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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新伟︱记章汝奭先生的“夹棍”说

戴新伟
2018-05-02 11:45
来源:澎湃新闻
上海书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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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年前我还供职于南方都市报副刊时,拟推出一个名家系列访谈“谈艺录”。顾名思义,这是关于艺术人物的专题,但不想做成最有名或有职务的浮头人物“威水史”——大致而言,正好是要在这类人之外圈定人选。当时请教了不少师友,上海的石建邦兄推荐的第一位便是章先生。那不是我第一次听到章先生的名讳,记得几年前白谦慎先生在电话里就谈起过他的这位书法老师;我最近一次读到白先生写章先生的文章,是2017年9月7日他在澎湃新闻所发章先生过世消息的《记与恩师章汝奭先生的最后一次会面》。每一忆及,辄感世间文字总有因缘。

章汝奭先生访谈

南都对章先生的专访《章汝奭:我就是一肚子不合时宜》,近一万字,刊发于2015年1月15日。读后,我对章先生的家世、生平、学书经历才略有了解。让我注意的,一是先生生于1927年,岁在丁卯,与先祖母为同年生人;二是抗战中章先生流寓大后方,曾辍学(金陵大学外文系)到新津机场美军空运部做翻译。新津是成都附近一个小城,抗战时国民政府调集大量人力物力,修建成当时亚洲第一大轰炸机机场新津机场,美军援华航空指挥部就在这里。抗战后期,远程飞至日本本土轰炸的盟军战机,也有从这里起飞的。抗日,这在章先生来讲当然是一大胜业,但在我却因家乡曾有这样一位人物短暂驻足而感到荣幸,所以对这位尚未谋面的老前辈充满了好感。

众所周知,章先生擅行楷书,尤其是高龄仍可以书写心经、金刚经等经文,蝇头小字,无界格,书写无错漏,行气十足,成为一时谈论的绝技。大概就是同时吧,《东方早报·艺术评论》连续刊出章先生谈论题跋的文字(《谈谈书画题跋》《章汝奭藏手札墨迹记》等),题跋多写于笺纸上,不仅展现了传说中的小字工夫,而且兼谈艺林掌故,文辞造句之美、追忆前辈之大方得体,均令人受益良多。我一直觉得,大众媒体刊载的这一类作品实在是功德无量,因为这绝非我们常见到的所谓书画家的“书画作品”,那种只知炫人耳目,实质空洞,为人不学,下笔无文的“作品”,没有灵魂,“刷屏”而已。章先生写的是一种掌故,其精神实质是中国人的知人论世,因此也反映作者的学养与人格。这是当之无愧的传统文化精华。章先生所谈的前辈如高二适、陆俨少等人,无不娓娓道来,是近世以来绝妙的学人逸事,对有志于书学的读者,也有普及知识的功用。得体最难,我一直记得章先生在行文中有(深恐)“交浅言深”、“妄自矜重”数语,其为人之自爱自重,可见一斑。昔溥心畬指点江兆申学诗之法为“多读书”,如果仅仅为书画而书画,水平如何,其人如何,可想而知。

从此我格外留意章先生的书迹。石建邦兄一次路过广州,专门带了章先生两件小字长卷给我开眼:《楚辞》和《古诗十九首》。那是章先生中岁时期的作品,较晚年的小字更端正整饬,从中能够领略到章先生书法的宽博和纯正,对比晚年的书法,还可以体会到中间的过程。那么多字,丝毫没有今天常见的剪、拼、作等痕迹(当然,主要是没有剪、拼、作的意识),十分安详、正派。但当时我仅仅能领会这么一点点,如果用前人的措辞,我只能是在观摩之后,“唯唯而已”。

不仅如此,我还有一点疑惑。

几年前,我曾经观赏过北方某名角的戏曲表演。终场之后有互动环节,这位名角说得兴起,拿书法来做了比喻:写大字才有气魄,写小字则全不足观,云云(大意)。其实自习书法以来,自己对书法的体会和认识也是逐步增加、提高,对世间的各种书法观念——其实很多尚不足以称为观念,只是粗浅的偏见而已——一般抱敬而远之的态度。那位戏曲名家的结论让我吃惊。虽然这人在我看来是不知书者流,不过细想一下,竟然也无从辩驳。这个疑惑一直到我遇上章先生的字才解开。先是东方早报上刊载白谦慎先生的《凌云健笔意纵横——章汝奭先生的小楷》一文,有云:

很多年前,我曾向老师请教写蝇头小楷的用笔。他说,你看过篮球运动员上篮吧,写字也要有那上篮的意思。章老师当时并没有作更多的解释,但上篮这个比喻,却给予我思考和想象的空间。在激烈的比赛中,那些优秀的运动员,在不同的方位、以不同的身体姿势投篮,那“意思”总是在的。章老师小楷的点画,看起来并不像唐代楷书那样按部就班,面面俱到,但即便是最为细微的运笔,都会呈现出每个笔画应有的形态及其走势,哪怕透露的只是一丝一毫的端倪。只要一个动作的“意思”有了,“势”在了,点画也就活了。点画本身长一点也好,短一点也好,并不是关键,运笔过程和点画形态是否完整,全依赖“势”的完整,关键要有那个类似上篮的“意思”。

这篇长文里面谈到了不少学习书法的金玉之言,但这个“运动员上篮”的妙喻是最打动我的。白先生是著名的艺术史家,最能体会和阐释老师的书学理念;章先生是身体力行的书法家,故一个简单的比喻可以解决乱麻绳一样的问题。“运动员上篮”虽然通俗化,但我以为是非常深刻的书学理论,这也是我真正感受到“章先生是书学前辈”的开始。

2015年末,在友人的热心帮助下,我和内人印了一本笔记本,里面的插图是我写的字、内人画的水彩画。我们两人都是业余水平,承蒙章先生慈悲,为我们题了“写字画画”的签条,倍增光宠。笔记本印好之后即快递给石建邦兄转呈,不久石兄来电,章先生带话:要多临帖。次年5月,接到石兄转来章先生写赠的心经条幅,并有一张短笺:

老人郑重嘱咐:漂亮的恭维话就不说了,要你在字的结体、章法、点画、行气布局上多加些“夹棍”,用些苦功。他是把你当自己人看了。

“写字画画”

如果说,“上篮说”我还有点似懂非懂,“夹棍说”立即豁然开朗了,虽然也不大懂。这不仅仅是知道怎么批驳如那位戏曲名家的高论,更重要的是理解了这种书学观念,尤其是参照章先生的书法作品,更觉得他在书学上的贡献,实在远胜那些浮头名家们聱牙诘屈的理论。练书法、写楷书,岂独仅仅规整、好看而已!惭愧的是,我生性贪多务得,做事缺少恒心毅力,没有像章先生指点的那样下苦工夫临池,故写字一直处于业余水平。

看章先生晚年书迹,无论大小字,也无论、行、草,其笔下的腾挪跌宕,呈现笔法的丰富,足可见心胸的宽大方能滋养这样的气魄。相比之下,以字的大小来看书法,是何其浅薄的皮相之见啊。章先生去世后,追悼会上挂的是他生前所写的一幅对联:

任老子婆娑风月,看尔曹整顿乾坤。

我看到这幅挽联,不仅深觉允当,而且感受到章先生那种不谐俗、自尊自信的人格。试看当今,有几个人当得起这两句呢?这不是只靠写写书法就可以修到的境界。

2015年秋天我到上海,石建邦、顾村言两位兄台特意陪我到古北路拜访章先生。扣门之后,出现的是一位十分瘦小的老先生,当时我心里有点吃惊:怎么,那些字、那些文章,就是这位老先生写的?!

不消说,章先生在我心里是高大的,甚至有点严厉。前人有云,“文章之道,以气象光明俊伟为最难而可贵。如久雨初晴,登高山而望旷野。如楼俯大江,独坐明窗净几之下,而可以远眺。又如英雄侠士,裼裘而来,绝无齷齪猥鄙之态。”以前读并不太明白,觉得隔了好多层,而章先生,无论是字里字外,正是曾文正所说的“光明俊伟”一类人物的注解。

那天在章先生府上,拜观了他抄写的《法华经》册页,以及他老伴留下的便条,鼓励章先生好好抄这部经文。关于这个字条,章先生有文章记述。还有大字草书字卷,以及那天凌晨写的一通心经,据说是他女儿的朋友求书。那天看章先生的作品,我有一个感受:他的书法造诣深厚,因此所谓的擅长小字,某种意义上也是不准确的。观看他的各种字体,“上篮”和“夹棍”非常容易体会到:他在书法上花的时间、精力和想法都太多了。

章先生每天早上两三点便起来写字,几乎随时都在写,他用的毛笔写完字便装上笔帽,因为过不了一会又会写。不过那天印象最深刻的还是章先生的性格——我们刚一落座,他便批评一位在媒体上“大放厥词”的书法名家。他并不掩饰他的火气。他提及当年下放南京梅山时与高二适的交往,特别是高二适要为之宣传而被他所婉拒:“你还有点性格嘛。”听这样的复述,并不觉得这是自我标榜,恰恰相反,深深感受到这位老人家性格上的倔强,人格上的孤高和自爱。

章先生出身世家大族,青年时深受离乱之苦,中岁遭遇文化革命,在南京梅山烧了十年饭,“每一顿两个人淘八百斤米,还要装饭、卖饭、洗碗”,就是在这样艰难的情况下,“我自己坐着小矮凳,在另一个凳子上搁上砚台,就这么写字。只有这个条件。写大字也写,就得把铺盖搁开,在床上写”(见访谈《我就是一肚子不合时宜》)。拨乱反正之后,章先生是上海对外经贸学院的教授,是广告营销学方面的专家,成就卓然,“营销”一词便由章先生定名(“‘营销’这两个字,还是我给起的”,见访谈,同前),晚年生活事业均佳。经历过逆境的人,与顺境中的人很不一样。但不论境遇是坏是好,章先生始终给人一种志气不失的劲头,他的心中始终有一种高迈的人生标准,他之批评时风,以有益教化为己任,正在于此。人的心中应该有超越物质的追求。这一点也最让人心折,因为这是所谓“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大言不惭大行其道的时代。

无论在生前还是去世时,章先生可以说在社会上有很大的名气,受到很多人的敬重。历经了上一个多灾多难、文化人尤其不得安生的世纪,受到晚清民国以来社会大变革的种种影响,无论是对西方的了解还是对传统士夫文化的继承,章先生都是其中的佼佼者,现在他们这一类人、这一代人越来越少了。这是无可奈何的事实。纵观社会上的名家,我以为,章先生这样的人虽然很少,但也不会成为“出土文物”那样的全社会关注的焦点,他的书学成就,生前生后也有足够分量的评介,然而他始终不是“学术明星”那样的人物。这不是章先生的不幸,恰恰相反,西方有“无限多的少数人”一说,章先生的道德文章必然会被这少数人所铭记,与他交往、受他启发的人也将永远保存这位可敬老人的回忆。

那年沪上之行后,我从南京回广州,在去机场的地铁上,忽然看到一处地名“梅山”,我想到了章先生。平心而论,我与章先生缘分至浅,时间亦短,所能记下的都是一些琐琐不足道的细事,并不足以阐发先生的道德文章。但就一个学习书法并从事文字工作的后辈而言,这些琐事无疑极为重要。“梅山”是否为章先生下放之处并不重要,但在我应该记得。

    责任编辑:郑诗亮
    校对:张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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