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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着鼻子一起前行

A.L.肯尼迪
2022-11-10 17: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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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尼古拉·果戈理(Nikolai Gogol)的短篇小说《鼻子》(The Nose)中,一个名叫科瓦廖夫(Kovalyov)的公务员清晨醒来时,发现自己的鼻子不见了;原本是鼻子的地方现在仅是块平滑的皮肤。没了鼻子,科瓦廖夫发现自己无法工作,也无法吃东西,甚至害怕到不敢出门。在他女友们的面前,他觉得鼻子的缺失除了是某种脸部特征的缺失,似乎还意味着别的缺陷,显得他身份低下。可更糟糕的是,科瓦廖夫的鼻子获得自由之后,正身穿“黄金编织的高领制服、鹿皮马裤和饰有帽章的帽子”,衣着光鲜地在圣彼得堡四处游荡。

果戈理本人就有一个著名的大鼻子,但这个故事讲的并不是他自己,而是有关沙皇俄国社会中趋炎附势现象的抽象讽刺作品。故事里有许多与鼻子有关的智慧。尽管喜欢有着大眼睛、宽额头和小鼻子的婴儿般的面孔是人的天性,但我们仍有许多理由来珍视自己的鼻子。在我们的一生中,鼻子勇敢地走在我们前面,并随着时间流逝而缓缓下垂、变大,或许这是要表明我们正日渐成熟和足智多谋。鼻子也是我们面部表情的组成部分,一旦失去或损坏,整张脸似乎会变得相当怪异,这也是人类为何有着以义体替代失去或损坏的鼻子的悠久历史。

16世纪的天文学家第谷·布拉赫(Tycho Brahe)有个铜鼻子。英国为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被毁容的士兵装配了精心制作的锡鼻子,并进行了基本的皮肤移植,虽然这种技术在当时还不太成熟。最早的植皮手术记录就是为了修复鼻尖,在1795年于印度完成。现在,整形手术已经有丰富的手段来重塑一个鼻子的结构,选择性鼻外观整形手术(elective rhinoplasties,也就是俗称的“隆鼻”)的广受欢迎,正表明这个最公开的人体器官的完美感对于人类自尊的重要性。

鼻子赋予我们嗅觉,其召唤记忆的速度比我们的理智思维更快,它还可以为我们的食物增加滋味;实际上,我们的味觉大都来自气味。如果你不相信的话,不妨试试一边吃苹果一边闻汽油。因为意外或疾病而丧失嗅觉的人,绝大多数有胃口衰退的症状,食物对他们来说味同嚼蜡。嗅觉还可以改变心智。研究显示,吸入垃圾的味道会影响人的道德判断,使人的政治倾向趋于保守。狡猾的房产中介会在你参观房子的时候“逼迫”你闻温暖的香草味,这种味道会让你容易动摇,觉得“唔,我必须要买下这间公寓——它闻起来像蛋糕和快乐的童年”。嗅觉让我们的呼吸倾诉、歌唱、痛骂,赋予它们生命。人体敏感的嗅球(olfactory bulbs)可以记录下各种化学物质,让大脑享受各种事物,从花束中玫瑰醚(rose oxide)异构体的单一芳香到数百种物质组成的咖啡香气,我们的大脑都能欣赏。

我们实际上有四个鼻孔,两个在外部,另外两个则在鼻腔内部通向咽喉的地方。四个鼻孔交替运作,让我们能辨识复杂的气味以及它们的来源。外部的两个鼻孔各自有着无数的毛发。这些是我们的鼻毛,很久以前曾是人类的须,有助于净化每次吸入的空气,鼻中的黏液也有此功能。我们的黏液受鼻内表皮细胞纤毛的催动,其所含的化学物质可以抵抗疾病和抑制花粉。每天,鼻子会湿润14000升的空气,以便让呼吸更顺畅舒适。果戈理笔下的科瓦廖夫丢了鼻子不敢出门是对的,毕竟没有鼻子出门是件很危险的事。

出门在外,我依靠鼻子来避免社交灾难,这是因为我的认脸能力很差,但对短暂闻到的某人气味的记忆却可以持续多年。但在重复地向人解释这种情况,也就是我的“残疾”的时候,我才明白,任何与气味有关的话题本身就是场社交灾难。这是因为气味是私密、兽性和原始的东西,简单地提及就足以引发尴尬(如果不是歇斯底里的话)的笑声。这就是为何我们那复杂、有用且美好的鼻子常常会沦为笑点。

人们爱嘲笑鼻子。红鼻子是小丑身上唯一不恐怖的部分,即使没有穿上小丑服,仅红鼻子就可以瞬间增添欢乐。这可能是嘲笑因毛细血管破裂而略呈紫色的鼻子的一种习以为常的方式,并让我们联想到醉鬼、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或从事户外工作的人。小丑们有时让人感到害怕,也许正因为他们本来就让我们联想到向我们扑来的、无法无天的人。

马克斯兄弟(Marx brothers)是群才华横溢的喜剧演员,但让他们开了个好头的却是他们令人印象深刻的鼻子。玩具商店一直都有卖连着塑料鼻子的格劳乔眼镜[Groucho glasses,以马克斯兄弟中的格劳乔·马克斯(Groucho Marx)命名],这种又名“猎兔犬脸”(beaglepusses)的玩意上面粘着假鼻子。这个堪称经典的鼻子比它的主人还要长寿。

爱因斯坦是个天才,也是很棒的沟通专家,可是他持久的声誉都来自其理论物理学的吸引力吗?难道我们不会稍微因为他脸上亲切且引人注目的鼻子,而对他那令人相形见绌、转变想象力的概念感到温暖并记忆深刻吗?生平不详的作家西哈诺·德·贝杰拉克(Cyrano de Bergerac)是世界科幻小说先驱,就我们目前所知,他那大于一般人的鼻子,总是在他的决斗、辩论和异想天开之中挺身向前。

在埃德蒙·罗斯丹(Edmond Rostand)的同名戏剧中,他放大了西哈诺的鼻子,并塑造了一位令人难忘的英雄人物。这部以西哈诺为主角的戏剧是出无法形容的悲剧,多少让我们忘记了嘲笑鼻子;我们就是会笑,无论是我们看到吉米·杜兰特(Jimmy Durante)唱着温柔的情歌,或者是看着伍迪·艾伦(Woody Allen)在其未来派喜剧电影《傻瓜大闹科学城》(Sleeper)中拿着枪指着一个独裁者所剩下的鼻子。

电影《傻瓜大闹科学城》剧照

我们不仅嘲笑鼻子,同时似乎也憎恶鼻子;它们的引人注目显然冒犯了我们。不合时宜的好奇心驱使鼻子四处乱探。烂俗的医疗剧贩卖的是演员诱人的双眼,故而利用手术口罩遮蔽了不浪漫的鼻子,这也是戴着诱惑面纱的美人们常用的手段,道理都是一样的。我们蔑视鼻子时却把自己的鼻子扬起来,否则我们只得傻傻地走在它后面。

我们描述气味的第一个和最简单的词都与身体的亲密性(母亲的皮肤和头发)有关,然而这些词更常用来指那些让人发自内心感到不舒服的气味,而且极可能是我们的过错。弗洛伊德认为气味是原始的,而且与人类发展的肛欲期(anal stage)密不可分。即使是“有味道”(smelling)这个中性词也绝非是中性的。你要是对你所爱之人说“亲爱的,你有味道”,虽然接在这句话后头的是“闻起来像糖果屋和天堂”,却可能在一开始就破坏了刚刚萌芽的关系。

人是动物,却不想闻起来像动物,所以有数十亿的产业是为了让人类远离自身的体味、脚味、口臭、汗味。在知道微生物的存在之前,我们甚至把感染归咎于坏气味作祟——“瘴气”。虽然有关气味的中性词相当有限,但描述“臭”的词汇则可以说是数不胜数:英文有stink、stench、reek、pong、honk、howff、hum、ming,德文是das stinkt,西班牙文是eso apesta,法文是ça pue,俄文则是это воняет。

我们的偏见是有神经学原因的。与恶心相关的气味会走杏仁核(amygdala)这条捷径,而杏仁核是大脑中相当情绪化、不细致的边缘系统(limbic system)的一部分,主导着我们原始、兽性的一面。而比较愉悦和中性的味道则经由脑皮质来处理,这里是比较聪明、已经巧妙进化的大脑皮层,让我们得以制造出奶酪丝(string cheese)和除臭剂,并且可以超越香味所挑起的情绪。

就进化的角度来看,臭味代表的是危险、腐烂、恐惧、疼痛、逃离和反抗,因此能够快速察觉并加以反应是很重要的。当谈论某个东西在道德上令人恶心,我们可能会说这个东西的味道不好、很臭,这也多少说明,我们的大脑会像面对真正恶心的事物一样处理心智上的反感。

臭味受到我们特别的重视是因为它们可能威胁我们的生命,那么其他的气味又如何呢?嗅觉对于生存来说非常重要,因此与大脑最先进化的部分有诸多关联,例如边缘系统和脑干。我们之所以会用对待不欢迎的侵入者的方式来对待气味,是因为其运作于人体深处——我们意识的深处。气味与储存语言的左侧皮质之间的联结很少,这意味着我们描述不具潜在威胁的气味的能力是先天发育不良的。

清晨树林如管弦乐般混合的复杂味道闻起来……很好闻?有乡土气息?森林的味道?巧克力闻起来……像巧克力?气味并没有它们独特的词汇,甚至精于味道的人也是如此;那些靠鼻子吃饭的人,如专业品酒师、香水评测员,会以其他事物来描述香味和味道:些许的檀香和蛋壳、沥青的余味等。我们只能形容强烈程度、甜度和辣度,但是除此之外就不多了。

只有少数对气味敏感的文明(通常诞生于光线不足的环境)有一批跟味道有关的词汇。像印度洋的安达曼群岛、巴布亚新几内亚和亚马孙雨林的一些部落,他们有词汇来形容微妙相连的气味群组。对他们来说,一种气味可以清楚地类似于同一气味群组的其他气味,就好像蓝天、蓝色警察岗亭和淡蓝色,尽管这些东西大不相同,但它们都是蓝色的。有些研究人员认为,这种以嗅觉为主要感官之一的特性可能是人类祖先丹尼索瓦人(Denisovans)遗留的早期特征,而且有些人体内至今依旧带有这种基因。我自己就很向往这样一个世界,那里可以接受气味所建构的香味的调色盘,并且拥有无数形容芳香的词汇。

许多语言中确实都有用来形容复杂气味的词汇,由于相当普及有用,因而流传了下来,大概在狩猎采集时期就有了。这个词在英文中是“petrichor”(土霉味),那是让我们知道快要下雨的一种味道。

当然也有些研究表明,优先考虑“原始”感官的族群或许是不开化的表现,但这也可能是我们刻意否决嗅觉的偏见。闻闻嗅嗅会让我们察觉到不需要语言就能知晓的信息,但不是每个人都喜欢这样的方式。这种方式似乎更适合犬类或其他的多毛灵长类动物,而不那么适合人类。从古至今,有钱有权的人都不愿意在穷人聚集的下风口处安家,以防沾上他们的味道。

文明程度始终与没有味道相关,至少自然的体味是无法被接受的。坚持理性和节制的柏拉图认为使用香水会导致男子汉气概的丧失和道德沦丧,甚至康德也反对气味。鼻子总让人产生粗鲁肮脏,甚至有点有伤风化的联想,而我们为了报复,已经让它饱尝讥讽。

我们当然应该感谢气味。当20世纪初期的神经学家企图了解大脑结构时,他们解剖了小鼠,并且注意到小鼠拥有巨大的嗅球;近期,这些实验正帮助神经学家开始了解我们人类自己。与这些嗅球紧连的是小鼠大脑里最初命名为嗅脑(rhinencephalon,又称nose brain)的区域。如今,我们将小鼠和人类大脑的这个区域称为边缘系统。边缘系统不仅与提高警觉、性欲和情绪处理有关,同时可以帮助我们制造回忆,这也是为何某些气味并非只是兽性入侵的象征,它带着我们穿越了时间,是欢乐,是家,是心碎。

我永远不会忘记,即使在祖父过世多年之后,闻到擦身而过的男子身上散发出的祖父须后水的味道。那一刻,我潜入记忆,又回想起他的声音、他的容貌,并再一次投入他的怀抱之中。这是鼻子带给我们的礼物。

尽管如此,我也必须承认有些礼物看起来很令人不安。鼠太太可以通过味道知道现在是否是该跟男鼠伴制造鼠宝宝的时候,或者通过气味来辨识包括鼠宝宝在内的亲友,这些都没有问题。鼠太太甚至会与亲近的邻居鼠女士协调自己的生理周期,这是因为她们吸入了彼此的信息素(pheromones)。我们人类(包括我)极为依赖视觉——感官之中那个又酷又世故的时尚摄影师,但人类也依靠嗅觉来辨识亲戚和选择伴侣。人类可以用嗅觉来判断生殖能力,甚至是特定的基因。我们也可能因为味道的关系而觉得某张脸庞更加迷人,人们选择香水的标准也是为了强化自身散发出的气息。为了消除天生的体味,我们可是所费不赀,然而信息素依旧会改变人的情绪、注意力,以及看待彼此的方式,并让女性的经期同步。数百年来,阴茎面具(phallic mask)和与鼻子有关的情色笑话让我们体会到鼻子的奇特性感。我们现在已经知道气味可以帮助我们进入和维持亲密关系,鼻子甚至含有勃起组织……至于那些我们与之亲热,结为伴侣的人,我们喜欢近距离地嗅闻彼此的味道;我们的身体在彼此的呼吸中延续。这也难怪艺术上狂野而充满激情的浪漫主义运动(Romantic Movement)那么推崇气味。

鼻子让我们得以呼吸、给予我们生命:婴儿肌肤或是爱人温存的芳香,回家时闻到的门廊气味,每口食物所带来的愉悦,以及让时光倒流的力量。因此,请勿再对鼻子开玩笑或羞辱它,我们应骄傲地带着鼻子一起前行。

本文摘自英国惠康博物馆编《器官之书:作家讲述的身体故事》(周佳欣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2年9月),澎湃新闻经授权发布,现标题为编者所拟。

    责任编辑:钟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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