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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令风物|十月蟋蟀入我床下

大诗兄
2022-10-28 12:02
来源:澎湃新闻
文化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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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已经是农历十月。此时的时令风物,我认为,是一种小昆虫。

我们先从一段尘封已久的往事说起吧:

北宋某年的一个秋夜,大文豪欧阳修正在窗下读书,忽然听到一阵飒飒风声,“初淅沥以萧飒,忽奔腾而砰湃,如波涛夜惊,风雨骤至。其触于物也,鏦鏦铮铮,金铁皆鸣;又如赴敌之兵,衔枚疾走,不闻号令,但闻人马之行声”。此声令人悚然,他令小童出门观望,童子回来禀报,“声在树间”。欧阳修于是大发感慨,“此秋声也,胡为而来哉……夫秋,刑官也,于时为阴;又兵象也,于行用金,是谓天地之义气,常以肃杀而为心”。对于这番感慨,“童子莫对,垂头而睡。但闻四壁虫声唧唧,如助予之叹息”。

以上,就是散文名篇《秋声赋》的诞生记。在欧阳修看来,秋声所到之处,便处处沾染了秋的气息;而相比童子,更加知秋,更加懂欧阳子的,是那于四壁发出唧唧之声的秋虫。

上世纪三十年代,郁达夫在《故都的秋》中则写道:“在南方每年到了秋天,总要想起陶然亭的芦花,钓鱼台的柳影,西山的虫唱,玉泉的夜月,潭柘寺的钟声……”

古代的欧阳修,近现代的郁达夫,都是散文大家。在他们的眼里,若是没有这秋虫的鸣叫,便构不成一个完整意义的秋。

蟋蟀 视觉中国资料图

所以,在这万里清秋的季节里,我们需要讲一讲虫唱的主角——蟋蟀。《辞海》上说:蟋蟀,亦称“促织”“趋织”“蛐蛐儿”。昆虫纲,直翅目,蟋蟀科。触角较躯体为长。雄性善鸣,好斗。种类很多,最普通的为中华蟋蟀,体长约20毫米。年生一代。以翅摩擦发音。

我喜欢阅读动植物的百科条目,因为信息量丰富且生动形象,可以与我们的日常印象互相印证,很长知识。就拿这段介绍来说,我们读后可以知道:其一,蟋蟀就是“促织”“蛐蛐儿”。“促织”这个名字很有意思,我认为,可以与之相提并论的,是一种鸟儿的名字“布谷”。促织、布谷——你看,中国人在观察动物的时候,都时时不忘耕织为本。其二,蟋蟀是直翅目的昆虫。直翅目的昆虫,大多体型较大、身体壮实、外形爽利,譬如蟋蟀、蝈蝈、纺织娘等。直翅目昆虫的体色大致分为两种:一种为叶绿色,一种为土灰色,这都是某种程度上的保护色,因为它们生存的环境大多在野外。其三,雄性蟋蟀好斗。所以,斗蟋蟀的习俗也是源远流长。其四,蟋蟀“以翅摩擦发音”,我们所听到的秋虫的“鸣唱”,其实不是嘴巴(口器)发出的声音,而是翅膀摩擦的声音。

蟋蟀  视觉中国资料图

《诗经》中的“昆虫记”

跟很多动植物一样,蟋蟀,也是中国古典诗词的“老朋友”。《诗经·豳风·七月》诞生于西周时期,是中国最早的农事诗之一,全面描述了一年中各个时间段的物候。诗中有这样一段:

五月斯螽动股,六月莎鸡振羽,

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

十月蟋蟀入我床下。

我们可以把这一段,看作《七月》乃至《诗经》中的《昆虫记》。斯螽,又名螽斯,就是蚂蚱;莎鸡,又叫络丝娘、纺织娘。它们都是直翅目昆虫,从分类上看,算是蟋蟀的近亲吧。在豳历(大致相当于农历)的五六月间,直翅目的昆虫们开始活跃起来。特别令人感到惊奇的是,当时的中国人,就已经注意到并发现:此类昆虫是利用大腿、翅膀的摩擦来发生声音,所谓“动股”“振羽”是也。

“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这一段的主角,就是蟋蟀。从豳历七月到十月,恰是从早秋到晚秋的历程。随着气温的不断降低,蟋蟀们的活动范围也在不断变化:七月流火,天气刚开始转凉,蟋蟀们还在野外“露营”;八月秋高,蟋蟀来到农人的屋檐(宇)下;九月天凉,蟋蟀来到农人的门(户)后,活动空间正式从户外转入室内;而到了十月,蟋蟀干脆躲到人们的床下。夜深人静,床下传出蟋蟀的鸣声,真真切切,如在耳畔。从七月到十月的这个过程,也是蟋蟀一步步靠近人类的过程。他们没有跟人类见外,人类也干脆把它们当作家养的宠物。蟋蟀是一年生的动物,“入我床下”之后,它也终将在床下终了这一生吧。

《诗经》里还有一首诗,专以《蟋蟀》为题:

蟋蟀

诗经 唐风

蟋蟀在堂,岁聿其莫。

今我不乐,日月其除。

无已大康,职思其居。

好乐无荒,良士瞿瞿。

蟋蟀在堂,岁聿其逝。

今我不乐,日月其迈。

无已大康,职思其外。

好乐无荒,良士蹶蹶。

蟋蟀在堂,役车其休。

今我不乐,日月其慆。

无已大康,职思其忧。

好乐无荒,良士休休。

这三段,大致讲的是一个意思,我们且以第一段为例:“蟋蟀在堂,岁聿其莫”,当蟋蟀来到堂屋里的时候,这一年大概就要到头了。“今我不乐,日月其除”,我要是不及时行乐的话,也没有多少日子了。“无已大康,职思其居”,但是!请你不要过于沉溺于玩乐,要时时记得自己的职责所在。“好乐无荒,良士瞿瞿”,喜好玩乐但是不要荒淫无度,一个合格的“士”必须懂得节制和谨慎。

《诗》的温良,《诗》的劝谕教诲功能,在这首诗里表现得淋漓尽致。这首《蟋蟀》,使用的是“比兴”手法,而用来起兴的事物,就是蟋蟀。这也从另一个方面印证,中国人始终是以“蟋蟀在堂”作为深秋已至、岁月无多的象征。

《诗经》定下的基调,深远影响着后世诗歌中蟋蟀的形象与定位。这一点,我们在后面会不断讲到。

2011年首博万历年展中的宣德款澄泥蛐蛐罐。视觉中国资料图

古诗十九首,“蟋蟀伤局促”

《诗经》的主体是四言诗(每句四字),而到了两汉时期,特别是东汉时期,五言诗(每句五字)开始兴起。五言诗既有来自民间的乐府,譬如“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也有文人创作的诗歌,譬如《古诗十九首》。《古诗十九首》的主题大致有两类:一类是游子思妇,一类是仕途失意,而其中有两首提及蟋蟀的诗,恰恰分别涉及这两类主题:

东城高且长

东汉 古诗十九首

东城高且长,逶迤自相属。

回风动地起,秋草萋已绿。

四时更变化,岁暮一何速!

晨风怀苦心,蟋蟀伤局促。

荡涤放情志,何为自结束!

燕赵多佳人,美者颜如玉。

被服罗裳衣,当户理清曲。

音响一何悲!弦急知柱促。

驰情整巾带,沉吟聊踯躅。

思为双飞燕,衔泥巢君屋。

东城之外,夜黑风高,有人独自徘徊。城墙高大且长,逶迤蜿蜒,看不见尽头——这人生,又何尝能看见尽头?这是秋夜,一阵凉风袭来,落叶簌簌而下。诗人恍然,不禁感慨:“四时更变化,岁暮一何速!”四季轮转,何其速也!城墙根下,有秋虫在鸣唱,唧唧复唧唧,若有若无的样子。深秋十月,“蟋蟀入我床下”,这野外的蟋蟀,也是愈加无处可去、岁月无多了!

此情此景,正所谓“晨风怀苦心,蟋蟀伤局促”。这里的“晨风”,不是早晨的风,而是一种善飞的猛禽——鹰隼。《诗经·晨风》篇写道,“鴥彼晨风,郁彼北林。未见君子,忧心钦钦”,表达的正是一种忧心忡忡的情感。

小蟋蟀呀小蟋蟀,你的鸣叫拨动了一颗多愁善感的心。“燕赵多佳人,美者颜如玉”,燕赵在北方,北方有佳人,佳人颜如玉;“被服罗裳衣,当户理清曲”,佳人身披罗衣,光彩照人,对户抚琴,才情无双。诗人的思绪随着琴声翻飞,如同飘渺的秋雾,如同秋日的海潮……“思为双飞燕,衔泥巢君屋”,朦朦胧胧间,仿佛已经携得美人归,如同比翼双飞的燕子……

然而,这不过是一场梦。秋夜更深,雾霭更浓,虫鸣愈加凄切,孤单的身影,还在东城外徘徊。

上一首诗的主题是游子思妇,而接下来这一首的主题,就是仕途失意。故事发生的场景,同样在秋夜:

明月皎夜光

东汉 古诗十九首

明月皎夜光,促织鸣东壁。

玉衡指孟冬,众星何历历。

白露沾野草,时节忽复易。

秋蝉鸣树间,玄鸟逝安适。

昔我同门友,高举振六翮。

不念携手好,弃我如遗迹。

南箕北有斗,牵牛不负轭。

良无盘石固,虚名复何益?

这首诗用了一半的篇幅来进行场景铺垫:“明月皎夜光,促织鸣东壁”,在这月光皎洁的秋夜,小促织在歌唱——你看,首先出场的“气氛组”就是蟋蟀;“玉衡指孟冬,众星何历历”,深秋孟冬,空气冷冽澄澈,星辰历历在目;“白露沾野草,时节忽复易”,时光流转,岁月不居,野草荣枯,原野已是满目霜露;“秋蝉鸣树间,玄鸟逝安适”,秋日的蝉鸣愈加有气无力,黑鸟呀黑鸟,你要飞向何方……

气氛都烘托到这儿了,下面想说啥?“昔我同门友,高举振六翮。不念携手好,弃我如遗迹。”话锋一转,画风大变:我那曾经的所谓“好兄弟”,已经飞黄腾达啦!什么同甘共苦,什么“苟富贵莫相忘”,什么喝过的酒、赌过的誓,统统一文钱都不值啦!总而言之,这就是所谓的“塑料兄弟情”啊!

哎哎,活在这样薄凉的世界里,情谊有几分是真的呢?虚名又有几许是值得追求的呢?“良无盘石固,虚名复何益?”话虽如此,我们却都能体会到那种心不甘情不愿,那种无法释怀、无可奈何。

游子思妇也好,仕途失意也好,在《古诗十九首》里,它们都设定在十月的秋凉之夜,都在小蟋蟀的鸣声中一唱三叹。

抓蛐蛐时,放置用的竹质小筒。 视觉中国 资料图

“诗史”里的小促织

就这样,在中国的诗歌里,蟋蟀(促织)与秋夜、与愁情,有着越来越解不开的缘分:

促织

唐 杜甫

促织甚微细,哀音何动人。

草根吟不稳,床下夜相亲。

久客得无泪,放妻难及晨。

悲丝与急管,感激异天真。

唐乾元二年(公元759年),安史之乱已经进入第五个年头。这年秋天,杜甫放弃被朝廷任命的小官,带着家眷离开长安,开始流离生涯。他落脚的第一站,是秦州(今甘肃天水)。在这里,杜甫写下了《秦州杂诗》二十首;同时,也写下了以《促织》为主题的这首诗。

流落天涯的杜甫,与深秋时节的促织,成了知心的一对儿。“促织甚微细,哀音何动人”,住在四面漏风的房子里,躺在逼仄冰冷的床榻上,杜甫彻夜难眠。夜已深沉,万籁俱寂,床下传出细微的促织鸣声,听上去真是哀愁婉转、如泣如诉。十月蟋蟀入我床下,《诗经》上说得没错。“草根吟不稳,床下夜相亲”,蟋蟀好像在告诉上面的那位:因为天冷,我们在草野之间已经待不住了,所以要躲到床下来,我们也算有缘啊。这里的“相亲”,不是男女之间谈对象的意思,而是指互相亲近。

“久客得无泪,放妻难及晨”,久居他乡的游子,流离失所的妇孺,听到这凄切的虫鸣,怎能不潸然泪下?“悲丝与急管,感激异天真”,技巧再为高超的丝竹演奏,也比不上这天籁之音啊。

杜甫的诗号称“诗史”。所谓“诗史”,未必是纵横捭阖的宏大叙事,它可以是历史洪流下小人物的悲欢离合。哪怕是从一只小蟋蟀写起,也足见人心与时代。杜甫的伟大,也在于此。

唐诗的气蕴在雄浑,宋诗的气蕴在清新。同样是写蟋蟀,我们看下面这首宋诗,风格跟杜甫的唐诗就截然不同:

夜书所见

宋 叶绍翁

萧萧梧叶送寒声,江上秋风动客情。

知有儿童挑促织,夜深篱落一灯明。

叶绍翁,南宋诗人,就是写下名句“满园春色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的那位。也是一个深秋的夜晚,诗人正在行旅之中,船儿在江上飘荡。这是在哪条江上呢?叶绍翁出生于处州(今浙江丽水),长居临安(今浙江杭州)。浙江多青山绿水,这条夜航船,也许是在富春江上,也许是在曹娥江上,也许是在楠溪江上吧。秋风瑟瑟,梧桐萧萧。船桨打在水面上,耳畔只有水声泠泠。

诗人立在船头,极目四望,两岸黑寂,只有微微灯火在风中摇曳——应该是孩子们在捉促织吧?促织,善鸣叫,好打斗,正是孩子们的好玩伴呢。看到这些,想到这些,诗人,他应该是想家了吧,应该是怀念童年了吧……

    责任编辑:梁佳
    校对:栾梦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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