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因为风的缘故——怀念洛夫

3月19日，诗人洛夫在台湾去世，享年91岁。“澎湃新闻·艺术评论”(www.thepaper.cn)特约请2016年洛夫书法展的策展人陈利撰文回忆与洛夫的交往。在他回忆的故事中，不仅能感受到洛夫先生作为诗人的魅力，也能看到他在书法上的成就。

那天刚起床，朋友打来电话告知洛老去世，很震惊！又抱一点希望这是如某明星般的谣传。但不久即由洛老的儿子莫凡和台湾临终前在场的诗友方明证实。方明微信说：“3月10日洛老因气喘加重入院治疗，时尚清醒，与师母与我仍可对话。3月12日因病情恶化转入加护病房，之后多沉睡，其间，医生趁洛老醒时，指向师母及我，问是谁，洛老微弱回答：老妻、老友。3月17日晚上，洛老一手握住师母，另一手握住我，长达15分钟，之后入睡。当天香港诗人杨慧思亦得洛老同意见面，我亦播放谭五昌教授的“办好洛夫国际诗歌奖”之承诺，洛老点头言谢”。

我与洛夫先生相识于1988年秋，那时我才23岁 。那一年，先有柏杨率先来沪，而后洛夫又与一批台湾诗人到访上海，这是两岸文化交流破冰后，最早来大陆的一批台湾作家，由于柏杨在上海得到我的帮助而大力介绍及同行的香港诗人犁青的引见，洛夫与我一见如故。除了陪他们参加各种活动、游览外，他们还专门到我家里来，回去后，洛夫在香港刊登的一篇文章里还有提及。当时他送了我一对德国的名笔，我也因为他好酒，回赠一瓶当时市场上买不到的五粮液，他非常高兴，说要带回台湾喝。那时他跟我说，在台湾光凭写诗是不能谋生的，他也会靠买卖些房产来挣钱贴补，这句话对我后来从一个文学青年直接下海经商，也有一定的影响。当时我说书画家都很能挣钱，以你的名气可以写字，他告诉我已在练字，我即专门半夜跑到高式熊先生家里去请高老为洛夫刻名章和“诗魔”闲章各一方，洛老并托我为好友痖弦也刻一方，高老很快在他们离沪前把章刻好，我至今尚留有当时的印蜕。知道我的老师刘海粟大师在上海，洛老提出想见，我陪他们到海老住的樱花度假村拜访并合影。过了两年，刘海粟大师到台湾办画展，洛老还来信告知海老在台湾的情况。

洛夫先生回到台湾后很快给我寄来了签名的照片和“假若你是钟声，请把回响埋在落叶中，等明年春醒，我将以融雪的速度奔回！陈利兄新春大吉”的书法条幅，果然很快我们又得以再次在上海见面，只是那时大陆人民无法前往台湾，其后几年只能靠书信通话往来。

洛夫赠陈利书法作品

1996年，洛夫移居加拿大，那一年，我寄去的贺年片被退了回来，从此失去联系。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就是那么奇妙，2010年的冬天或是11年的春天，我在北京与一位来自加拿大的朋友吃宵夜， 他讲到常去温哥华的洛老家。回到酒店后马上打电话，十多年未通音问，洛夫的声音没有改变，只是略显苍老，而80多岁的他听到我的名字，没有一点迟疑的立即回应我，仿佛就像昨天还刚通过电话，茫茫人海中又续前缘。随后他寄来新书和书法集，我一看他的书法与之前完全不同，人书俱老、己臻化境，又有独特的书卷气，即打电话请他为我写非常喜欢的《因为风的缘故》那首诗，没多久他即用横幅书写寄来。

但是造化也会捉弄人，其后几年，我去温哥华他来大陆，他到上海我去了台湾，还有一次，他来电请我到广东中山参加他的书法展并与他一起到深圳参加其他活动，我在飞机上等了几个小时，最终因为延误而没能去成。直到15年11月5号洛老从杭州到上海，赠我新书《天涯美学》和龙井佳茗，聊到凌晨一点多回来，我在微信中写道：“人有倾盖如故，虽然多年未见，相隔万里，今日重逢，但是一点也没有疏离陌生之感，唯一变化的只有岁月”。畅谈别后之余，洛老希望我能在上海帮他办一个书法展，我当即应允。过了几天他又回到上海，入住我帮他安排的兴国宾馆，因为感冒，我让他在上海多住几天，我们在上海又轻松的相聚了十来天，也商定了书法展的细节，于是有了2016年11月的《水墨微笑—洛夫诗意书法展》。书展期间我每天与洛老和夫人陈琼芳在一起，这两次的相聚，可谓其乐融融，也聊到各种话题，从湖南的洛夫烧饼到温哥华的房子，从获诺贝尔文学奖提名的《漂木》到“天涯美学”。有一天他跟我说道，每年坐国际航班到大陆来一个多月觉得有点累，我即建议他回台北定居，因为离大陆近可以随时来，而且台湾的健保医疗要比加拿大的好。没过几个月，他跟我说决定回台北定居了。2017年上半年卖掉了温哥华的雪楼，6月15日回到台北定居。

2016年10月25日我去台湾，洛老先请我在台北的喆园吃饭，第二天我已有晚宴，洛老仍坚持还要请我吃饭，却之不恭，当天只得吃了两顿晚饭。17年1月13日我再次去位于台北101附近的庄敬路197巷他家，很少请人在家吃饭的洛老让夫人做了菜请我在家吃饭，师母的菜做的好吃，狮子头我一气吃了三个。隔了一天，又请我与方明等一起去吃他家乡的湖南菜，而且每次跟朋友介绍我，也必说是老朋友，由此可见被誉为“知世故而不世故”的洛夫待友之真诚，为人之热情。有时，他也会用微信给我发很长的信，我跟他说有机会还是希望他用笔给我写信更好。本来4月12已订了要去台湾，想着又可以见面，未料竟已是天人永隔，想起他那带点乡音的声音，只能在微信的语音中再听到了。定于4月11日下午在台北殡仪馆景仰楼至真厅举行的送行仪式，由于我在上海主办12日开幕的中日书法展也无法前去，只能以心香一瓣，遥祭老友了。

碧云天黄叶地

2016年给他在上海图书馆策划的书法展是他所有在大陆办的书法展中影响最大、效果最好的一次，媒体报道都是大篇幅的，上海电视台的新闻破天荒播了一分多钟的报道，《文汇报》整版刊登6000多字的专访，他非常高兴。我还跟他说，隔一两年，他再积累一些好的作品，我可以在北京和香港再帮他办的更好一些，但现在已是不可能了。

洛老给我写的那件《因为风的缘故》的书法条幅被好朋友看见后喜欢而“夺”去，2017年1月去看他时，他的眼睛正好有些毛病，洛老跟我说，我好了再给你重新写一张，言犹在耳，历历在目，但洛老已不能再为我提笔。今天翻看他送我的其它书法作品，有一张写道：“我们渴望一双，蚱蜢有力的腿，渴望风筝和他的天空，渴望诗与远方，以及一只风平浪静的枕头。——人有极大的能量，以应付极其复杂的世事，但更渴望自由，拥有独立的天空，以及一个充满诗意而又安静生活空间，这就是大喜悦，无憾的存在”，相信此刻的洛夫已得到大喜悦，也无憾于他的一生。

而今，正如他在那首诗里说：我是火，随时可能熄灭，因为风的缘故。

而我，从此只能默念你的诗：在涛声中呼唤你的名字，而你的名字，已在千帆之外。

2018年3月20日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