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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狐,狐不归去

2022-10-25 18:16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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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赵翔 山水自然保护中心

01 与老瘸的相遇

在嘉塘草原,怀庆他们总会和我说起老瘸的故事。

老瘸准确地说是我们的一个研究对象,我们和北京大学合作,希望通过给藏狐带上GPS颈圈以追踪其行为活动,从而增加对于这一物种的了解。这家伙在捕捉的时候腿有点旧伤,所以取名为“老瘸”。

“2021年8月14日10:40,在道路附近放置触发式捕捉笼,使用1只路杀鼠兔放在笼中作为诱饵。

13:12警报触发。

13:28赶到现场,开始进行装袋、称重、保定、带颈圈、测量头体长、采样等操作。

13:38完成操作将其释放。”

在野外记录里,同事们用简短的语言记录下了捕捉老瘸的过程。

老瘸牙齿完整、颜色发黄,看起来有一定程度的磨平,因此推测是四到五岁。从古生物学来说,牙齿是判断动物类群的重要依据,现在的食肉目包括了所有长着一对有上第四前臼齿和下第一臼齿组成的裂齿的动物,这样会更利于撕咬。而对于藏狐来说,磨损的牙齿通常代表着它捕食能力的下降。犬科是现存食肉目里牙齿最为保守的类群,包括藏狐在内的大部分种类都是42颗牙,仅比原始哺乳类的44颗牙少两颗,牙齿数量的减少通常表明了食性的特化和肉食比重的增加。

给捕获的藏狐检查牙齿

捕捉笼一旁的红外相机,记录了老瘸在进笼子之前右后腿就是瘸着的状态,身体检查更是发现右后腿有严重的外伤,关节处皮肤已经完全丢失,我们用酒精棉片做了简单的擦拭处理。

老瘸一瘸一拐地走进了捕捉笼

不知道是否就是因为这样严重的外伤,让老瘸在那段时间里没有办法正常捕食,因此铤而走险,进入了我们放置路杀鼠兔的笼子。

作为中小型食肉动物,藏狐在野外要面对诸多的竞争,我们的红外相机就拍到过藏狐和赤狐、藏狐和狗獾,以及藏狐和荒漠猫争夺洞穴的影像。除了同类体型的动物,狼以及家犬也是藏狐重要的威胁来源。人类活动一方面可能加速了草地的退化,给藏狐支持更多的食物——鼠兔;除此之外,人类饲养的家犬也成为这片没有边界的草原上藏狐重要的威胁。

藏狐与赤狐在一个洞口前对峙GIF

在接下来的四个多月里,从尚且绿草如茵的夏天一直到凛冽寒风积雪里的冬天,老瘸佩戴的GPS颈圈会每隔一个小时给我们传来一个坐标,超过2300个的精确定位,显示它一直活动在捕捉点附近600米X1000米的范围内,这个家域不大,不到一平方公里,并且家域很固定。老瘸的年龄让它显得恪守与老派,作为一只成年的雌性藏狐,老瘸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守护住自己的领地。

冬天的嘉塘草原,会略显颓废和荒芜,开花的植物早就枯去,目光所及之处,那些还来不及融化而去的积雪点缀在黄色的草地上,像是镶上白色的纹络,一阵风吹过,一些干燥的雪珠子甚至会刮在你的脸上。

雪后的嘉塘,来不及融化的积雪点缀着黄色的草地

在这看起来生命力并不灿烂,而自然又冰冷坚硬的时候,随着老瘸的GPS信息跟踪一只温暖的动物,成为我们在寒冷与凄风中微弱的火苗。每一次相遇,都好像是一次惊喜的握手,四目相对的不是恐惧,而是这个世界并不只有我们独自存在的情绪流动。经历了五次物种大灭绝时代走到今天的两个物种,在荒野的尽头这么相遇,并没有高低与贫贱,都是这个自然中最平等的存在。

而目睹如此未有任何驯化的痕迹、完全属于自然的动物,就如同第一次登上从未被征服过的山峰,发现一片人迹未至的原始森林。你会开始理解从小就听说的那些事:曾经,这个世界上没有机器、商铺、钟表和互联网,而它依旧运转。

嘉塘彩虹下的野驴群

02 GPS信号消失了

现有的古生物学研究认为,犬科动物发源于北美洲,并于1000万年前开始繁盛起来。而随着700万年前北美洲和欧亚大陆在高纬度地区连通,以及300万年前的晚新生代,南、北美洲连通,犬类终于迈出了它们走出北美的第一步。在此之后,犬类在旧大陆演化出来的后裔在后期开始重返北美,与北美留存的本土犬类产生了互动。而目前高纬度的犬类动物群,包括狼、赤狐和北极狐都是起源于欧亚大陆。这些连通最终使得犬科成员成功地跨大陆分布,使得广泛分布的各个演化支系适应了新的自然和环境活动,和猫科动物并称为这个星球上最成功的食肉动物类群。

作为这个成功类群中的一者,老瘸的信息在12月29日突然停止了。

12月28日早上05时,发现其突然离开之前的活动区域,快速活动了超30公里的距离,移动轨迹覆盖其家域附近大约20km²的范围。

29日09时发现其活动量骤降为0,位点不再移动。

30日下午14日找到其尸体。

在老瘸的记录本上,同事们这样记录着。

我们前往老瘸发出最后一个位点的位置,这里距离道路100米,距离村子里的聚居点不超过500米,而距离它之前的家域大约1000米。死亡的周围没有洞穴,它侧卧躺在草地上,体温已经降到环境温度。身体的右眼球和肛门应该是死亡后被啄食,身体表面没有新鲜的伤口或血迹。四个月前捕捉时右后腿的外伤,已经完全愈合。

但是老瘸的腹部有一处愈合结痂的旧伤,并且腹部毛发稀疏,这两个特征在捕捉并佩戴颈圈之时并没有,因此或许老瘸的后腹部又受过伤。除此之外,老瘸的左侧上下犬齿都有明显的断裂,在捕捉时没有如此严重,这代表着此时老瘸或许已经丧失了主要的捕食能力。

老瘸生前最后的影像

我们布设在草原上的一个红外相机曾经在12月28日10:30拍到了老瘸路过,从这个远离它家域的地方留下其生前的或许最后一段影像中,依然能看出它行动灵活,但鼻吻部、四肢、尾部脏兮兮的。更多信息当然需通过尸检了解其真正死因,但基于以上信息,我们做出一个推测:

老瘸的家域存在较为激烈的种内竞争(与其他藏狐)或种间竞争(离人类聚居点近,可能受到更多来自狗的攻击),导致其多次受伤,于是在不断的消耗和受伤中,老瘸被迫离开了自己的家域。

对于老瘸来说,它在离开自己的家域,往外漫无目的地游荡的时候,是否已经感知到生命的消逝呢?老瘸让我想起小时候家里的传说,如果狗老了,会主动离开自己的家,死在远离自己家的地方。和狗一样,这些犬科动物是否保持了祖先的一些记忆和习惯呢。

藏狐(左下角)前方的道路和人类村庄

但不论是留在自然里的藏狐,抑或是被人类驯化的狗,他们如今的竞争关系是受人类深度影响的。

对于狗的驯化,有一个有意思的推测——正是狼在大规模群体狩猎以及种群合作中表现出的智慧,让人类学会了如何与这样一种懂得和其他个体合作的聪明食肉动物建立了互利的关系,而或许正是对于狗的驯化成功,让人类掌握了驯化其他动物,甚至驯化植物的知识,并最终促成了农业时代的兴起。

只是人类和狗之间灿烂而互利的驯化和被驯化故事,如今呈现出了对于自然以及依然生活在自然中的动物非常深远的影响。

藏狐广泛分布在青藏高原,从尼泊尔、中国、锡金和不丹,一直到海拔5000米以上,都有藏狐的身影。显然进化让它适应了青藏高原严寒的气候,但也同时带来了更多的消耗。艰苦的环境、疾病、流浪狗,让藏狐生命的周期并不长,五年到六年或许已经俨然是藏狐的一生。

纵使伤痕累累,总要坚韧过活

03 式微,式微,“狐”不归

老瘸的死亡让我们感到难过,当一个曾经和自己发生过交集的鲜活的生命在此刻乍然而止的时候,一种特别的孤寂从遥远的山峦上一直吹到这里,你站在那里,眼前的空白即是雪色的苍茫,也是你对于生命深奥且不可揣测的慌张。但几位藏族同事却显得很平静,在他们看来:在青藏高原,死亡从来不是一件难以言说的事情,它存在于每个人的日常生活里,在这里,死亡是一切的起点,并不是生命的终结,如果你不可逆转的前行方向,其实是一个新的起点,那你还会感觉到恐惧和孤独吗?在藏区的多重世界里,藏狐只是一种生命形式,和人类以及其他所有非人的生命通过转世、寄生、共存等联系在一起,你很难想象这么一种灿烂的文化形式,是在不断的弱化生命的阶级和高低贵贱,因为众生本就平等。

在这里,死亡是一切的起点,并不是生命的终结

所以对于老瘸来说,虽然它的死亡带来了身体和物质的消失,但它以及其他的藏狐个体,依然给予了我们很多生物学的信息。

比如一只藏狐的家域估计只有1-2平方公里,这一估计大大低于之前的其他区域的研究,或许和嘉塘的鼠兔密度有很大的关系。作为捕食者,鼠兔占据了藏狐食物的绝大部分,也会影响藏狐的家域大小、活动节律等方面。和大部分哺乳动物仅母亲抚育后代不同,犬科动物通常为双亲育幼,甚至哥哥姐姐也会参与对弟弟妹妹的照顾,根据我们的观察,藏狐也是一对父母共同哺育后代,并且呈现出较为稳定的伴侣关系。

在“走出青藏高原”的假说里,有人提出类似于西藏披毛犀(披毛犀的祖先)、布氏豹(雪豹的祖先)、邱氏狐(北极狐的祖先)、喜马拉雅原羊(盘羊的祖先)都是在青藏高原演化,首先适应了寒冷的环境,之后随着冰河世纪的到来,扩散到北极圈附近。

这一假说一方面说明了青藏高原对于动物演化的重要性,而除此之外,也说明了在未来新的气候危机以及自然条件的影响下,青藏高原依然可以在这些动物退缩后,扮演着“庇护所”的作用。

积雪覆盖的青藏高原

我们希望能够不断增加在这个区域的研究和保护工作,呈现这个区域最绚丽的那部分生命,这些生命有生物的,也有文化的。

最后,感谢这些陪伴我们在这里一直观察的伙伴们——三江源国家公园管理局、玉树州和称多县政府,以及蚂蚁森林、中华环保基金会,山水的战略合作伙伴华泰证券。

希望在时间的长河里,我们能够记录下短暂但可以被回忆的一段。

狐不归去。

原标题:《藏狐,狐不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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