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治的细节︱刺猬还是狐狸？对张扣扣案的反思

万家团圆的除夕，一场酝酿二十二年的仇恨突然爆发。陕西汉中人张扣扣为报母仇，连杀三人，生活往往比戏剧更戏剧化，也更令人惊愕。

网络上有声音为其叫好，有的甚至用“侠士”来称呼他，呼吁官方无罪开释杀人者。

国人有侠客的情结，“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行侠仗义的梦想深入这个社会的骨髓，表达着对法律秩序无声的抗议。

“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儒侠交汇于激进主义的洪流，所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可以说，每个儒者心中都住着一位侠客，他们追求现世的正义，黑白分明，以一种理论、一个体系囊括世间万象。

这样的思想者，以赛亚•伯林谓之“刺猬”，他们秉持一元论的观点，立场分明，试图在现世打造心中的“理想国”。一元论的思维不接受现实世界的复杂多样，非此即彼，杀伐果断。于是观念的冲突往往演变为肉体的冲突，价值的争论也可能会以刀光剑影收场。

另一类思想者则是多元主义的“狐狸”，他们承认灰色地带的存在，并接受在现实世界中冲突无可避免。在他们看来，权力体系并非无所不包的，多样性/差异性令生活更丰满；而冲突并不仅仅发生在善恶之间，善与善之间也有冲突。这样的立场警惕偶像崇拜的出现，并提醒自己不在个人看重的事务上附加不着边际的价值。

刺猬们干净利落，却往往因为对一元/理想的执念而异化为极权的旗手。狐狸们圆滑通达，因而更强调程序的正义，以及人要有输得起的气量。一如詹姆士•斯蒂芬所言，“卑鄙下贱、懦弱胆怯的性格最可靠标志就是在参与争论时不能以公正、平和、仁慈、友善的态度对待对手，缺乏欣然接受公平的失败并充分利用它的决心”，而多元主义欣赏的美德则是“尽职尽责全力取胜，公平对待敌手，失败后坦然接受结果，不放弃下次交好运的希望”。

法治在本质上源于多元主义。它强调规则中的正义，因而容忍现实的相对正义。司法裁判出错是必然的，但只要这种错误符合程序的正义，那就是人们应当接受的BUG。马丁•路德•金说：“手段代表着正在形成中的正义和正在实现中的理想，人无法通过不正义的手段去实现正义的目标，因为手段是种子，而目的是树。”

法治并不放弃绝对的正义，它认为在人定法以外还有超法律的原理，即代表正义的自然法。这种自然法不是权力意志凭空想象的，因而法治也不是权力意志的闭路循环；法律永远有其超验的正义之源，因而世俗的法律正义才是相对的。因为有着对超验正义的盼望，人们一方面可以通过正当程序不断修正世俗社会的法律规则，另一方也可以容忍世俗社会法律之下的相对正义。

对法治而言，如果在现实世界中追求绝对的正义，这种正义要么走向虚无，要么成为偶像，直认“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而不论走向何方，最终都将成为无视规则破坏法治自身的毁灭性力量。

在我们的传统社会中，无论侠者还是儒者，都很难真正接受法治的理念。一元论的主旋律是斗争与批判，它既不尊重规则，也很难真正将饶恕看成美德。“父母之仇，不共戴天”，类似张扣扣的案件在历史上并不罕见，不断地对既定的法律规则提出挑战。

这里，武侠小说《倚天屠龙记》可能是个异类。小说的主人公也姓张，名无忌。年幼的无忌目睹父亲被逼死，决意同死的母亲抱着他，要他记住六大门派每个人的脸，冷冷地说这里每一个人都是杀死父母的凶手。当无忌的眼光向每一个人扫射，孩子的眼神让在场之人无不战栗。读到这里，真是让人血脉偾张，作为读者的我期待着那复仇时刻的到来。但是，故事的发展令人意外。当六大门派被困万安寺，拥有复仇能力的张无忌居然放下了仇恨，救出了所有的仇人。张无忌选择了饶恕，也许是因为对六大门派弟子周芷若的牵挂。而周的师父灭绝师太宁死也不接受张无忌的援手。爱冲刷了仇恨，但仇恨却让人变得更加仇恨。

当然，爱与法治无关，它是法治之外的价值。法治本是多元主义的产物，因此也不能把法治推向极端，拒绝其他价值的调和。爱和法治都要受彼岸的滋润，才不会走向异化。

不知道张扣扣在预备寻仇二十二年的生涯中有没有经历过爱的感动，我很怀疑。无论如何，都是时候反思一元论的偏执了。

愿张扣扣的悲剧不再重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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