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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哈顿华埠发型屋还能坚持多久? | 流动中的世代

2022-12-02 19:03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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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xth Tone(第六声)此前举办英文非虚构写作大赛,以“世代”为主题向全球写作者征稿,最终12篇稿件从来自全球22个国家的近450篇投稿中脱颖而出,获得奖项。获奖作者中有穿梭于中美之间的华裔移民、居住在上海弄堂的意大利撰稿人、热衷观察世界的中国学生……他们以扣人心弦的笔触写下历史潮流下的个体命运、对家庭传承的复杂情感、国际交流中的碰撞和收获,展现出当代中国与世界发生联结的多元样貌。

(本文获第六声英文非虚构写作大赛优胜奖)

作者:熊阳

翻译:智煜

2016年,在哥伦比亚大学读本科期间,我找到了“新中国发型屋”。我不想在理发上花太多钱,又担心随便什么店处理不好亚洲人发质,于是就去唐人街碰运气。

披露街和宰也街共有十来家理发店。当年曼哈顿唐人街还只是小小一片少数族裔飞地的时候,这两条蜿蜒的小路就是它的中心,现在它们则组成了T字型,地处延展开来的唐人街边界,跨过去就是市政府或联邦大楼了。步行其间,感觉跟游历唐人街的其他地方一样,令人仿佛置身于一个凝结在过往时代的中国。

街边的理发店大多亮着霓虹灯牌,上书繁体中文,艳丽的光打在白墙、瓷砖和荧光灯组成的朴素背景里。店内的靠背椅并排挤着,两边巨大的落地镜相对,映出无数椅子、理发师傅和顾客的倒影。

怀旧外观的背后,是多年来人口结构变迁给这些理发店造成的压力。顾客们大多是老一辈的华裔移民,岁数大了,有的已经无法再出门理发。新移民更喜欢皇后区和布鲁克林的唐人街,那里有稳定的人口迁入,租金相对便宜。这也就导致曼哈顿唐人街的新客源越发稀少。

新中国发型屋跟街对面的怡芳发型屋一样,已经开业近三十年了。怡芳旁边就是唐人街历史最悠久的理发店之一,新香港男女理发店,营业有六十来年,过去叫“侨众理发厅”。尽管门铺林立,但这两个街区宛如一个大家族,理发师傅们互相串门打趣,或者借用微波炉热热午饭。

新中国发型屋外景

中国经济经历了指数级的增长,GDP 从1999年的3600亿美元跃至2021年的15万亿美元。而曼哈顿唐人街的理发店,倒是一直基本没变。在武汉做一个“洗剪吹”,已从90年代的两毛钱涨到了如今的三十块,翻了100多倍。相比之下,新中国发型屋的价格则连一倍都没有涨到,在2022年,男士理发依然在10美元。在曼哈顿其他任何地方通常都比这里贵至少一倍。

店主黄东明(音译)和他的妻子蒋凤敏(音译)都40出头,据两人讲,最近涨价2美元的决定,也是再三考虑疫情导致成本上涨和客源减少后才做出的。他们常穿连帽衫配运动鞋,看上去明显比店里的师傅们年轻。

长年在新中国发型屋工作的余灿炎师傅六十多岁了。他说:“我们挣的钱只勉强够老板垫成本的,像租金、用具用品之类,所以不涨价不行。”稍一停顿,他朝黄那边瞟了一眼,尴尬地笑了笑,“但还是特别便宜。”

余师傅身材瘦削,看天气冷热,他要么穿一件蓝色衬衫,袖子卷到肘上,要么穿一件银色的薄羽绒马甲。我第一次踏进新中国发型屋时,他正好空着,就给我剪了发。后来我就一直找他。

这里的账都很好算。每理一个,他自己挣一半,给老板一半,抵运营成本。小费全归自己,这让师傅们很高兴。

2017年,黄、蒋夫妻俩从上一任的三个主人手里买下了店面。其中两位前店主现在还在店里做师傅,一位的椅子在余师傅旁边,另一位在他对面。大概得益于这种流动的所有权结构,师傅们跟店主之间关系平等。店主更像是合作社的头头,而非一般企业老板。师傅们多知进退,有的准备冒更大风险挣更多钱,有的则打算退守更平静的生活,压力也小。

除了黄、蒋夫妇外,其实新中国发型屋还有第三位店主,此人很久前曾在对面的怡芳做师傅,现在同时也是披露街宰也街的交叉口嘉丽发型屋的主人。嘉丽的店面——披露街19号——过去多年也曾是一家理发店,叫“中华发型屋”,现在搬到披露街7号去了。权属变动,人员互相流转,从来如此。

“有的人喜欢当老板,让别人给自己挣钱。有的则不,” 余师傅说。“不能只有一种人。那不行的。”

在余师傅的人生观里,每个人一生中都有那么几次机会,关键时刻得把握住,才能成事。被问及想没想过自己当老板时,他怯怯地笑了下:“我的机会可能都已经错过了。”

余师傅在广州长大,父亲和弟弟都做理发师傅。他们家住一栋二层骑楼(结合了中式拱廊和西式游廊的建筑),承重的外柱就矗在街边,在亚热带季风气候下,底下的空间刚好能在夏天遮阳挡雨。

他们的店开在一楼,一家人住二楼。生意规模很小,所以兄弟俩有一个来承继就够了。1990年代,余师傅把它让给了弟弟,自己则加入了求职大军。当时正逢国企下岗潮,很多国企竞争不过引进外资和技术的现代工厂,因此倒闭了。

“找工作很难的,新工厂不需要那么多工人,” 余师傅说。“我很多朋友原先的工作没了后,很久都没活干。有段时间大家都避开校友聚会,因为觉得自己境况不好,没面子。”

余师傅在当时广州最大软饮生产商之一的流水线上修设备,做了三年。不过他后来也没逃过失业,因为公司跟百事合作办厂,1993年裁掉了很多人。

余师傅的姐姐嫁到纽约后,全家人最终都从广州移民过来。26年前,余师傅到了纽约,在宰也街另一家理发店干了11年,然后跳槽来新中国发型屋至今。

余师傅在新中国发型屋的15年里,到黄、蒋夫妻俩已经是第三任店主了。2017年买下这里前,这对夫妇就已经在布鲁克林的唐人街理发。他们接手时,以为只要十个师傅每人每天进项100美元,那租金和其他成本都不是难事。

但他们没算到2020年初开始的新冠大流行。多个变种接续出现,生意至今还没能恢复到疫情前的水平。大多数师傅每天顾客寥寥。“计划没有变化快,”黄说,“每次生意稍有起色,就来一个新变种。现在我们能做的就是每天尽力。”

除了疫情,唐人街人口的老龄化对理发生意的打击也尤其严重。随着游客逐渐回归,餐馆、商店都能受益,但理发师傅就不行,他们的客源几乎完全是本地的华裔居民,大多数年纪大了,感染新冠的风险也更高,所以不太愿意出门。

“很多老人要住养老院了,里面有理发服务,也就不用来这儿了。”余师傅说。

“我也不想把情况形容得多衰朽凋敝,但很多老顾客只会越来越老,总有一天要去世,”黄说。“这生意全靠回头客,基本没有新客源的。2017年我们买下店之后的新顾客,我大概两只手就数得过来。”

“我的常客里本来有一些中国大陆、港台的留学生,但很多毕业后回家了,或者去别的城市工作,”黄接着说,“所以现在又回到原点。”

纽约像我这样的中国留学生增多,以及偶尔一些非华裔客人光顾,缓解了老年顾客减少的部分影响,但远远不够逆转趋势。

农历新年,循例要理发。于是在那之前的周末,我又去了新中国发型屋。那是个星期六,阳光明媚,但暖意尚未存蓄,就被一阵阵的风吹散。

重大节日前的唐人街,活力扑面而来。摩比利街和坚尼街上,果蔬摊位扎堆,你来我往,人流不息。平时步行去理发店15分钟,现在好像半天都走不到。

上午11点,新中国发型屋里坐满了人。自它2020年6月重启营业后,我还没见过这种场面。几位顾客坐在门口耐心等待。在头发和镜子之间,师傅们前后打量,保证客人们以最完美的发型迎接新年。

每进来一位客人,黄就转头看一眼,几秒钟内就能认出,并告知对方,平时负责此人的师傅什么时候可以服务。

“大多数客人都光顾多年了,还有几十年的,”黄说。“我到这儿也就四年,但已经能认出多数老顾客。比如你,我一看见你,就知道你要找余师傅。”

新中国发型屋每位理发师与顾客的关系都久经时间的考验。一有新客人上门,几位师傅就会赶忙起身,用手势示意对方到自己的台位来。但来上几次后,关系固定了,别的师傅就会坐回去接着看书、看剧,不再起身。

新中国发型屋,2022年3月于纽约曼哈顿

我进门的时候,余师傅刚安顿一位菲律宾裔的老妇人坐下。他左手拿好梳子,右手在推子、剪子、打薄剪之间快速切换,脚步灵活,如同舞蹈。余师傅的英语不太好,所以两人交流都很简短。“这么短,行吗?”他看向镜子,请她确认。他这样停顿几次,彼此微笑数次,就这么理完了。

扶她起来后,他立刻进里面拿出她的外套。他展开衣服,女人慢慢抬胳膊穿上,他轻轻拍着她的背,小声道谢。

新中国发型屋服务讲究,想来好笑,也令人欣慰。尽管能看出设施缺乏维护,瓷砖都没贴正,水龙头也有坏的,但店里用两个临时挂衣架组成了寄存处,外套有序挂放。而且,从洗头到修剪胡须,服务周全。

趁着余师傅递给老板几美元的空当,我跟黄说,店里这么忙挺好的。他笑了笑,俯下身把一个快要散架的插线板粘牢。“过年肯定是我们最忙的时候,”他说,“但以前快过年的时候,我们一天就能挣一千多美元,现在一半也到不了。房东要是不打算继续房租减免的话,我就只能关张了。”

几天前,黄刚接到通知,租金可能要涨。新中国发型屋不会是第一家因为租金问题关门的理发店。就在疫情前,街对面的上海美发厅关张,因为那栋楼倒了手,新房东不想再以同样的价格出租。

在它旁边,宰也街19号的新香港男女理发店也遭遇了相似的命运。据怡芳的一位师傅讲,原址可能计划会开一家咖啡店。

唐人街的理发店里,不光是客人们在老去。余师傅和他的多数同事都已经到了做祖父母的年纪,退休对于他们中的大多数来说,只是时间问题。

这里的社区有着几十年历史和共同语言——粤语。说普通话的新人是极难拉到多大的客源的。反过来,新来纽约的师傅如果去以普通话为主、亚洲发型时尚传得快的皇后区法拉盛,找顾客就会容易得多。

“我刚来的时候,这里欣欣向荣。理发店,餐馆,杂货商,哪里生意都好。唐人街里各种店都更集中,人们大老远过来,什么需求都能满足。”余师傅追忆着曼哈顿唐人街的黄金岁月。

曼哈顿唐人街在纽约的华人生活圈中心地位,早就开始衰落了。分支出去的皇后区和布鲁克林唐人街华人数量现已远远更多。纽约市的五个区共有197个街区,在2020年的人口调查中,只有曼哈顿唐人街的三个主要街区,亚裔人口减少了超过5%。

“布鲁克林第八大道和法拉盛的理发师、发型师数量明显比我们这里多,因为我们人口数就比不过,”华埠共同发展机构的执行总监陈作舟说。这家非营利组织致力于通过清理街道、开设信息台等服务,提升唐人街的经济潜力。

“2009年搬到纽约后,我就没在曼哈顿唐人街住过。这里工作是方便,但房租高,居住条件也不行,”同为新中国发型屋店主的蒋凤敏说。

“9·11是曼哈顿唐人街的一个转折点,”在纽约市立大学研究生中心做移民融入研究的学者Van Tran说。他关注城市社会学和移民话题。“巴特里公园及其周边的街区复苏之后,唐人街便真的开始了第一波‘中产阶级化’(gentrification)。”(注:巴特里公园与唐人街都离世贸中心不远)

照Tran的说法,9·11之后,纽约市为了提振经济,出台强势政策面向全球精英和投资开放,但代价则落在了工薪阶层街区上。他认为理发店如今的凋敝很大程度上“不可避免”,我们不过是在见证几十年来街区变迁的后果。

“我们曾经熟悉的唐人街会消亡。事实就是这样。不过同时,我觉得很多人并没有意识到,纽约市的街区都有个特点:唯一不变的就是变化。”Tran补充道。

并非所有人都认为中产阶层化是这里社区面对的主要挑战。新建住房少,维护基础设施的资源不足,同样也在令曼哈顿唐人街变得越来越不吸引人。

“人们在这儿什么都不敢干,”华埠共同发展机构的陈作舟说。“在唐人街传统意义上核心地带,已经50年没盖过住房了。”

“没有人到美国是来住廉租公寓的。这里很多楼没电梯,没消防通道。家得宝(家居公司)不给往顶楼搬货,所以各种家具、用品要靠自己往上运。人们会用脚投票,所以爱尔兰裔、犹太人、意大利裔如今都走了,”陈补充说。

他认为政府在增加唐人街住房供给、改善基础设施方面可以有更大的作为。唐人街多数大规模的住房项目都有至少一部分政府投资,比如孔子广场公寓,就有70年代“米歇尔-拉玛住房项目”的帮助。

至于基础设施老化,政府补贴可以帮助房东分担一些煤气管道、锅炉、窗户修缮的成本,这样他们就不用单纯依靠一楼商业租户的租金——二楼往上的住房经常受租金管制或租金稳定政策制约,要涨一楼商用房的租金相对更方便一点。

尽管人们还说不清楚到底是哪些力量在改变曼哈顿唐人街的样貌,但理发师傅们看起来愿意向未知的未来腾出自己的位置。“中产阶级化”一词至今没有朗朗上口的中文译法,可能是因为在中国,政府执著于经济发展,类似的争论比较边缘化。我向余师傅描述老店的消亡,以及新的非华裔店铺取而代之时,余师傅看起来很冷静,基本认为正常发展就该如此。

“我们自己的年轻人也在流失,”余师傅说。每当话题转到年轻一代身上,他就忍不住提起自己的甥孙,在一家做弹性工作空间的房地产公司当软件工程师。

“他今年光年终奖就有五位数,”他笑着说。我能听出笑声中的骄傲,但同时也带有一丝伤感,可能是他错过了自己人生机遇的缘故。

那天我要离开的时候,正好一个中年男人进来。他似乎没来过,也就是说,谁都可以争取他。坐在余师傅旁边的理发师不等嘴里的饭下咽,就连忙示意他到自己的椅子这里来。

作者简介:熊阳是一名独立记者,曾从事管理咨询,现居纽约。他关注移民、餐饮行业,以及这两个话题的交叉地带。他毕业于哥伦比亚大学新闻学院,并获2022年度Louis Winnick 纽约市报道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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