家徐州睢宁,妹妹虽然在当地做老师,但因为要坐班,很多时候走不开,没办法经常带父亲就诊,“有时候还要我回去才能带他去医院。那时候还没有陪诊这行,我当时就在想,如果能花点钱让别人代我去做这个事情就好了。”

葛采云则是受到病友的启发。她在医院住院的时候认识了很多病友,身体康复后,有些外地病友因疫情不方便过来,就让她帮忙约检查,后来找她的病友便渐渐多了。有一天刷直播平台的时候,她看到有人发视频是在做陪诊,看起来跟她在做的事情差不多,“就想着自己也做一下,赚点小钱嘛。”

张守权因为经常跑医院,看到了很多病人的难处——年轻人上班走不开,老年人自己摸不清。“很多病人的痛我们很了解,他们不知道到哪个医院看病最好,不知道看哪个科室。现在医院电子设备又很多,上了点年纪的,要他扫码、取报告,他就不知道怎么搞了……”

2020年12月1日,国家颁布了《医药代表备案管理办法》,对医药代理进行了严格的规范,加之近年来国家对于医保制度的改革、医疗器械的集中采购,让很多像张守权这样的医药代理商“被迫下岗”。

张守权利用之前积累的工作经验,带着原来的一些同事投身陪诊行业。“这个行业是新兴行业,说句实在话,辛苦点的话,赚钱也不少,至少比打工要自由点,我今天要是不想接单,就可以不接,要想接就可以接。”

孙静在保险公司的工作相对自由,每天只需要抽出两个小时去服务客户就可以了,其余时间都可以用来做陪诊。她还有很多小伙伴,大家都是抱团一起做,很多时候自己的单子安排不过来,就分给其他人做。

做起来并不难,难的是很多人不去做

陪诊看起来入行门槛低,好像谁都可以干,但是起步就放弃的也不在少数。“有很多人找到我说要跟我一起干,但大部分人干着干着就不干了。其实做起来都不难,难得是你不去做。”孙静说。

有人来咨询孙静时,她先让他们去熟悉医院的地理位置。“比如今天要去鼓楼医院,要知道从你家怎么走、门诊在哪里、急诊在哪里……”

除此之外,孙静自己也要熟悉医院就诊流程。“比如你去取了号,等半天了,人家也没叫到你,后来发现原来是没有签到。”在带客户之前,为了了解医院的就诊情况,孙静曾经在南京鼓楼医院做了1个月的志愿者。每天早上6:40前把女儿送到学校,7点左右就到医院,“志愿者7:20-7:30开始上班”。

即便这样,第一次接单,她还是很紧张,因为每个医院的就诊流程都不一样,所以刚开始陪诊时,她都要先到相应的医院踩个点,记住路线,搞清楚流程。“接第二单的时候就会好一点,但是后面遇到各种问题还是会慌,过一段时间就好了。”

葛采云也会去踩点,如果有人约了8点钟到医院,她一般7点就会到,提前去熟悉一下具体的科室在几楼、什么位置。空闲的时候,她还会到南京的各家医院“打卡”,“我每次到医院,就把它的基本信息拍下来,没事的时候在脑子过一下,几楼是干什么的,有哪些比较牛的专家。”

她还有一个本子,里面手写了不同医院的就诊流程、各科室专家、各类检查的注意事项……她常备一个帆布袋,袋子里装有一次性纸杯、塑料袋、干纸巾、湿纸巾、口罩,“有时候提醒病人带,但是他忘了,我们就要帮他考虑到。我们不能只为了赚钱,要让人家感觉这钱花得值得。”

弥补医院之“困”

对于医院来说,陪诊人员属于“外部人员”,但医院支持他们的工作,“只要是有利于病人的,医院就支持,但是不能妨碍诊疗工作。”南京市鼓楼医院社工与志愿者办公室的工作人员说。

随着医院扩大规模,许多流程采取现代化的科技手段,给大部分病人带来便利的同时,也给一些人带来了困扰,大医院会尽量优化每位病人的就医体验。比如南京鼓楼医院,基本在每个楼层安排了志愿者,其主要工作是导医导诊,有时候也帮助患者操作机器。一天大概有10位志愿者。

志愿者能解决病人的部分需求,但是作用有限,“志愿者可以提供部分流程上的帮助,但是没有办法实现全流程陪同。”陪诊的出现,正好可以弥补缺口,他们不仅能对患者全流程陪同,还可以在就诊前就和患者沟通,帮助他们选择医院和科室,并在患者本人不到场的情况下,代替问诊、取药。

近年来,一些保险项目也加了陪诊服务。友邦保险营销员宋端雅介绍,过去医疗保险只包含医疗报销,从2020年开始,公司和第三方陪诊机构合作,陪诊服务成为公司医疗保险的增值服务。而到了2022年,“陪诊”直接写在合同里,购买“百万医疗险”的客户每年可以享受3次免费陪诊服务,营销员手里也有陪诊卡,可以发放给(潜在)客户。

和平台“斗智斗勇”

“怎么被别人知道?”是陪诊师们最头疼的问题。

孙静给自己印过小卡片,到医院门口发,但发了不久就放弃了,“我发给路人一个小卡片,他可能随手就丢了。因为发的时候,他可能用不到,等有用的时候又找不到了。”

葛采云也想过,从淘宝上定制无纺布手提袋,印上“南京葛姐陪诊”几个字和自己的手机号码,再定做专门的塑料扇子,装在袋子里,到小区里摆摊儿给人发,但物业不愿意配合,计划也就搁置了。

孙静把自己的陪诊日常发到直播平台上,一个视频10秒钟左右,画面中有几个大字“陪诊师工作日常”,底下还有字幕,加上标签、配上直播平台流行的背景音乐,总有人点赞。她自己也没想到,有一天能有上万的“粉丝”。

葛采云的视频后面还会出现“关注我”几个字作为片尾,这是她让大学刚毕业的儿子帮她搞的,其他部分都是她自己用剪映和醒图制作的,只有片尾她不会加。

孙静在直播平台上发的陪诊日常视频

陪诊师们没有想到,“靠谱”的直播平台也有一天会“靠不住”。葛采云的直播平台号私信功能被平台强行关闭了一天,“直播平台有好多条条框框,我也不知道违反了什么规定。我这个被封的时间算少的,上次我在直播平台上遇到个同行,她都被封三个月了。”有同行告诉她,违规的原因应该是她在私信里提到了“微信”,或者提到了交易数额。

孙静有个上万粉丝的号也被封了,她猜测是因为自己的视频里出现了“陪诊”“医院”“代”“药”这些字眼,“直播平台对所有跟医疗沾边的东西都会限制”。

张守权的直播平台上,不仅视频被平台限流,私信功能也被关闭了。“我当时有个视频火了,有 100 多万播放量,一天就涨了2000 多个粉丝,后面私信就直接被封了。但没有办法,平台搞起来了,你只能用它。”

封号、禁言、限流。“一个号废了再做一个号,没办法。”孙静如今已经有了第三个直播平台号,她也有了自己的“反侦察”策略:把“陪诊”写成“陪珍”,“医院”和“药”都用表情符号来代替,“代”换成字母D,“这样平台就检测不到了”。

张守权也注册了新号,“我的视频就是拍拍医院,现在(视频上)什么字都不写了,我连音乐都没配,直接是自然声音。”他注册了公司,在直播平台上进行企业认证后,可以在主页添加手机号码,这样一来,别人就不需要通过后台私信也可以找到他了。

葛采云却有她的顾虑:“办营业执照每年都要交盖章费,直播平台企业号申请还要600块钱一年。我万一做不下去了怎么办?”不过她也有自己的办法,她用“魏一信”来替代“微信”,“这样能稍微好一点。”

身处“困局”的陪诊师

国家人社部公示的新修订的《中华人民共和国职业分类大典》里,找不到“陪诊师”这三个字。孙静说:“很多人还不知道有这么个职业,所以需要的时候压根想不到我们。”

南京市人社局职业技能鉴定中心的工作人员说:“陪诊师并不是经过人社部职业认定的新职业。没有职业认定,也自然就没有职业标准、培训和考核。”

南京鼓楼医院社工与志愿者管理办公室的工作人员表示:“陪诊师说到底是外部人员,他们和雇佣他们的患者之间可能会出现各种矛盾,这个不是我们能顾及的。”

友邦保险的营销员宋端雅说:“我们公司和陪诊机构合作,可以对陪诊师进行监督,一般客户有投诉,我们就会向上反映处理。但如果是直接对接用户,可能就没有什么监督、投诉的渠道了。”

简而言之,陪诊目前还没有明确的质量管控体系。

“很多人觉得我们是黄牛,”孙静解释,“其实我们和他们是不一样的,黄牛一般都是以贩卖票号为主,而我们都是从取号开始提供协助。黄牛赚的是差价,而我们做的是一系列服务。”

陪诊师目前只是活跃在部分人群中的职业,并没有得到官方的认可。由于没有相关权利保障,他们会选择性接单。“对于病情很严重和行动不方便的患者,只有在家属陪护的情况下,我们才接单,不然出现问题我们说不清楚。”张守权说,“一般接单前,对于病情到什么程度、有什么要求,我们都要沟通好。”

孙静也为此放弃了和小程序、APP合作的机会,“其实现在有很多做小程序的来找我合作,但是我一直都没选择,因为小程序的规则是制定死的,我没有办法做选择,比如有人下一个单子让我去陪同一个老人,这个老人走路都不行,但是人家已经付过钱了,那这种单子怎么选择性去接呢?”

“不管挣的多还是少,我首先要保证自己的安全,然后也得对别人负责,我不能看到单子就接。”

原标题:《纪实|陪诊:“职业病人家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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