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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沧桑,奶奶没能等到我结婚

2022-12-23 18:01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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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李德喜 我们是有故事的人

图片来自电视剧《战长沙》剧照

- 本期故事关键词:奶奶 -

嬷获救后,怕江、怕船、怕与亲人远离。她催二十岁的父亲结婚。1962年8月,我姐姐出生,嬷虽然高兴但还是期盼着什么。1964年3月,我出生了,嬷喜极而泣,一生苦难的她终于见到了延续香火的第三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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嬷常说她生于民国元年,小时候家里比较富有,在长江边古镇蕲州开棕绳厂,在黄石、武穴等地还有生意。但太外公没有儿子,就过继同宗兄弟的一位孩子承嗣,于是把希望都寄托在继子身上,对嬷不再看重。

当远在乡下的公的家里有人提亲时,外太公便一口应承了。嬷总感叹,万般都是命,半点不由人,我一个城里的富家女子,竟然嫁到乡下一个穷苦农家,好多人都想不到啊。

嬷与公结婚后不久便生育了两个儿子,一个在不满一岁时,一个在刚刚四岁时,都因急病夭折,直到三十岁那年,才生下我的父亲,此后又过四年生下姑姑,但月子里姑姑眼睛就瞎了。

嬷一说起姑姑致盲的事就痛心不已。

她说,继子哪能比得上亲生的,太外公、外婆的感情又转向自己的亲生女儿。特别是太外公去世后,太外婆痛惜在穷乡僻壤、穷困潦倒中生活的唯一女儿,常常来乡下帮她,姑姑出生时,就是她伺候月子的。但她在城里住惯了,哪里干得了农家的活,煮猪食时没留神把嬷生姑姑时被血染红的一只鞋混在青菜中煮进锅里,直到满锅血红才捞出来,但一切都来不及了,把灶神得罪了,从此姑姑眼睛红肿、发炎,直到完全瞎掉。

我知道亵渎神明是嬷那一代人最大的忌讳,那时农村人有病都是硬撑,不看医生怎么会好呢?嬷常说,你姑姑出生时眼睛大大的,又黑又亮,这样好的眼睛怎么会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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嬷生下我父亲和姑姑后没有再生小孩,便将这一双儿女时刻牵挂在心中。

父亲出生时正值日军侵华,汉口、武穴都驻扎有日本兵。这些日本兵一下乡,嬷就要带着我父亲“跑反”。小时候,嬷多次给我讲过“跑反”的故事。她说,只要一听说日本兵来了,人们都疯了一样跑。

有一次消息来晚了,刚跑到山脚就看到挂着膏药旗的摩托车,她抱着我父亲躲在茅草丛中大气都不敢出一口,而父亲那时还小,在那种紧张的气氛中被吓得哭了起来,她只好用手捂住父亲的嘴,但又怕捂坏了,放开一下捂一下,直到慢慢把父亲哄住。

有一次半夜“跑反”,滚到山沟里把腿摔坏了,几十天才好。而只要一“跑反”,常常三五天才敢回来,公总是把家里稍稍值钱的东西用床单包起背着跑。每次讲起“跑反”,嬷都心有余悸,总是说那个时候的人可怜啊。

嬷嫁给公的头几年,家里还是一个大家庭,没有分家,一起开伙。就这样挨到解放,分田到户,大家庭分开过活,日子才慢慢好起来,但嬷的苦难还未结束。1958年,湖北省在咸宁地区修水库,每个生产队出一个人,公因为老实被抽调去了。那年秋末冬初,嬷从长江乘船远道去看望公,同时给他送冬衣,在旅途中差一点把命丢了。

嬷说,那时渡江都是用小木船,她上船时就感到不对头,明显超载了却还不断上人,船到江心,突起风浪,几乎未经颠簸就翻了,一船人都下了饺子。求生的本能使每个人都在水里扑腾,有的抓船帮,有的抓漂着的物品,有的拼命抓其他人。

嬷也像他们一样见什么抓什么,扑腾一阵子后渐渐感到体力不支。她多次对我讲,她在心里一直喊,老天啊,我还有一双儿女啊,我还有一双儿女啊!就这样慢慢失去了知觉。嬷醒来时已是二十多个小时之后,她抱住一个船板漂流了五六个小时,直到被搜救的军民救上岸。嬷说,是共产党、解放军救了她。

那一船三十余人,只有五个人生还。

嬷获救后,怕江、怕船、怕与亲人远离。她催二十岁的父亲结婚。1962年8月,我姐姐出生,嬷虽然高兴但还是期盼着什么。1964年3月,我出生了,嬷喜极而泣,一生苦难的她终于见到了延续香火的第三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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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家有一句谚语说,公嬷爱的是头上崽,爷娘喜欢的是孝顺儿。我是嬷的长孙,尽管后来又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但我生下来后就由嬷带,她老人家把万千宠爱都倾注在我的身上。

我在嬷的抚爱下成长,儿时难忘的记忆温暖了我的一生。

嬷每天都起得很早,总是先把大门打开,放出鸡圈的鸡,然后抱柴火烧水洗菜淘米做早饭。当米饭的清香飘了过来,父母也从田地里收工回来,嬷就会把我的衣服码好,打好洗脸水,叫我起床吃早饭。

鄂东南的冬天天寒地冻,我总是说太冷不让嬷起床。但嬷常常为我把被子掖一掖说,一家人的早饭还得做呢。晚霞中,嬷总带我去菜园摘菜准备晚饭,夕阳中一老一小牵手的影子拉得老长。平常日子里,嬷洗衣做饭,翻晒衣物,打扫卫生,脚忙得不着地,我就跟在后面玩耍。

当缝缝补补、腌菜做酱时,嬷就会让我坐在身边,谈古论今,回忆往事,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每当这个时候,她总是把我的手捏一捏,把我身上穿的衣服摸一摸,说太瘦了,说穿少了,说手真凉,亲切慈爱溢于言表。

我成长的年代物质匮乏,生活极其艰苦,嬷对我的疼爱表现最突出的就是有一点好吃的就想着我、留给我、让我先吃。那时有好吃的机会就是走亲戚。嬷走亲戚都是带着我,吃宴席时她那一份都进了我的口中。

嬷对我很宠爱,但决不溺爱。

她经常教育我做人要大气、正直,培育了我善良、诚实的底色。她从我很小的时候就告诉我,男孩子就要有个男孩的样子,做事要干脆利落,不能婆婆妈妈,遇到困难不要躲,更不能哭。她心地善良,对邻里是有求必应,碰到乞丐讨饭也从不空手把人打发走,吃饭时会盛一碗饭,如果不是饭点就给人家几把米、一两个粑。

我性格比较急,不如意时容易发脾气。嬷经常说,和气生财做大官,做大事的人都是和和气气的。而诚实是嬷最在意的品格。她常说,不要说假话,假话说多了总会露馅,一旦有人发现你不老实,你就失去了别人的信任。

嬷还说,说实话,本本分分,可能得不到好处,但是稳当,人一生最要紧的是稳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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嬷极明事理,深通人情,大气洒脱,在亲戚中、邻里间都有威信。

我常常想,老人家不识字,没有文化,怎么会有这样的智慧和气度呢?我想也许有些东西是与生俱来的,有些东西是后天磨砺,特别是环境的影响和造化。

嬷不仅是家里的主心骨,还是全家人的精神寄托。我们兄弟姐妹每天放学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看嬷在哪里,都要向嬷报告一声才去玩。有时嬷走亲戚外出几天,家里一下子就清静下来,嬷一回来就恢复了生机。

1976年,国家遭受重大灾难。家国同运,我们家也经受了一系列苦难。先是五月,父亲在生产队栽红薯秧,社员之间相互开玩笑,父亲也凑趣说了一句玩笑话,一个“能娘”认为是暗指她的,跑到我们家撒泼发威,还砸了东西。

再是八月,唐山大地震余波所及,全国都在防震,我们家也和村里其他家庭一样,搬到山上搭帐篷,日晒雨淋一个多月。九月,母亲同父亲闹矛盾,坚决要求分家。

嬷为了顾全我父母和孙儿、孙女,只好同自己的唯一儿子分开过活。十月,原本身体就不好的公卧床不起。父亲几次提到,有一天一只鸟儿从他头上飞过,把屎拉在他头上,可能家里还要出大事。果不其然,十一月初,公突然病重去世。嬷对我父母说,你爹苦了一辈子,你们把他的后事办好。

父母十分愧疚,家自然又合在一起,尽全部努力把公风风光光送上了山。

1977年初,农业学大寨的劲风又刮了起来。那时,搞农业学大寨强调把农业生产搞上去,全县推广杂交水稻和温室育种,要求每个生产大队选一个人去海南岛搞杂交水稻育秧,父亲被选上了。这在我们家是少有的喜事。父亲在海南岛待了八个多月,春节都没有回家。

后来,我考上县一中,嬷非常高兴,说好好用功,公会保佑你的。但高考带来的沉重的压力和繁重的功课,使我的身体明显消瘦。

嬷对我的身体状况十分忧心,每次回家看到我这么瘦,都要问来问去,想尽一切办法给我做好吃的,恨不得一下子把我催壮。终究是压力太大,1982年高考前,我连续半个月睡不着觉,懵懵懂懂上的考场,结果可想而知。

当我拿到成绩通知单趴在床上嘤嘤直哭时,父亲重重地“哼”了一声,很是不屑。嬷则劝我说,有几个能考上大学,没考上再来呗。

复读后,我认真地反省检讨了三年的学习,特别是最后半年的备考情况,采取了一系列有针对性的措施,很快把成绩稳定住了,考试时也心定神闲、从容自然,终以优异成绩被国防科技大学录取。

在20世纪80年代初,考上大学确实是一件大事,不仅是个人命运的根本转折,也是家族和亲朋好友的荣耀。毕业后,我告诉嬷自己要到几千里外的四川去当兵,她老人家却异常平静。她又一次和我聊起带我父亲“跑反”的事,聊刚解放时,区乡干部都是外地人,说人要干一点事还是眼界要大,还说她拦住父亲不让他离开身边,把他的前途都耽误了。她说,国家需要人保卫,你安心去吧,把工作搞好,找一个爱人早点结婚,我想抱曾孙了。

嬷再一次把我送到渡口。站在船头望着不断招手的嬷,我突然流下了眼泪。我想,这一走真的是远隔千山万里,相见很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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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加工作后,我有一个强烈愿望,就是把嬷接到单位住住,带她看看外面的世界,亲手侍奉照顾老人家,尽一尽我的孝心,让她高兴高兴,享受一下孙儿出息孝顺带来的荣耀。但我父母怕嬷身体不好在外面出意外,多次说四川山高路远,旅途劳顿,不能让老人家老在外面,一次次给我打退堂鼓。

直到1995年我调到北京工作,嬷身体已经很虚弱了,我还是想把老人家接到北京去看一看,由于同样的原因没有成行。我常常想,如果刚参加工作时态度坚决一些,趁嬷身体还好接出来住一段时间,那我的愿望早就实现了。

人们常说,子欲养而亲不在,行孝真应该趁早啊。

有一年春节探亲回家,姑姑跟我说,十一月嬷过生日时,家里办了一桌酒,你爹还在酒桌上抱怨嬷,说您老人家长命百岁,做儿女的没用,都没有什么出息。我听后心里十分难受,回家指责父亲不该对嬷言行不恭。父亲不服气,我们吵了一通。

1994年7月,朋友给我介绍了一个武汉女孩,双方感觉都挺好的,我在1995年春节前两天还带着她到家里认门。看到如花似玉的女孩,嬷心里乐开了花。家人和亲戚朋友都认为这次会尘埃落定。嬷第二天还私下问父母,说德喜的房间怎么静悄悄的。当时嬷住后房,我平时探亲住前房。

那天晚上,女孩住前房,我与父母住在一起。父母给我说这事时,还乐了大半天。第二天早饭后,我把女孩送回武汉。此后,由于各种原因产生分歧,犹犹豫豫直至分手。

1995年10月,我调往北京工作,视野宽了,眼光却散了。1996年春节回家,父亲多次对我说,你总讲对嬷要有孝心,但你每次回家给祖人磕几个素头算什么孝心,下次如果不带个爱人就不要回来过年了。

1996年8月,父亲写信告诉我嬷病重卧床不起,说前一段时间能走动时还经常到村口张望,人家问她等什么,她说德喜要带爱人回来。父亲在信中还说,姑嬷在探望嬷时对他说,恐怕大姐等不到德喜结婚,看不到曾孙了。谁知这句话竟一语成谶。

1997年2月5日,是一个令我终生难忘的日子。那是丁丑年春节的前两天,农历腊月二十八。早上,我上班刚到办公室,就接到父亲的电话,说嬷已于昨晚九时过世,要我立即回家。

在千里奔丧的路上,我一回忆起嬷疼我爱我的往事便难忍泪水,不敢想象与老人家人天两隔会是怎样的情景。当我踏着泥泞赶回家中时,看到的是堂屋正中停着的一口棺木,一盏长明灯在前面轻轻摇曳。

我扑上去放声痛哭,一遍遍地呼唤嬷,问老人家为什么不等到我回家再离去,痛恨自己没有完成老人的夙愿——给她带一个孙儿媳妇和曾孙,自责没有给她更多的孝顺与敬爱,哭诉生命中再也没有一回到家中嬷迈着小脚奔门而出亲切呼唤的情景了。

我们全家把嬷送上了山。半年后,我和爱人确定了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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嬷去世以后,我曾多次带爱人和女儿回老家祭祖、辞年。看着青草葳蕤或衰草枯黄中的嬷的坟墓,我都会跟她们说,这里面埋葬的是最疼爱我的嬷。我也曾多次想,如果能在梦中梦到嬷该有多好,但近二十年来,一次也没有梦到过。

老家堂屋的正墙上,供奉着祖先的牌位,上面有一幅嬷的画像,是照着嬷的照片画的。照片是我陪嬷到照相馆照的,老人家清瘦的脸庞上和温和的笑容中闪耀着慈爱的光芒,慈祥的双眼宛如生时一样看着我们。

只要一回到老家,我都会盯着画像看好久好久,每次都会轻轻地问:嬷,您在那边可好?孙儿很想您。

原标题:《一生沧桑,奶奶没能等到我结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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