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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癌症对抗的十年人生

2022-09-23 19:08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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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下旬,阳光从窗户上洒进来,暖洋洋的,虽然医院里的冷气一直开的恒温。下午两点,我正准备睡个午觉,血液病和癌症医生、妇产医生和一位高危妇产科医生一起来到我病床前,神情严肃,昏昏欲睡的我一下子精神了。

沈医生以低沉的语气说:“你得的是肺癌,具体分类是肺腺癌,在你的肺积液里面发现了癌细胞。” 言简意赅,却句句如重锤砸在我心上。我的身体僵直,无法动弹。

“癌症分为一、二、三、四期,你的是第四期……”

他话没说完,我的泪水奔涌而出,只是静静地流着,哭不出声音。怎么会?!我才三十四岁!

“我能活多久?”我尽量平静地问道。

“可能到你女儿五岁上学前班。”他回答。

很久后我才知道,老公比我早知道三天。怪不得那天夜里我醒来,看到他坐在我床边吻我,愣愣地看着我,眼睛红红的,好像哭过。我问他怎么了,他说没什么。

另外一个医生说我可能只有四个月的生命,老公痛哭一场,请了长假。

我以为那是个美好的开始。

结婚一年半,我和丈夫即将迎来我们爱的结晶。读完博士后,我进入新公司,马上就要被晋升为Scientist,可以独立或带领团队完成课题。我非常努力地工作,希望自己参与的研发能有朝一日变成药物帮助到病人。我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去赶火车,一直忙碌到晚饭时间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坐上回家的火车,有时候周末也要去加班。我为自己的工作感到自豪,累点也无妨。

2012年春天,我有七年没有回国了,票买好了,满心期待,却发现我怀孕了。一边是归心似箭,一边是宝宝的安全。我们选择暂时取消回国计划。

我们选了家附近医院的妇产科大夫萨拉医生。她祖上是中东人,她虽在美国长大,却一直包着头巾,严严实实地把所有头发、额头、耳朵都遮上,年纪比我大不了几岁,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的,一双大眼睛总是在笑。说起话来语气温婉,但对需要坚持的事情毫不含糊。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她。

第一次超声波检查,我半躺在床上,先生握着我的手,我们目不转睛地盯着超声仪的屏幕。一片黑白的杂乱的图像显现。

突然,屏幕上灰白的背景中有一个黑色的空腔,里面有个豆子一样的小点点。我们的宝宝!她/他就那样乖乖地躺在我的子宫里,慢慢长大。

我兴奋地差点从床上坐起来,先生把我的手握得更紧了。我们内心都充满了爱、温柔和期待……

怀孕刚四周,晚上睡觉无法左侧卧,不然就呼吸困难。我以为是怀孕的缘故,就没有太在意。

四月底,无缘由的,我的腿开始疼。一开始只是轻微的疼痛,我没太当回事。可是疼痛蔓延开来,先是左腿小腿,再蔓延到膝盖和大腿,而且越来越厉害。腿不光疼,还肿,每天都在加重。我要坐火车去上班,下了车要步行八分钟到公司。我越来越感觉吃力,每一步都钻心地疼,换成提前两站下火车坐班车,下了班车步行一二百米就能到公司。后来就是这一二百米,我都要艰难地拖着左腿,忍受着疼痛,一步一步地挪到公司。

五月下旬的一天,我工作了一天,喝了不少水,竟然一次厕所都没有去。晚上我的腿肿得快赶上腰粗,原来水都去了这里。我吓坏了,赶紧约了第二天去看医生。

到了诊室,萨拉医生看了一眼,就神情严肃地让我立刻去做B超。她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你的左腿有多处深静脉血栓,整条腿的静脉几乎已经完全堵上,非常危险!如果血栓掉下来,随血液流到肺里,会导致肺栓塞;如果流到脑里,会导致脑血栓。任何一种情况都会导致生命危险,你和宝宝两个人的生命危险!”

她要求我直接住院。半个小时后我住进了医院。在医院的三天里,护士给我打了溶栓针——依诺肝素(Lovenox),一种用于预防和治疗深静脉血栓或肺栓塞的抗凝血剂。

三天后我的血栓明显改善。萨拉医生认为血栓是因为怀孕导致,说我生产完六周就可以停打肝素。

六月,我开始咳嗽,那时怀孕三个多月。一开始只是白天偶尔咳嗽,晚上躺下才咳得厉害,后来发展到无论什么时候都不停地咳嗽,上班咳,下班咳,开会的时候也止不住地咳。害怕影响到别人,我每天都觉得很愧疚,夜里更是基本无法睡哪怕一个小时,而且不知何时一阵剧烈的咳嗽就吐了,不分时间,不分场合,不管吃了什么,我只好准备一个塑封袋随时准备着。不想影响老公,我搬去了客房。

我去看家庭医生好多次,检查了很多项目,无果。医生给我开了各种化验单,抽血、验痰。怀疑肺结核,于是做了结核检测,阴性。怀疑是感染,给我开了对胎儿无害的抗生素,吃了两周不见好,换另外一种,同样无效,连换了三次,终于觉得可能不是细菌感染。又怀疑是哮喘,上了呼吸器,越来越严重,发展到后来我上半层楼梯都气喘。

家庭医生始终没有让我做X光检查,因为我是孕妇。

一天,我咳出鲜血,去了急诊室,验血,把肚子挡上,做X光。医生说我有肺炎,胸腔腹腔有积液。输液抗生素,血液培养看看有无细菌,结果没有。我都快绝望了。医生给开了激素类抗炎药,还是不见好。

我习惯了每周和爸爸妈妈通个电话报个平安,说说近况。但那段时间每次打电话我都会咳嗽个不停,惹得爸妈很担心,千叮咛万嘱咐地让我赶快看医生。妈妈很笃定地说正常怀孕不是这样的。为了让他们不那么担心,我减少了通话的次数, 更频繁地出入医院。

七月是我的生日,虽然被咳嗽折磨得焦头烂额,我们还是安排了旅行。理论上孕中期最适合旅行,因为没有了孕早期的孕吐和流产危险,也没有孕晚期的行动不便。但对我而言,这只是个美好的愿望。

老公说带我去散散心,远离日常,带我去看海。我欢欣雀跃。

车在平滑的公路上飞驰着,午后的阳光照着大地,分外明亮。天地是如此开阔绚烂,只是我,陷在自己的痛苦里,一会儿腿疼得走不了路,一会儿咳嗽不停无药可救……我多想抛开所有的不快,痛痛快快地玩!

我们说个不停。只是说着说着,就被我的咳嗽打断。只有两个月,已经感到疾病将我拖下泥潭,越陷越深,我却不能挣扎,害怕会被彻底淹没。未知像一个巨大的、黑色的网,不知何时会落下,把我罩在其中。我有深深的恐惧,但想到肚子里的宝宝,更有蓬勃的生机。

阳光变得柔和,车在旅馆前停下来。“我们在这里过夜。” 先生胸有成竹地说。我知道他早就做好了整个旅程的计划,挽起了他的胳膊。无论什么事情,他总能很好地安排周到,让我心安。我独自来到人地两生的美国,什么事情都要自己操心,早已学会了独立,从组装家具到隔着整个美国搬家三次,无一不能。但自从遇到了他,我的本领逐一退化。他是本地人,在诺大的湾区开车几乎不用导航,做事情也有计划,有担当,非常靠谱。我任凭自己的独立瓦解,心甘情愿地依靠他。他总是能给我小小的浪漫和大大的惊喜,婚前婚后都是如此。

我们走进房间,大海!我拉着他,推开玻璃门,立刻被湿润的空气和咸咸的海风所包裹。阳台下面就是浩瀚的太平洋。此刻柔和的阳光照在海面上,暖暖的波光闪烁着,白色的海鸥飞过,为天空划下一道白线。我的心沉醉了,宁愿哪也不去,在这阳台上度过一整个晚上。

先生说他出去一下,二十分钟后带回了我们的晚餐:本地的蛤蜊浓汤,炸鱿鱼圈,番茄酱鲜虾……我们坐在阳台的椅子上,看着美丽的海景,享受着超级新鲜的海鲜。

吃饱喝足,我们静静地坐在阳台的椅子上,平和快乐的心情让我的咳嗽有些许的缓解。看着明亮的天空渐渐暗下去,蓝色的天空,被金色的阳光分出半个纺锤形的弧线,有着长长的看不到边的尾巴,紫色,白色,橙色,金色,明亮的金色,太阳。海面被太阳涂出一抹长长的金光,明晃晃的,从天际伸到岸边。海浪一波又一波,小小地扰动着金色太阳的倒影。

我们继续出发,去了奢华的赫氏古堡,海边的圣巴巴拉,丹麦城索夫昂,还有艺术气息浓厚的滨海卡梅尔。

这次的旅程充满了快乐,让我得到了短暂的喘息。感谢老公安排了这样美好的旅程,这是我作为正常人的最后一次旅行。我们像坐着一叶小舟,行驶在风平浪静的海面,没有看到前方乌云密布,电闪雷鸣。

八月的一天早上,我觉得有宫缩。那是孕22周。我在书上看到过,怀孕中期有假宫缩是正常的。当天下午萨拉医生给我做了B超,神情严肃地说我的宫颈已经从里面打开,现在只有0.6厘米闭合。我愣住了,泪水唰地涌出来。孕期那么多的艰难我都没有哭,现在孩子要早产,我快崩溃了!

医生让我不要回家,必须马上住进医院产科。那一夜宫缩很痛,估计每十分钟一次。我不停地咳嗽。很茫然,完全想不明白这一切怎么就发生了,只能希望身体争气,祈祷孩子在我肚子里多待一段时间。一夜无眠。

第二天早上宫缩已经发展到了四分钟一次,很痛。医生立即给我输入大量生理盐水,宫缩减慢了一些。医生护士马不停蹄地忙, X光显示肺有积水,心脏略微增大。敏锐的肺科L医生怀疑心脏包膜里面有积液。做了心脏B超,确认心包里面有大量积液。心脏科的医生来看我,告诉我要马上转到重症监护室ICU,做抽取心包积液的手术。一切来的这么突然,我猝不及防。

那天晚上八点,我心跳每分钟110次,咳嗽得厉害,一整天只吃了早饭,特别虚弱,几乎晕过去。我祈求着问可不可以等到第二天再做手术。萨拉医生说不可以,很多年轻的病人不知道自己的病有多严重,必须马上抽水!我被推进了手术室。

那是我第一次进手术室,里面温度很低,我盖着毯子还是瑟瑟发抖。消毒的湿巾是冷的。光似乎是蓝色的,盖着的无菌布是蓝色的,我的身体因为冷也似乎变成了蓝色。

手术需要B超引导,手术医生和B超师回家了又被叫了回来。手术是局部麻醉,我能感觉到医生在我胸腔中间偏左的地方划开皮肤,有点疼。然后他插入管子,开始用电动泵吸起来,我立刻觉得喘不过气。跟医生说后,他转为手动抽取,一针管一针管地抽了好久,放在玻璃瓶子里面,棕色浑浊的液体,一共840毫升!(健康人心脏包膜里面没有液体)。这也是他们非要今天晚上抽取的原因。

第二天,L医生又抽出了400多毫升深棕色的肺积液,和心包积液一起送去化验。

等待期间,我完全卧床,甚至不能坐起来。一天傍晚,我坐起来几分钟吃饭,很快发现内裤上面有血。医生立刻给我做了B超,宫颈已经打开1.6厘米。宝宝和世界只隔了一层薄薄的膜!

确诊肺癌后,接下来由不得我多想,马不停蹄地开始了各种扫描。第二天上午,我躺在床上,第一次被推去做全身CT扫描。一个巨大的机器旋转着把我慢慢吞进去,又吐出来,伴随着轻微的机器旋转的声音。反复几次,最后将我吐出来。

下午是全身核磁共振,要五十分钟。技师告诉我这个机器又热又吵,有不少人在里面受不了呕吐。机器的管壁极其狭窄,睁开眼睛觉得它就在面前十公分的位置。我觉得天旋地转,赶紧闭上眼睛。即便是塞满了耳塞还是觉得震耳欲聋,我的身下的“床板”不停地震颤。很快,浑身上下热得很。肚子里的宝宝不停踢我。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汗水像无数条小蛇,从我的毛孔里面钻出来,将衣服浸透。脖子像被人掐住,胸口仿佛变成一张鼓皮,心脏疯狂地擂动。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床”被拉出来。我完成了人生中第一次核磁共振。

知道消息后,朋友们来医院探望我。菲的眼睛是红的,告诉我她听到消息后大哭了一场,沿着家门口的街区转了好多圈。就连总是能说能笑的Z也异常沉默。July和我同一天生日,还是彼此的伴娘。这么多年下来我们深深嵌入彼此的生活。现在我得了最凶险的癌症,不光是晚期还是末期。她低着头,眼睛里噙着泪,却倔强地努力控制着,嘴巴动了动,想说什么却也没开口。

她们不知道怎样安慰我,只是紧紧地握着我的手,倒是换成我安慰他们。

第二天两个高危妇产医生告诉我,卡铂和紫杉醇这两种化疗药不会伤害胎儿,劝说我尽快开始化疗。我当时仍在震惊和伤悲之中,无法判断。我感觉自己就像砧板上的鱼肉,做不了主。而且就算是能做主又有什么意义呢?我是个马上要死的人!

我同意了接受化疗。

紧接着,一位护士来到我的病房,为我放置经外周静脉置入中心静脉导管(PICC line)。PICC导管很柔软,会从上臂内侧扎入静脉,然后顺着血管上行,直到心脏附近的主静脉。以后化疗的时候化疗药就会很快和全身的血液混合稀释,不会对小血管造成伤害。

差不多一个小时过去了,终于完成放置,我已经被准备好,麻木地“任人宰割”。

装上管子第二天下午,诊断48小时后,一位陌生的护士来到我的病房,带来大小不一的几袋透明的液体。药物已经配好,都是沈医生和高危妇产医生商量后决定用的两种药,卡铂和紫杉醇。

护士问我,准备好了吗?确定要做化疗?

我感到她觉得我不该这么快开始化疗,开始心虚。我也觉得应该等到宝宝出生再化疗,这样至少宝宝是安全的。但医生们都认为我应该现在开始化疗,这两个化疗药对胎儿没有影响……

“他们是这么说的?”护士说道。虽然没有提高音调,在我这里却像是一声惊雷。

我愣住了,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没有叫停。我没有想法没有观点,我马上就要死了,我没有办法思考。

世界继续运转下去。我没有力气叫它停下来哪怕一秒,让我再好好想一想。我看着护士把输液的管子对接到我胳膊上的管子。我任由事情继续运转,任由自己麻木。透明的液体一滴一滴地滴入我的身体。

不知道过了多久,天还亮着,我睡着了。然后被腹痛惊醒。是强烈的宫缩!我立刻清醒了,叫醒老公,叫来了护士。

宫缩一阵接着一阵,越来越紧凑频繁,我痛得大叫起来。特护病房这天照顾我的是个小姑娘,看样子只有二十岁,不知所措却强作镇定,让人心疼。她从来没遇到过这种情况,毕竟特护病房里的病人基本上都是年纪比较大的。她紧张地不停说希望这是另一次假宫缩,安慰着我。但我明白,这次是真的。

我的宝贝就要降临人世了!没有相机准备拍照,没有产房里欣喜地迎接新生命的爸爸妈妈,只有特护病房里面冰冷的仪器和不知所措的护士,有得了癌症的妈妈和筋疲力竭的爸爸。我的宝贝就要降生了,等待她的是什么呢?

丈夫紧紧握着我的手,不,应该说我紧紧攥着他的手,把他的手都快捏碎了。每次宫缩时我大叫,抓着他的手,宫缩结束可以喘口气,迎接下一次。我默默地希望暂时不会有下一次,希望我的宝宝不要这么急着出来。但是宫缩一阵紧着一阵,几乎没有喘息的机会。

在阵痛的间隙,我听见护士说已经通知我的妇产医生和早产儿特护病房的医生护士,他们四十五分钟之内可以到达……她陪在我身边。

好希望宝宝不要这么早就降临人世,等一等啊,我的宝贝!

但身体不听我的,持续有力地宫缩着。我再也忍不住,大声地喊起来。每次宫缩剧痛的空隙我试图用孕期学过的呼吸法大口地呼吸,准备迎接下一次剧痛。这是我这辈子最痛的时刻,没有之一,仿佛人就要从肚子炸开把整个身体都炸碎!时间不是以分秒计算,而是以阵痛为单位艰难地爬行着,我仿佛掉进了深深的洞穴,孤单无助。虽然孩子的爸爸一直都握着我的手。在我觉得快撑不住的时候,萨拉医生来到床边。我恍惚听见细细簌簌的声音,她在准备什么。

下一秒就是一个前所未有的最剧烈的长长的痛,我声嘶力竭地喊叫着——

“孩子出生了,你太棒了!”我听见萨拉医生的声音,同时听到微弱而倔强的哭声。我朝声音望去,医生正在轻轻把孩子擦干净,递到我手中。

那么小的身体,红红的,透明的皮肤,闭着眼睛,仔细看眼睑是合在一起的。她拼命张大小嘴,用力哭着,但声音很轻……

我小心地捧着她,似乎一不小心她就会折断。那一刻,仿佛这世界只剩下我们母女两个,我抱着她,空气凝固了,时间停止了。世间的一切都退后,退到遥远的天边。突然她不哭了。我没有惊慌,没有害怕。冥冥中我相信她顽强的生命力。我等着。

不知过了多久,她又开始哭了!

很快,早产儿特护病房的医生护士推着保温箱来了,十几个人填满了屋子。H医生轻轻接过宝宝,将她放在打开的保温箱里。大家都屏住呼吸,看他小心翼翼地插呼吸管,从宝宝的嘴里插入,越过咽喉,插到肺里。

宝宝是那么小,头比我的手掌小一圈,胳膊像我的手指那么细,整个身体像一瓶矿泉水那么轻。医生的技术极其高超,才能把管子透过咽喉插到宝宝的气管里。第一关过了,以后有多少关我不知道。

“救救我的宝贝!”医生护士推着保温箱离开病房时,我祈求他们。

热闹的病房顿时冷清下来。我产下胎盘,护士长检查胎盘是否完整。那是个血红色的圆盘,估计它感受到化疗药进入我的身体,环境不适合胎儿的存活,做出判断启动了生产模式,自动地让我宫缩,放松我骨盆的韧带,让孩子更容易通过产道。孩子也碰巧头朝下,准备好来到这个世界上。

这一天早上7点14分,我的女儿出生了!她只有五个月,重500克,一斤。

女儿救了我。她着急出生,我才能进行治疗。不然,就会太迟了,也就没有现在的故事了。

我给女儿录了几个视频,怕自己没有办法活到她懂事的时候。很多次,我泣不成声,不得不停下。

为什么是我?我还年轻啊!为什么是肺癌?我从未吸过烟!为什么是这个时候?我刚做了妈妈,还没来得及好好抱一抱宝宝!

癌症病人的终极三问,我也曾有过。不一样的是我还有一个极度早产的宝宝,她更需要我。我把几乎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了她身上。

我们每天去早产儿特护病房看望宝宝,她的情况左右着我们的悲喜。各种坏消息经常笼罩着我们,难以喘息。X光、感染、抗生素、无法喝奶、肠道气泡、肾衰竭、各个器官都在衰竭......女儿不得不转去最好的医院。在那里她做了手术,修复了所有的问题。

我的身体非常虚弱,不知道哪些感受是因为生孩子,哪些是因为化疗,只是觉得自己没有一丁点的力气,还有莫名的难受。很庆幸,我没有恶心的感觉,胃也没有不舒服。总是感觉冷,深入骨髓的冷,总也暖和不了的冷。长发在一周内掉光。

但我的化疗很有效。六周后的加强CT表明肿瘤从鸡蛋大小明显缩小到只有一半,这是罕见的奇效。我也许还有救!

2012年12月初,心脏科医生又一次催促我做心包打孔手术。化疗虽然让心包积液大量减少,暂停化疗后积液又会恢复到危险水平,就像八月住院时一样。一劳永逸的方法就是做手术在心脏包膜上打几个孔,这样如果积液再次产生,就会顺着孔流出心包,流入胸腔,在那里被身体吸收。

我完全不想做这个手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抗拒,虽然知道好处多多,我就是极其害怕,从心底里抗拒,想着一天天拖下去,也许就不必做这个手术。

化疗让我极度虚弱,吃不好睡不好,整日处在似醒非醒的状态里。这已是六期化疗的最后一期,很快我就会好起来的!就当我梦想着不那么难受的“假期”模式即将开启的时候,12月8日下午,我突然昏倒了。老公打了911,警察、消防车和救护车一起出现。救护车载着我奔赴医院。

在救护车上,我醒了过来,昏昏沉沉,有一种极不祥的预感,感觉这次做手术已成定局。躺在担架上,我内心的坚强一点点崩塌,从小养成的听从权威的心智开启了。医生,心脏专科医生应该知道我最需要的是什么,如果他觉得做心包打孔手术是我最需要做的事,那就听他的,医生不会骗我的……

两天后我躺在手术台上。

不知过了多久,我挣扎着醒过来。感觉自己反复被吊起来,悬在空中,又被无情地抛下,自由落体……太难受了,我宁愿自己还昏睡着。有人过来,不顾我的痛苦,面无表情地把我推到另外一个房间,病房,转身离去。我的老公在这里!我又睡了过去。放心地。

麻药的威力太大,有两天我都睡睡醒醒,分不清白天黑夜。后来知道其实麻药只有一天的威力,剩下的时间都是——吗啡,最强力的止痛药之一……护士偷偷加在我输入血管的药液里。先生知情,但没有告诉我。告诉我,我也不会拒绝,谁都怕痛,尤其是我这种对痛觉分外敏感的人。当我后腰处开始疼痛的时候,医生不动声色地说,吃泰诺。当腰痛愈演愈烈时,医生说,吃泰诺,加大剂量,身体可以承受的最大剂量。

后来才知道,那时候,我的癌细胞已经转移到骨头。除了要做加强CT、PET (注射放射性糖水的CT)、核磁共振外,我还要每个月做一次骨扫描。这时医生才告诉我癌细胞扩散到骨头。我全身的骨骼都面临危险,下背部的骨头已经被严重侵袭。那时的我被化疗折磨得不成人样,我没有信心,更没有劲头去抗争……在我心里,扩散到骨头只是我迈向死亡的又一步而已。

可我还有孩子!小小的婴儿,刚刚变成婴儿该有的粉嫩的肤色,大大的眼睛,小小的微翘的鼻子,小小的樱桃一样红润的嘴唇,是个漂亮的小姑娘!住院前我只要身体允许,几乎每天都去看她,老公是每天必去。我们刚刚抱了她!在她出生三个月后,我们才抱了她,皮肤贴着皮肤,尽管她还是浑身插满了管子。可怜的宝宝,三个月来第一次被爸爸妈妈抱,听着我们的心跳,感受着爸爸妈妈的温暖。虽然每次要准备至少二十分钟,等到她的心跳血压呼吸都平稳的时候,才能被爸爸或者妈妈抱一会儿。知道这是爸爸妈妈,她很心安,心跳血压呼吸都特别平稳,我们也觉得心柔软得要化了。

手术后第三天,我想着明天就可以回家了,满心期待。我被一种莫名的力量鼓励着、支撑着。没想到手术这么顺利,我已经可以下床走路了。憧憬着暂时告别化疗的美好日子,我可以元气半满地冲去医院看女儿。一个星期没有见到妈妈,她一定想我了!在病房里走觉得不过瘾,我到走廊里一圈一圈地走着,甚至面带微笑。手术太顺利了,我明天就要出院了!

吗啡的力量太强,我再使劲儿也拗不过,躺回床上睡着了……

深夜,我直直地躺在医院的水泥地上,冰冷渗入我的骨髓。我怎么从床上掉下来了?

惊恐下我想爬起来,却发现身体根本不听我的。护士推门进来,见我不在床上,又关门出去。

“我在地上呢!过来帮帮我!”我想这样对她说,却没有声音。我想叫老公起来,也是一片死寂。我在梦里吗?还是我已经死了?梦里不会有这么细微的感觉,肯定是我死了!我可以看到周围的一切,别人却看不到我,也听不到我。我真的死了!

......

我不知道自己已经脑血栓。2012年五月腿上静脉血栓导致腿肿开始,我每天要打两针的溶栓针,风雨不误。做完心包打孔手术,为了避免极为危险的内出血,暂停了溶栓针。所有医生都没有想到我的血栓这么顽固,偷偷地溜进了我的颈部,被颈动脉的强劲压力裹挟着将血液注入我的脑部,成功地堵住了五个部位,左脑的四个不同部位加上小脑的一个部位,让我的右半边身体紧张僵硬,完全不能动。右腿膝盖不能弯曲,右胳膊向内弯曲着,无法伸直,右手握拳,无法打开。如果用外力撬开,需要很大的力量才行。我的手指甲深深地嵌入手掌的肉里。

我丧失了全部的语言能力。我在美国生活了十年,还用英语写了博士论文。可此刻,我只会说两个词,一个是NO,还有一个是没有意义的连接词——SO。我感觉自己被困在身体的牢笼里,无法动弹,甚至没有办法表达自己。

妈妈不知我出了什么事,给July打了电话,她开车接妈妈过来医院。在推让不得之下,她们决定都留下来陪我。那夜我又饿又渴,不记得我是怎么跟她们说的,怀疑自己是不是打了手势,总之冰块出现在我面前。

次日我需要做个小手术,在胸口主静脉入心脏处植入一个小伞,在血流的推动下小伞会自动打开,网住即将入肺的血栓。因为肺的毛细血管可以非常微小,血栓堵塞肺动脉引起肺栓塞,导致肺部无法充分的吸收氧气,从而引起呼吸困难,严重时可导致死亡。这个小伞一直在我体内,不打算取出。

后来妈妈说,很怕喂我吃饭,不知怎么又呛了。脑血栓后,我的吞咽能力退化很多,吃不了固体食物,也不能喝水,总是呛。呛水对中风患者来说是个噩梦,很容易导致肺感染。医院照顾我的饮食,给的都是糊糊状的食物。我只能吃这种,但食不知味。

不知过了多少白天和黑夜,我被两个壮汉绑在床上。这个床架可以长高,我被托上了齐腰的高度,然后沿着医院长长的走廊移动着,时不时转个弯。只有身下的震动提醒我,我不是飘着的。看着走廊里昏暗的灯光,不知道是白天还是黑夜。只感觉天花板的一块块方块匀速向上移动着。我感到莫名的悲哀。

出了大门,我看到转瞬即逝的天,灰蒙蒙的,并不阴沉。红色的太阳斜斜地挂着,和空气里的寒凉一起提醒我,是冬天了。那方天很快变成车箱的顶板,我的床被极其细致地绑好,保证不会在车厢里乱跑。我的头朝向车行驶的方向,所有的景物迅速地退后。我知道自己是安全的,但无缘由的恐惧慑住了我。我用还完好的左手死死地抓住床边,看到了血红的太阳。

半个世纪那么久,车停下来。我的床被解开,顺着斜坡滑下来,推进另一个门里。经过短短的走廊,转个弯,又有一小段,床停下来。听见对话的声音,交接。面前的房间一字排开,看不见全部。门上有圣诞装饰。圣诞节了吗?真的是啊!12月10号住进医院,做心脏包膜打孔手术,三天后可以出院。记得第三天下午,我从吗啡止痛剂里面挣扎着起来,兴奋地盘算着回家的事,执着地在走廊里走着,来来回回,直到实在支撑不住,又沉沉地睡去。那时我已经有预感回不了家了吗?也许我潜意识里知道,这是我此生最后一次这么轻易地走路了。

我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只是听说家属不能陪床。晚上八点,依依惜别了老公和父母。老公说他要去医院看望住在早产儿医院的女儿。女儿,对啊我还有女儿!曾被我视为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幼小柔软的小生命,可是现在,我自顾不暇。对不起,妈妈很抱歉!

天黑了,灯都熄了。我紧紧地贴着床板,盯着黑暗,万分警觉却一动不敢动。时间在面前一点点渗过,那么慢,像粘稠的沥青。

有种感觉漫过我的腹部,不好,我要大便,急不可耐!没有人在身旁,我刚刚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可是我没有办法,只能大声地喊出来,不管会不会吵醒其他人。“啊!啊!啊!......”

我听到护士动作的声音,不过不是过来我这边,可能还有别的病人也需要帮助。我等不了了,快来我这边!我在心里呐喊,想喊HELP! HELP! HELP! 出口的却是“啊”, 一声急过一声。门外一直有声音,他们应该可以听到我,可是无论我怎么呼喊,没有人进来。

我绝望了。再也忍不住,热热的喷涌而出……流出的还有泪水……羞耻!

这是我人生的至暗时刻。作为一个三十四岁的自尊心很强的成年女子,我竟然拉在裤子里!我竟然连这么基本的动作都做不了!在我最需要的时候,竟然没有人可以帮帮我!

门开了,进来一个护士,机械地扯下我的裤子扔在地下,机械地用消毒巾粗鲁地擦着,机械地给我穿上了统一的大号纸尿裤。一切那么驾轻就熟,丝毫不带任何感情。她可能早已习惯这样照顾病人,可能所有的病人都只是她的工作的一部分,抹杀了个性,任何人都是一样的。她可能不理解我屈辱的感觉,她习惯了。

对于我来说,这种屈辱的感觉是新鲜的。我努力地做好身边的每一件事,善待身边的每一个人,珍惜每一个好机会,一路顺风顺水,重点高中大学,到美国读博士,我一直不懈地努力着。可是怎么一夜间就土崩瓦解了呢?我想不明白。

我无数次地回忆起这个晚上,重温这种屈辱羞耻无助的感觉。痛!

2012年12月24日傍晚,我来到了“新家”。

第二天一大早,天刚蒙蒙亮,失眠的我刚刚睡了不久,正沉入深睡眠。“起床了!起床了!起床了!” 我被从睡眠中活生生地拉起来,毫不含糊。

一个中年女人风风火火地冲入我的房间:“今天教你洗澡!快起来!”

我努力撑开像磁铁一样紧紧贴合的上下眼皮,好想有两个小棍儿撑住它们。为了免得穿脱衣服的麻烦,我这些天一直和衣而睡。但要洗澡,我得脱下衣服。五岁之后,就没有别人看过我脱衣服,尤其是个完全陌生的人。我经历了人生第二次这样的难堪。中风之后,右胳膊抬起来肩膀就钻心的痛,她看我磨蹭了很久都脱不下衣服,用力地掰动我僵硬的肩关节。

“啊-啊-啊!”我大叫起来。她成功了,我却疼得眼泪都流了下来。

十二月底,天寒地冻。暖气不足,浑身赤裸的我冷得瑟瑟发抖,坐着轮椅被推到了浴室。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在那位女士的帮助下,我才艰难地从轮椅上平移到洗澡用的塑料椅子上。这么折腾,我的力气已经差不多耗尽了。

这是中风之后我第一次正经坐在水龙头下面冲澡,以前只是擦擦,而且是家人帮忙。淋浴喷头的水兜头浇下来,我完全懵了!突如其来,独自洗了二十几年澡的我完全不知所措,吓坏了。不想让她看出来我的惊慌,我努力掩饰着。

“用左手把洗发水涂在头发上。”女士指导着。我僵硬机械地把洗发水揉在头发上,那架势仿佛残疾的是左手。女士受不了我这么磨蹭,干脆帮我擦洗起来。她好像已经习惯了,手法纯熟,却有些敷衍。我更是无地自容,恨不得变成鸵鸟把头埋在沙子里。

洗澡是那么短暂,好多地方都没有洗好;洗澡却又那么漫长,耗尽了我所有的能量。我觉得自己特别无能,却也没有任何好起来的动力。

生活是这么残酷,一瞬间击碎了我所有的梦想和活下去的动力。癌症,晚期肺癌,没有击垮我,我还想奋力一搏。但中风可以。我能干什么?我完全不能说话。右半边身体完全瘫痪!这是我主导的一侧,我用右手写字,缝纫,切菜,几乎所有事情都是右手,右腿也更灵活。走路也许可以重新学会,但以后我将永远不能奔跑跳跃!我连吃饭都吃不好,喝水都会呛!我还有什么用?

和家人的亲情也随着中风而淡去,我变得麻木。如果能够,我宁愿去死!连这,怕也不行了。我被束缚在自己的残躯里,度日如年。

每天的常规是早上七点起床。无论多晚才睡着,大喇叭都会把你吵醒。刷牙洗脸,这个过去最驾轻就熟、闭着眼睛就弄好的事情也需要重新学。我以前刷牙仅用右手,现在变成仅用左手。这个变化是巨大的,我的左手以前仅仅是个帮忙的,在右手需要帮忙的时候贡献一点微薄的力量,现在需要独当一面,没有后援。

第一天,我笨拙地把牙膏挤在放平在洗手台的牙刷上。为了保持牙刷头的清洁,我把牙刷头悬空,牙刷柄放在洗手台上。挤牙膏,糟糕,挤多了,凑合着用吧。不好,牙刷整个掉下洗手池!拿起来,洗干净,再来一次。这次乖乖放在洗手台上,再也不玩悬空这种高难度动作。不过聪明的我为了干净垫了张纸巾。牙刷放进嘴里,该怎么运动来着?十分钟后,疲惫不堪的我刷完了,舔一舔,还是毛毛躁躁的不光滑。唉,只能放过自己,我已经尽力了!

洗脸,以前是两只手捧起水泼在脸上湿润一下,再用两只手揉开洗面奶,均匀地揉在脸上,T区要多揉几下,再用两只手捧着水,一下一下把脸冲干净。今天只能不熟练的左手出马了,脸啊你多担待。要多笨拙有多笨拙,左手完成了任务,开启了一直独当一面的人生。

因为刚开始还不习惯,坐上轮椅,一只手驱动轮椅去卫生间,我总是撞到东西;刷牙洗脸也很慢,我经常赶不上早餐。好在早餐开始时是分配药片的时间。每个人要吃的药千差万别,但泻药每个人都要吃。便秘非常危险,听说有人因为吃强力止疼药导致一个月都没有大便,排泄物越来越硬,直接把肠子磨穿,各种细菌感染了腹腔,做了手术,几个月后还是去世了。为了避免这样的惨剧再次发生,康复中心的每个人,无论什么情况,一律都要吃泻药。这可惨了,我天生腹泻体质,化疗之后更甚,每天都要不定时的泻几次!吃了泻药更是雪上加霜,加上行动不便,很多次都拉在裤子里。我很痛苦,但当时的心智像个不太懂事的小孩儿,搞不清事情的因果。

爸妈知道他们给我吃了泻药,很心疼我。他们不懂英文,没有办法直接和医生护士沟通。当时女儿还在医院,老公每天上班,中午要接我爸妈来康复中心,下午再去上班,晚上回来接我父母回家,再去看女儿,还要装修我们的房子,让我们有个舒适的家。他脸浮肿着,一副疲惫不堪的倦容。不知道他一个人怎么能同时处理这么多的事情,尤其是我和女儿都在医院命悬一线,我们两个任何一个都有可能撑不下来离去,也很有可能同时离去。

妈妈每日以泪洗面,只是在我面前强装坚强,但我看得出她的眼睛是肿的。每天中午他们带着午饭来到康复中心,用微波炉热了吃。我从来没有仔细看过他们吃的是什么饭,当时我自顾不暇,现在我满心愧疚。他们看到我在餐厅吃午饭,就放心了。如果路过餐厅的时候没有看到我,他们的心就会沉下来,知道我又不舒服了。

妈妈瘦了,那种每天见都能看出来的瘦。她日渐憔悴,每夜都睡不好觉。他们两个晚上到家都九点了,热点饭,扒拉两口就准备睡了。爸爸每天晚上要喝点酒,就着酒把苦闷咽下。

老公忙不过来的时候,July就安排我的朋友们轮流过来接送我的父母,有个朋友跟她说觉得我可能活不过那个冬天。那个时候我骨瘦如柴,总是上吐下泻,又吃不下饭,掉了二十斤。化疗让我的满头秀发一周以内就掉光了。我一个月没有好好照镜子,连我都厌恶自己的样子。那位朋友来接我父母的时候总是见到我呕吐,病恹恹的样子,觉得我来日无多。July说她觉得我能挺过来,对我有信心。她来看我的时候碰巧总是我比较舒服的时候,还常常可以笑笑。

我的房间是个套间。一间大概十几平米的卧室,有独属于我的浴室,有洗手台、马桶和淋浴。门连着长长的走廊,每隔一段有一扇门,连着一个套间;另一边是张宽大的护士台,端坐着几位护士,表情严肃甚至有点苦楚,因为他们负责所有难题。医生们都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护士台背后是饭厅。饭厅对面是个小训练室,里面有哑铃杠铃等各种器材。走廊尽头是大训练室,里面有练习芭蕾的横杆,两个平行的,比肩宽一点,是练习走路的。有个小拱桥,是练习上下台阶的;还有很多椅子,不少垫子,一些毛巾……这是让功能丧失更多的人学习自理和基本行动能力的用品。这就是我生活的天地,日复一日,周而复始。

每天上午我都觉得很孤单无助,面对的都是陌生人,可能因为苦痛,他们都没有那么和善,而我连话都不会说。如果这天我完成了洗漱,顺利地用一只手把轮椅移到了饭厅,没有撞墙太多回,我就觉得很庆幸。但概率不高。我也无法高兴,因为落差太大了,一个月前我还活动自如,想去哪就能去呢!

吃完饭,回到房间,时间似乎停止了,而我像没头的苍蝇,胡乱地撞。还不到九点,离爸爸妈妈来还有四个小时。其实我当时根本不会计算几个小时,只是知道早饭刚刚吃完,爸妈要在午饭后才来。而上午,中心一般不安排什么康复训练。我不知所措,只能摇着轮椅满屋子乱转,像个三岁的孩子找不到爸爸妈妈的惊慌失措。我憋着不哭,但心里那个无助的小孩已经嚎啕大哭。爸爸妈妈快来吧!快来吧!快来吧!

吃完午餐,我去见语言老师,这时我就不必笨拙地自己操控轮椅,爸爸妈妈来了啊!老师是一位漂亮的年轻女士,说话轻柔温和,我很喜欢她。她的任务是教我说话。

来到康复中心两天后,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看不清楚东西,继而意识到是因为没有戴眼镜。我示意爸爸妈妈,指了指眼睛,他们不明白,我再指,他们还是不明白,几次下来我急得快哭了。突然灵光一现,我想起来眼镜的英文怎么说了!“GLASSES! GLASSES! ”我一边用手指着眼睛,一边用英文叫道。他们也灵光一现,明白了我要什么,递给我眼镜,一边念念有词,“Glasses,Glasses,眼镜叫Glasses。”因为没办法和我交流,爸爸妈妈只能学学英文。他们已经学会了Peepee和Poopoo,是小便和大便。

老师给我的任务难度极大,至少我当时是这么认为的。她竟然想让我说出一句话!她让我看图说话,其实是给小学低年级孩子看的简单图画。我拼尽了全力,脸都憋红了。从小的教育让我明白,不能让老师失望。我也一直是名列前茅的学生,从来没让老师失望过。可现在怎么办?

老师看出了我的窘迫,指着一只小兔子问我,这是什么。我知道是兔子,那种安静可爱温顺乖巧的哺乳动物,有白色、灰色、棕色、黄色等颜色,善奔跑和跳跃,喜欢吃萝卜和青菜……我完全知道它是什么,但反复在脑海里搜索着这个词,却迟迟找不到。两分钟后我败下阵来,无奈地摇了摇头。她又指着一匹马问我,这是什么。我又是苦思冥想,依然徒劳无获。我像被困在牢笼里的兽,无论怎么努力,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几次下来,我已经精疲力竭,老师却不死心,最后指着一条狗问我。

“Doo~g!Dog!Dog!”我叫了出来。太高兴了,我竟然说出来了!又往我的词汇库里加入一个单词,像是捡贝壳一样,No,So,Glasses,Dog,好不容易啊!

老师给我发了几张数学卷子,是简单的四则运算。她想看看我的数学能力,我也想知道!我坐在一张大餐桌上,摊开纸笔,算了起来。出乎意料的顺利!虽然有点慢,但我算对了所有的题!

握笔能力却退化到了地平线。因为右手攥成拳头,完全不能伸开,就算伸开了也完全不能控制,我只能平生第一次用左手握起笔。在爸爸的帮助下,我笨拙地摆好姿势。小孩子学写字是个复杂的过程,需要学会正确的握笔姿势,然后下笔写,需要掌握好力度,才不至于把笔尖戳断。其实孩子们都不是一下子就学会的,循环渐进,先用手握住笔,一般都不标准,写写画画,自由发挥,一两年后才学习正规的写字。要到小学三年级以后才能写出标准的字,初中高中后有些孩子才能写出漂亮的字。为期十年的训练,我一下子就失去了所有的能力。

下午,是康复训练(Physical Therapy)时间。五六个人围坐一圈,有的坐在椅子上,有的坐在轮椅上。停下来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轮椅锁好,这样它才不会趁你不备跑走,致你摔倒。这一天我学着从坐姿站起来。又是一个艰难的任务。我那时候还没有学会从平躺到坐起来,太难了!我用尽全力,调动起所有可以调动的肌肉,拼命地用左手抓住床边的栏杆,试图坐起来。可腹肌一点都不给力。睡着了吗?我气急败坏。好在可以偷懒,按个按钮,让床弯起来,把我也托成坐起来了。

在康复师女士的指导下,我用左手抓起右手,胳膊尽量伸直,左胳膊带动右胳膊,加上左腿的力量,试图站起来,却跌回到轮椅上。反复练习了好多次,一月初的天气,汗细密地出现在我光光的头皮上。又一次,我感觉到腿上有了力量,自己慢慢升起来了,膝盖的夹角越来越大,伸直了。我终于可以站起来了!来到康复中心第五天,又一个里程碑!

掌声响起来了。不是我的错觉,康复师带头鼓起掌来,大家一起鼓掌。我以微笑回应着,感觉心里暖暖的。也许我可以努力尽量恢复到最好!虽然可能会很漫长、很艰难,但绝不是不可能。第一次找回了一点信心,我可以!

这个冬天出奇的冷。一贯温暖,十几年甚至几十年都不会下雪的北加州竟然下了雪。有时候,中午,爸爸妈妈会推我去门口晒晒太阳,太阳是温暖的,但空气是冷的,凛冽清澈。

转眼,在康复中心的日子已经过去七八天了。我自从可以站起来之后就要练习走路。一开始是康复师用一条带子兜住我的腰,让我扶着她的肩膀。她往后退,我左脚先快速迈出一小步,立刻把重心移到左腿上,再慢慢地把右腿拖过来。右腿的所有关节都疼,需要休息一下才能迈下一步,非常慢,非常艰难。不能用助步车,因为我的右胳膊向内弯曲,不能扶在上面,左手一用力就可能把助步车压翻,整个身体重重地砸在地下。像我这么脆弱的骨骼,很可能骨折。我很虚弱,每天只能练一会儿。

有一天,康复师让我扶着栏杆走几步。栏杆是平行的两条,和胯一般高,间距比肩宽一点,有两三米长。这怎么可能?我每次只能在康复师的帮助下挪几步,现在让我自己走,她也太高估我的能力了!我恨不得把头埋在地下,可她叫到我。我感觉自己的血液冲到头上,脸都发烫。

我把轮椅移到“低双杠”的一头,站起来,用左手抓住左杠,右胳膊还是端着,肌肉紧张,我拿它没有办法。深吸一口气,全神贯注地盯着脚下。快速地迈出了左脚,安全着陆。紧接着把右腿拖过来,就像练习时候一样。成功了!再来,把手往前移一点,迈左脚,拖右脚。左脚,右脚,左脚右脚……我来到了“双杠”的尽头!抬起头,康复师和病友们都鼓起了掌。我笑了,发自内心的笑,我为自己骄傲。

我的床头挂着女儿的照片。乖巧的小宝宝,从红色透明皮肤,骨瘦如柴手掌大的小可怜,在医生护士全心全意24小时的治疗看护下,长成粉嘟嘟的正常婴儿的可爱模样。

已经快一个月没见到女儿了,我很想她。听老公说女儿做完了手术,她恢复得还好吗? 可以吃奶了吗?

2013年一月底,我和女儿都出院了。

女儿在医院住了整整154天。她出生时只有五个月,正常是九个月。宝宝出生时只有一斤,500克,就像一瓶矿泉水那么轻。她只有巴掌大,全身红红的,皮肤是透明的,可以清楚地看到皮肤下的血管。眼睛紧紧地闭着,上下眼皮还长在一起,等待着下一个发育阶段再分开。可怜的宝宝一出生就插上了呼吸管,用了最强劲的呼吸机。近五个月,换了五次呼吸机,还是有数不清的呼吸困难。女儿不到三周就经历了肾衰竭,然后是全身多个器官衰竭,不得不冒着生命危险,转院到全世界最好的早产儿病房,做了手术,让器官得到充足的有氧血,转危为安。

她隔三岔五就有感染,要打抗生素,这五个月用的抗生素比其他孩子一生用的还多。

当女儿的呼吸管被堵住时,我看到她的皮肤从粉红色变成紫色,再到灰紫色,无法抑止地放声痛哭。当她做完手术被推回病房的时候,摸着她冰凉的小身体,我很心疼她。在手术室,小小的她,一个人,面对生死。五个月后,女儿终于战胜了死神,战胜了病魔,完完整整,健健康康地回家了!

老公拎着一个小筐(婴儿汽车座椅)站在客厅里,我赶忙把轮椅摇过去。我的宝贝!小小的,粉嫩的宝宝,甜甜地睡在里面。小眼睛闭着,圆圆的小鼻头,那花瓣一样娇柔小巧的嘴巴。看一下都怕惊扰到她。

回家前,我看着空荡荡的病房,想着这些天的境遇,心里突然涌起了理解和感激。康复中心的工作人员特别不容易。整个康复中心的气氛压抑,病人们以前都是健康人,这一病经常很突然,他们像我一样,没有准备好以新的姿态与生活共处。康复中心是个转折,是个缓冲地带,在这或长或短的时间里,病人们在医生、护士、康复师、语言老师、厨师等所有工作人员的帮助下,迈出了走向康复的第一步。他们给与我们“个性化”的指导、帮助和照顾,教授我们生活技能,让眼前一片黑暗的家人看到一线曙光,我很感激所有人。

回家,欢喜是有的,但很短暂。当时家里的气氛很紧张,他们三个健康的大人,围绕着我和宝宝两个节点,像齿轮一样精准地运转着,一点差错都容不得。显然他们三个已经超负荷运转。

我清楚地明白,如果我还想活下去,必须重新学习走路和说话。我不想每天躺在床上什么都做不了。爱情拯救不了我。虽然相信老公是爱我的,但我病了,已经很对不起他。父母年纪大了,不可能永远陪着我,我的病已经让他们痛苦不堪,我不想成为他们的拖累。我还想照顾女儿呢!

回家一周后,我开始练习走路,拄着拐杖走路。拐杖是有四只脚,可以自己站立。我的路线是从卧室经过客厅,走到厨房,再从厨房经过客厅回到卧室。出租房不大,走一趟不过几米。循环往复,每天拄着拐杖走几个小时。很艰难,每一步都要攒足全身的力气,一开始走到厨房就得坐下来休息,后来走一个来回休息,再后来可以走几个来回才休息。我的进步缓慢,但一直在坚持。

几乎同时,爸爸让我练习使用右胳膊和右手。我极不情愿。因为我的右胳膊抬起来,肩膀就钻心地痛。右手又紧紧地攥着拳头,完全伸不开。吃完早饭,爸爸让我把小玩具从桌子的一侧移到另一侧。我坐定在椅子上,慢慢地把右胳膊从我的腿上抬到桌子上。仅仅二十公分的距离,对我而言却是极其遥远。我努力忍着肩膀的痛,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右胳膊上。一公分一公分地缓慢地抬起胳膊,目标是面前的桌子。十五、十、五、四、三、二、一,成功!我的右手搭上了桌面。下面我得把胳膊肘移上来,怎么办?有了,我可以把身体往桌边靠,利用肩膀的僵硬,把胳膊肘也放在桌上。痛啊!但成功了!

下面就是把几个塑料小玩具从右边移动到左边。因为手还没办法伸开,我只能用拳头推着小玩具移动。一厘米一厘米地移动着我的手和前臂,慢慢从右侧靠近小玩具。碰上了,推着一厘米一厘米地慢慢移动。终于,到了左边指定位置,成功了!

回到家一个月了,我的语言能力还是很差,完全不会说母语,语言老师教的都是英语。不知为何,我完全不能说应该最为牢固的母语,和每天照顾我生活起居的父母的交流,只能用英文加上手势。我退化成一个二十四小时需要被照顾的幼儿。幼儿需要很多年的成长,从容不迫,享受成长的快乐。而我,没有那么多时间挥霍。我开始有意地学习爸妈的话,练习讲出来。一天一点进步,中风三个月后,我终于可以和父母简单地沟通了。

中风大约两个月后的一天,我看着每天经过而无感的电视,突然动了念头想打开看看。我坐在客厅蓝色的沙发上,妈妈打开了电视。我以为会是丰富的画面,很好的休闲,可是电视打开的一瞬间,我呆住了,一阵眩晕,赶忙用左手扶着沙发。我的眼睛和脑子完全没准备好这样的速度。

我更深刻地理解了自己需要克服的困难有很多。

家人为了照顾我,极少开电视。电视机就那么寂寞地待在那里。八个月后,我终于可以看电视了。先是柔和缓慢的节目,慢慢过渡到快一点吵一点的节目。这件事上我“毕业”了!

中风让我完全丧失读写的能力,直到九个月后的一天,我翻看杂志上的小文章,竟然读进去了,字都认识,还能连起来,明白里面的意思!我赶忙“跑”去告诉爸妈和老公。这太意义重大了,能读杂志,就等于能读书;能读书,我的世界就再次打开了!我这辈子的最爱就是读书,小时候国内很少有给小孩看的书,而且我又没有钱买小儿书,所以只能读课本。中学的时候爸爸给我订了两本杂志《少年科学》和《少年文艺》,杂志到来的那一天我总是欢欣雀跃,如饥似渴地读起来,忘了时间,妈妈叫我吃饭都听不见。虽然爸爸想让我学理科,但我最爱的是《少年文艺》。只是读了理科,我没有读太多书,成为了遗憾。现在补起来!

三年半后,我开始写博客,鼓励了很多深陷病痛的病友。有一个女孩,是我高中同学的大学同学,本不会相识,但她当时也突然诊断出肺癌晚期,本来非常迷茫消沉,看了我的博客重拾了希望。现在六年半过去了,她还在上班,生活得很精彩。我们也成了惺惺相惜的好朋友。

我的癌症经历了五年几百次的化疗,找到了基因突变,开始吃靶向药;2017年发现脑瘤,射波刀放射手术,入脑药预防新脑瘤产生。靶向药失效,重新开始化疗。三代靶向药问世,2020年发现胯部肿瘤,免疫疗法……

2020年发现胯部肿瘤时,我写道:

...这八年,从34岁到42岁,我离开社会回归家庭,躲在小窝里舔伤口。医院变成我第二个家。我像一个失足落水的人,拼命地努力扑腾才能让我的头一直保持在水面上面。偶尔幸运,我扒上一截木头,可以在上面休息一段时间。但不知何时,一个漩涡突然袭来,我丢了木头,还喝了几口水。又得拼命扑腾,同时等待着继续交上好运,上天再给我一截木头。

死亡是什么样的?没有人知道。没有死去的人活过来告诉我。

...如果这次我真的挺不过来,我有后事要交代。我的银行账户、养老金、人寿保险,我这短短的人生积累下来的财富少得可怜。不过我不觉得自己贫穷,我拥有的很多,这四十多年读过的书、走过的路、遇到的人。我遇到了先生,我们有美好的爱情和同甘共苦的美满婚姻,共同养育了聪明可爱的女儿。女儿是我的天使,我生命中的贵人。她的出生挽救了我的生命!其实诊断为四期肺癌的时候,我的生命就将终结。这八年是我从死神那里异常辛苦地讨价还价要来的,我贪心地还想再要很多年!

想起死亡,我依然绝望。这么多年的向死而生没有教会我如何面对死亡,而是让我更加珍视生命,更加舍不得。

熟睡的孩子的睫毛在晨光中颤动、早晨的阳光穿过树叶的柔和、咖啡的醇香气味、脸颊上孩子的蝴蝶般温柔的吻、做饭时先生一个突如其来的从身后的拥抱……

生活中有太多美好让我无法割舍,我对生命有无限的眷恋,这眷恋让我从死神口里勉强逃脱,只有躺着的力气,挣扎着重新学吞咽、学说话、学走路……我不能死,我要看着孩子长大,我要陪在先生身边,我要回报双亲!

就这样我用生命中所有的光和热生活着,2012年的怀孕早产、住进ICU、诊断出四期肺癌,2012年底到2013年的重度中风和艰难的恢复,2017年的脑瘤和感染,我都挺过来了,2020年的肿瘤我应该也可以!

从2012年八月发现肺癌到现在,过去了整整十年!在这十年里,我一直在积极治疗。癌症很凶险,我学着和它相处,练就了积极乐观的心态。很幸运,我的身体对几乎所有的药物和治疗都有很积极的反应。我几乎用尽了现有的药物。没关系,新的药会很快被研发出来,我对医学的将来充满希望。

这十年,有那么几个时候,我曾经很绝望。比如刚刚诊断癌症的时候,中风的时候,发现脑瘤的时候,还有发现胯部肿瘤的时候。不过我一边在深夜失眠的时候想我要怎样交代后事,一边又觉得不算太坏,至少我可以看到肿瘤生长鼓起的包,不像肺和脑的肿瘤,长多大都看不出来。

我的身体有好多伤疤,已不是从前光滑的模样,但我不在乎,因为这是我胜利的勋章。我的头发不是很多,好在没有秃头,出门戴顶帽子就好了。走路慢一点,也习惯了。我很向往可以跑起来,还不止一次在梦里跑起来。我曾经可以跳舞游泳滑冰滑雪......但没什么,我不去想自己失去了什么,只想着我拥有什么。平时看书写作,洗衣做饭,打扫卫生,打理果树和小菜园,偶尔去医院输液做免疫疗法。过着很普通的日子,越普通,我越觉得高兴,因为深知它来之不易。

感激癌症中心的沈医生,他高高壮壮,一头银色短发,是天生的,精致地向后梳着,根根不乱。他和蔼可亲,虽然是整个癌症中心的主管,却一点没有名医的架子。每次看到我都说:“我最好的病人,你最近怎么样?”

医生在女儿出生后去看望她。作为一个“日理万机”的主治医师,还能抽出时间去看望一个普通病人的孩子,太感动了!他救了我的命!他的治疗理念和精湛医术救了我,让我有了这十年,和将来的好多年!他也变成了家人一样的存在。每次去癌症中心,我就像回家那样亲切,医生护士都是我的亲人。

感激癌症中心的护士们,放射科的辛哈医生和技师们,早产儿特护病房的医生护士们,康复中心的康复师们。你们都是我的英雄,救了我和女儿的命!守护着我们的生命和健康。我感激不尽!

感激的女儿,我的丈夫和我的父母,是他们给我无尽的爱,给我活下去的勇气与力量!

感激我的父母,把我培养成人,滋养了我幸福的童年和少年,让我在面对艰难时能有足够的勇气和信念。在我三十多岁时还要重新像照顾婴儿一样照顾我,教我重新学会吃饭、说话和走路。女儿不孝,让你们为我茶不思饭不想地担忧。感激你们日夜照顾我的女儿。

感激我的公婆,培养出这么出色的儿子。在我们最需要帮助的时候照顾我和女儿,一直为我们祈祷,还不辞劳苦地帮我们装修房子。

感激所有的朋友们,在我们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你们在背后默默支持。搬家的时候看到一屋子的朋友放下自己的事情来帮忙,特别感动。

宝贝你太棒了!经历了这么多,小小的你那么坚强,那么勇敢!爸爸妈妈为你心痛,更为你骄傲!谢谢你顽强的坚持!你有极大的求生欲,也极其幸运,有全世界最强的医疗团队救助!你是个奇迹!医学的奇迹,生命的奇迹!

我不迷信,但我相信女儿早早地来到这个世界,是为了让妈妈专心治疗,为了给妈妈勇气一起与疾病抗争!宝贝,你已经长成一个十岁的小姑娘,健康、真诚、善良。妈妈愿伴你成长,希望可以看到你上大学,甚至结婚生子!

我的丈夫伴随我度过了那段艰难的日子。他看到我最卑微最痛苦的样子,看到我头发掉光、眉毛也掉光的丑样子。也看到我因为治疗导致眉毛像男人一样粗,长高、甚至长出胡子的样子;甚至因为治疗我头发稀疏、眉毛稀疏、无法站直像老太太的样子。他从来没有抱怨过我的丑陋,甚至依然觉得我很美!是他,鼓励我写下自己的经历,这个家的经历。我万分感激他的包容和鼓舞,感激他一直把我当作一个正常人,一个有着梦想和抱负的人,而不是一个残疾人、将死的人!有他,才有我和女儿的现在!

原标题:《与癌症对抗的十年人生 | 三明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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