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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在耳朵里的冒险家

2022-12-26 17:52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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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朱云帆 《107调查》

全文共 8571 个字,阅读大概需要 17 分钟

记者|朱云帆

文编|李奥

事实核查|操兰漪

这是关于一群冒险家的故事。

这些冒险家被兴趣所牵引,在真实生活和虚拟世界里来回穿梭。在闷热的录音棚里,在忙碌后的星月夜下,在听众的耳朵里,他们为自己的兴趣和未来拼搏。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叫做配音演员。

配音演员大亮说:“一个学生跟我说他周围的同学都看过一部我配音的动画。那时我的嗓音还很稚嫩,可以说这是留住我青葱岁月的一个角色。蓝猫、一休、樱桃小丸子、百变小樱、奥特曼,是我的童年,我觉得那些配音演员很了不起。在不知不觉中,我也成为了别人的童年。这是非常开心的事情。”

配音演员黄莉早年就选择从体制内出走,从央视的编导变成了一位没有五险一金和稳定收入的配音演员。她谈到:“吃一样米,出百样人。好多人朝九晚五,一杯茶做到天黑,这辈子图个安稳就行了。我就不想这么干,那有什么意思呀?我还是要做一些喜欢的事儿,这样我就会乐此不疲,生活的血格子也会掉的慢一些儿。”

《声音的表演》一书告诫有志于配音表演的年轻人:你在赌你的选择,能够让角色生机勃勃,让故事栩栩如生。如果你不赌的话,就不用接着干配音表演这一行了。马上停止阅读本书,把它交给其他愿意冒险踏入未知之地的人。

这些配音演员们,不仅在赌自己的天赋、努力和机遇能够支撑起配音梦,也在赌配音这个处于文化工业尾端的行业,在国产动画、广播剧不断下架,创作环境日益缩紧,配音演员相较演员不受重视的大背景下能够欣欣向荣。

入场券

一位高大的男生踱步到教室中间,在学员们的灼灼期待中,开始了第一场无实物表演。他三下五除二,拖出了“烧烤架”,悠哉游哉地烤起了某样“食物”。接着,一位女孩蹑手蹑脚上前,似乎在“烧烤架”上动了手脚。

一场病毒异变正在平静的城市里悄悄蔓延。首位被病毒感染的路人出现了。只见他突然跪坐在地,脑袋低垂。短暂的寂静过后,他开始大幅度地抽搐和抖动,忽而异变起身,像一棵歪脖子大树般站立,对着其他学员张开“血盆大口”,发出恐怖的嘶嘶低语。紧接着,探寻真相的记者、遛狗闲逛的路人和科研人员纷纷入场,直至病毒彻底爆发,人类和僵尸全面开战。

最后一位男生上场,末世大片即将落下帷幕。众人纷纷期待着剧情将如何发展,只见他闲庭信步,举起双手,摆出一个怪异的手势,大喊道:“时间宝石,让一切复原吧!”

不少机灵的男生像被突然打开了身体的开关,一个激灵,兴奋地站起了身。他们像看到心爱的球队进球了一样,兴奋地吹着口哨,欢呼着跑上场,按着先前的表演轨迹快速地倒着走位,来配合“时间宝石”的咒语。

至此,学员们的接龙表演落下帷幕。全场欢腾,掌声雷动;余音绕梁,意犹未尽。“怎么样?这比花钱去密室逃脱好玩吧?”老师的声音悠悠传来。

这一幕来自于北京某个配音工作室创办的配音培训班的表演课活动——彼此还不太熟悉的学员们围坐在一起,一个接一个地走到教室中心,接着上一位学员留下的“剧情”继续进行即兴的无实物表演。表演是配音的核心,表演训练恰恰是为配音表演打下基础。

近些年来,随着动漫、游戏、广播剧的兴起和《声临其境》《我是特优声》一类的声音综艺节目的火爆,配音演员逐渐从幕后走向前台,邀请知名配音演员登场的动漫节、声优祭等线下活动也随之遍地开花。配音行业越来越被大众所熟知,吸引着许多对配音感兴趣的年轻人来到北京学习。

于是,在2021年盛夏,来自全国各地的二十多位配音爱好者,不辞万里来到北京的青蓝大厦,只为了上价值8000元,持续两周的配音课程。学员们跟随业内老师学习气息、台词、表演和人物分析,也有机会进入高碑店的专业录音棚进行实战演练。表现优秀的学员,还有机会留在北京继续跟棚,接受职业训练。

在这个配音培训班上,学员们的背景各异。他们大多来自播音专业,其中也不乏考古、新闻、殡葬、数学等与配音联系不甚紧密的专业。有的学员身患重度抑郁,听从医生“多尝试,多体验”的建议来到配音班,试着通过戏剧表演疗愈自己;有的学员出于对配音行业的好奇,来到这里体验和学习,看看自己是否适合配音行业。更多的人,怀揣着成为配音演员的梦想,想借着这次机会,师从专业老师,结识业内人脉,以便留在北京跟棚,拿到配音行业的入场券。

藏器待时

“你们是一个老年旅游团,正在戈壁滩游玩。”偌大的教室里,李杰坐在大沙发上,气定神闲地发布随机指令,扮演着操纵一切的“上帝”。李杰是留居北京的配音演员兼配音导演,配音和授课经验都很丰富,常担任国内各个声优大赛的评委。

在李杰的指令下,学员们排成一个大圈来回转悠,同时侧耳倾听、蓄势待发。小北城迅速地找准了自己的角色,佝偻着身体,佯装出老爷爷般沙哑的尾音,转头对身后的女孩说“宝贝儿,来吧”,同时贴心地向后伸出手。女孩愣了一秒,反应过来这是小北城给的“戏”。于是,她在懵懵懂懂的状态下赶忙抓住了小北城的手,和小北城组成了一对“老年伉俪”。当李杰发出“下雨了”的指令时,小北城假装脱掉身上的“外套”,双手撑开虚盖在女孩头上,轻声温柔地抚慰着他的“老伴儿”。

小北城是上一期配音班的成员,早已完成了全部课程。但是李杰误以为小北城是因去年疫情耽误了上课的学员,特地把他叫来补上课程。而后事情“败露”,“东窗事发”,李杰并没有赶他走,只是笑称这里混进了一个没交钱、白蹭课的学员。小北城笑笑说:“那您叫我来上课,我当然要来学习了。”

小北城主持四川文化艺术学院的配音比赛

图源:受访者供图

从北京蹭课归来之后,小北城和几个同学一起拿出积蓄,成立了声吉BoBo配音工作室。工作室平时会负责视频短剧、宣传片、学生作业等配音兼职。这类兼职往往时薪不高,大概在50-70元左右。

小北城曾争取到了《无畏征途》单机游戏的配音工作,但是小北城对成员们初步的录制成果并不满意:“其实我们差的不是嘴巴上的功夫,更多的是表演上的功夫。”

为了提高成员的表演水平,小北城下了很多功夫。他在慕课上听了南京艺术学院的表演课,阅读了《戏剧表演基础》,同时借着艺考时打下的基础,循序渐进地给成员上表演课。《无畏征途》的情节与战争有关。于是,他把成员聚集在舞蹈教室,关掉灯光,一边放着气势磅礴的音乐,一边给成员讲戏,试着将成员们带入战争的氛围之中,从而更好地给游戏配音。

小北城在四川文化艺术学院的录音棚

图源:受访者供图

不久前,小北城看到一家店门口播放《猫和老鼠》的电视机,灵光一现,想着可以购买一台电视机放在门店门口插电,给自家工作室打广告。于是,他委托几个与煎饼店老板交好的成员去谈广告事宜。煎饼店老板同意了:只要社团成员常常去店里买几个煎饼,打广告不在话下。

小北城(左二)带领成员参加第16届中国国际动漫节声优大赛,和配音演员沈磊合影

图源:受访者供图

小夕是小北城工作室的成员,也参加了这一期配音班。上完课后,小夕作为优秀学员,获得了在录音棚里录群杂的机会。群杂,指的是剧作里无名小角色的声音,可能是街道上小贩的叫卖声,也可能是战场上无名小卒的厮杀声。换言之,群杂就是龙套中的龙套。

小夕在录音棚里实战了好几天,其中一句台词让她印象深刻:“娘,我想吃包子。”这句话需要用清脆稚嫩的声线配音,小夕却发现自己捏嗓子发出的萝莉嗓音气息较虚,很像一个成年人硬拗出来的声线,效果并不那么真切。于是,她默默地把这句话从北京带回了家里,常常念叨这句话,还花了十天时间在家偷偷练习气息基本功。

平时,小夕喜欢“发疯的”、悲情的角色,比如电视剧《周生如故》的十一和网络动画《双城之战》里的金克丝,这样,她就可以借由角色将生活中无处发泄的悲伤释放出来,“很爽”。令小夕发愁的是,配音训练既会发出声响影响别人,又要躲避人声以免录入杂音,因此需要专门寻找空教室练习。好不容易找到空教室时,小夕就会把积攒的喜欢的片段一口气配完。

有趣的是,有一次,小夕需要找个地方录制内容为“呼叫救援”的试音片段,于是选择了寝室楼下一个人迹较少的厕所。没想到,在小夕用惊恐的情绪录制“呼叫救援”时,隔间正好有女生在上厕所。女生以为小夕有危险,马上回应道:“怎么了?”小夕吓了一跳,逃也似的溜走了。

今年十一月,小夕刚刚和小北城一起参加了中国动漫节声优大赛,贡献了让一些评委和观众“看哭了”的表演,却遗憾地止步全国十强。晚上,来到声优大赛当评委的李杰邀请小北城的队伍吃晚饭。这是时隔一年之后师徒之间的再相会。碰面时,李杰拿出一瓶价值上千的白酒,笑着说:“你们喝不喝酒?我们一起把这酒喝了。”

短兵相接

今年九月的某天,志泽和其他配音演员们在某处位于地下室的录音棚里录制群杂。这个棚里恰巧没有配置静音空调。为了避免录入杂音,工作人员也没有开空调。人群拥挤,棚内闷热。渐渐的,玻璃窗上起了一层薄薄的雾。起先,有人在上面画了一个简笔哭脸画。接着,有人觉得热得不行,又在上面写了“SOS”和“热”,还附上了一个掌印。这时,棚外的工作人员才注意到了,于是叫停录音,开了空调让大家休息了一会儿。

配音演员在闷热的录音棚里站着录制一天之后的脚底和后背

图源:受访者供图

不同于匆忙赶回学校,准备毕业之后再找机会进入职业赛道的小夕和小北城,志泽在2021年暑假上完配音课后,留在了北京继续跑棚。配音演员成角前,大多需要在逼仄拥挤的录音棚里经受无数次录配群杂的试炼,体验三教九流的角色,尝遍人情冷暖的百味,方能积累经验、技巧和审美,脱颖而出,站稳脚跟。

但是实际上,留给新手跑棚“练级”的机会其实并不多。志泽刚刚留在北京时,一个月三十天里,能在棚里待着的时间也就三四天,录群杂的机会非常珍贵。对志泽来说,录制群杂是真刀真枪的上场厮杀,日常积累就是厉兵秣马、枕戈待旦。在志泽的房间里,桌子上摆放着价值六千的声卡、话筒和监听耳机等专业录音设备,墙面上则粘贴着用于隔音的隔音棉,地面上摆放着减轻噪音的地垫,方便志泽在降噪环境中进行配音和试音。平时,志泽会窝在房间里,花上两三个小时反复练习一两分钟的配音片段,再从中挑出还过得去的片段向李杰请教。

前不久,志泽就在录音棚里录了整整十天的战争题材的群杂戏。录群杂就像吃一场菜肴丰富的流水席,一群配音演员候在棚外,轮番上阵。志泽每天上午十点左右进棚,录制到晚上七八点。在此期间,他每天都要进棚四五次,一次持续一小时,全程站着录完激情澎湃的战争戏。

如果基本功不够,单单用嗓子去演绎需要爆发力的战场喊叫,是很伤害嗓子的。“我以前喊一两天,嗓子就可能会哑。但是就这十天,我感觉我气息运用有了很大的提升。虽然嗓子有点疲惫,但我喊了十天也没哑。”志泽谈到,“最后两天喊的程度没有之前高,有个新来的人喊了两天,直接就哑了。”休息时,有的配音演员会在棚里分润喉糖,志泽常常去“白嫖”。

录群杂很考验戏剧想象力和即兴反应。群杂是没有剧本和台词的,所以志泽需要在导演规定的情境中,自己设置角色的声线、性格和台词,并迅速进入状态进棚录制。

“录群杂是即兴的,也要观察别人在说什么。喊群杂的时候其实非常需要配合。比如酒楼里的场景,有个客人说‘给我来壶酒’。这个时候配合好的话,就会有人去应‘诶好嘞,客官’,对吧?但是如果没人搭理他,就会显得很尴尬。这就需要录制的时候非常专注,所以录群杂其实挺累的。”志泽说。

志泽在这场战争戏中录制过一个炮灰角色。他先是喉咙被捅了一刀,接着腹部被刺,随后跪倒在地,口吐鲜血。志泽总是掌握不好角色受伤时气音的表达,于是向导演请教。导演说:“你回去之后自己跪一下。”回到出租屋,志泽站在床上,模拟了几次“被刺倒地”的动作,体会着人物在做不同动作时发出气音的方式。

一年来,虽然志泽一直在努力和进步,甚至配过几个网剧的小主角,但其实他在第一年只赚了2000元左右的跑棚费。“在跟棚的期间,是去锻炼的,基本上创造不了什么价值,所以导演就不会给钱。”志泽谈到,“有些人可能一年是零收入。”

平时,志泽也会通过录制有声书赚钱补贴生活,但是这对于北京高昂的生活成本来说,只是杯水车薪。实际上,志泽北漂的生活费大多来自家里的支持。父母和姐姐对志泽的要求就是“不求大富大贵,平平淡淡开心就好”,愿意全力支持志泽追逐梦想。

志泽在出租屋里配置的配音设备

图源:受访者供图

志泽说:“我还可以厚着脸皮让家里养我一两年,这一两年专心提升自己就好。如果到时候能够凭借配音养活自己,那就继续;如果不能,就得找工作挣钱来养配音这个爱好。”

李飞是志泽的室友,也是在父母的经济支持下留在了北京跑棚。刚刚进棚时,李飞说话带着口音,比起别的学员,需要下更多的功夫纠正语言习惯。他的进步很慢,在棚里总是会被配音导演责骂。除了李杰这里提供的录音机会,他在外几乎没有试中的配音角色。父亲虽然支持他,但会时不时打电话问:“你这老不赚钱的,还能干多久?”

压力最大的时候,李飞只要不在录音棚,就会一直躺在家里睡觉,既不打游戏,也不刷视频。直到3月底的一天,几个朋友和李飞分享人生喜事,李飞才决定振作起来:“他们把他们的积极和幸运分享给了我,让我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发了一条朋友圈给自己打气,李杰留言道:你试音也中了。李飞终于觉得自己在配音路上迈出了一步。

转眼一年过去了,李飞见证了学员们一个个离开。当初配音表演吸引了十多个学员留下,如今录音棚里只剩下三四个学员的身影。“有的人是可能干了一段时间了,发现自己没那么喜欢了;有的人可能经济压力很大,承担不起了;有的人就是单纯看不到出路了,机会很少,进步很慢,觉得没什么意思就走了。”李飞说。

前不久,李飞在录音棚里赶进度,从碧空万里录到了夜深人静。李飞录制的配角是与男主角同处一个篮球队的兄弟。这个角色憨憨傻傻,反应总是慢上一拍。录制到十多集时,李飞已经熟悉了这个角色的性格气质和说话方式,慢慢地爱上了这个角色。

有一个镜头,既展现了男女主角对话的前景,又清晰地拍到了后面配角说话的嘴型,但是台本上却没有配角相应的台词。于是,李飞摸索着人物的感受,设计了活泼耍贱的台词:“你这个好喝吗?给我喝一口”“诶——我就不给你喝”。

“每一次我去补他这些反应和对他口型的时候,我都觉得我能赋予这个角色既合理又有趣的东西。”李飞说,“那天我从下午两三点录到后半夜三四点,虽然说身体很疲惫,但是很开心,很亢奋,因为我第一次摸到这种感觉。”

录音棚外,月明星稀,万家灯火都已经熄灭了。在这安静又疲惫的深夜里,即使是那些为了获得掌控感而主动熬夜的打工人都已经入眠了,而另一些参与极端通勤的异乡客也会在不久后睁开眼睛,迎接早晨的第一缕晨曦。此时,李飞刚刚完成超负荷的工作量,准备打车回家,回想着自己的角色,快乐得要飘到天上去了。

“如果说一份工作能给我这种快乐,我能选择它真是太好了。”

一将功成

2020年,中国动漫节声优大赛决赛上,阿辰像是复刻了日本热血漫的经典桥段。

决赛前,评委李杰就私底下告诉阿辰:“这个男的特别厉害,配《大圣归来》里面那个猴子特别像。到时候半决赛会有这个片段,你不要跟他对上。”虽然嘴上答应着,但阿辰暗暗觉得不服。

在舞台上选择配音片段时,阿辰想都没想,选择了《大圣归来》。因为阿辰知道那位神秘人物会选择有利于自己的角色,而他就是要去硬碰硬,先行解决这个强劲的对手。这时,阿辰看到坐在评委席上的李杰抬起头,惊讶地张开嘴,仿佛在说:“你这不是输定了吗?”

半小时准备后,阿辰在舞台上捏着孙悟空的声线,活灵活现地展现大圣火冒三丈却又必须压着怒火的无奈状态。配音选段里,大圣一拳砸到树上;舞台上,阿辰跟随着大圣做了一个假的挥拳动作,同时也将无法发泄的愤怒灌注在台词里。

接着,神秘人物登场表演。虽然对手一张嘴,猴儿味很重,但是在表演层面却比不上阿辰。“我觉得我没有输的可能。”阿辰说。果然,阿辰赢了比赛。舞台下,李杰对着阿辰竖了一个大拇指。

阿辰身上就有这么一股劲儿:在自己喜欢的领域,一定要做到最好。正是这股劲儿支撑着他在北京坚持了下来。早在2018年,阿辰就只身来到北京,跟随李杰学习配音。他在中国传媒大学附近租了群居房里空间最小、环境最差的房间。房间里除了家具之外,就只剩下一两平米能落脚。时值一年一度动荡的离京潮,中介告诫阿辰不要随便开门,房东也颇具拔刀相助的江湖气概,对阿辰说:“要是有人砸门,你就告诉我们,我们上去跟他们干。”

在录音棚跑棚是包中饭的,阿辰只需要付地铁和早晚饭的钱。回家路上,阿辰就在路边买上一份10元左右的串串,凑合当晚饭。一个月下来,除了房租,阿辰大概花了800元。

早期在录音棚里磨练的时候,阿辰不仅通过电台主持、有声书录制等兼职养活了自己,还在许多人难以坚持、离开北京之后,顶住压力留了下来。一次阿辰和李杰喝酒时,李杰说:“我看到你,就觉得你以后肯定能成才。”有段时间,李杰对阿辰非常严厉,一边给他很多锻炼机会,一边又总是在录音棚里把阿辰骂哭。阿辰哭是出于自责:为什么自己总是配不好呢?

有一天,阿辰在一部抗战剧里接到三个截然不同的角色——张飞式的粗犷的角色、文弱辅导员和小结巴。录完之后,阿辰心里暗喜:哇!我一部戏可以配三种角色。那时,阿辰就非常感激老师的悉心栽培。每当他旅游回来,总是会带一些特产和礼物给李杰。

配音行业里有“两年练嘴,三年练口,五年出戏”的说法:两年时间可以把嘴皮子倒腾清楚,三年才过了对口型的关卡,五年才能配上男女主角。阿辰第一次获得录制角色的机会,是在入行两三个月后。那时,阿辰无论怎么录制,都只能到达及格线的水平;录了三四十句话后,阿辰就被换掉了,但他并没有觉得难过。那时正是阿辰学习成长的时候,哪怕偶尔得到200元的跑棚费也很开心。

学习两年之后,阿辰技巧逐渐成熟,在进棚录制前只要看一眼画面,就可以确定角色的情绪、状态、音色,基本上不需要配音导演二次调整。这时,阿辰已经开始频繁接主角的戏,并试着当配音导演了。如今,阿辰入行五年,已经是微博上小有名气的配音演员及配音导演,且成为了抖音、美团、OPPO小欧、微软小冰等公司的御用声音。

录音棚内

图源:受访者供图

从事配音行业需要持之以恒的探索意识和无畏的冒险精神。配音行业是没有职业倦怠期的。一方面,这个行业适合勇于探索、不畏挑战的人,另一方面,年龄对于配音演员来说,并不是宣告自己被社会淘汰的审判书,而是继续上升的乐园门票。

近两年来,阿辰一直在探索“素人”松弛自然的声线状态,即还原普通人日常生活中最本真的说话状态。最近,阿辰会一边吃饭一边刷抖音短视频,模仿着演员的台词表演,并思考怎么增加声音的“素”和“真”。这样的思考有时非常琐碎,阿辰甚至会纠结一句台词尾字发声的虚实,绞尽脑汁地想如何让一个角色在把尾字咬实的同时又能传达高冷的态度。

阿辰觉得电影的同期声对声音“素”的要求是最高的。电影一句台词,阿辰往往要录上十多遍、二十多遍。同时,阿辰又很佩服美国电影大片里配音的真实感。他觉得一来这是因为美国混音技术很强,可以将人声精巧地混入环境声中。二来,阿辰曾在报道中看到美国大片都是由演员本人配音。他们会在身上挂上小蜜蜂,穿上一模一样的戏服,在录音棚里重新演绎一遍。阿辰赞道:“怪不得配的这么好。”

此外,阿辰也在寻求自己戏路的突破。他的声线温柔低沉,经常配霸道总裁的角色,但他不想局限于此,反而想尝试一下性格跳脱、咋咋唬唬的角色。所以他平时会偷偷练习和模仿这样的角色,也在棚里“不经意”地展示自己。当阿辰低沉温柔的声线被监听室的人夸奖了,阿辰就会马上捏出娇柔的声音说:“你不要太喜欢我哦,你要是喜欢我的话,我也会喜欢你的。”每次公司给他试音一贯擅长的深沉角色时,他也会顺带要求试试另一个活泼的角色。

“配这么多年,要是只有这一号角色拿得出手,那也未免太失败了吧。”

幸运儿

“恭喜你中了角色。”阿辰听到之后兴奋地大叫。叫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回荡,冲击着阿辰的耳膜。原来,阿辰刚刚试中了一个动画大IP的男主角。疫情之下,阿辰仍然接活不断,忙碌起来一个月也休息不了一天。他甚至因此被同行戏称为“活儿王”。此时,阿辰正摩拳擦掌地准备迎来一场翻身仗。

其他人就没有阿辰那么幸运了。目前,阿辰已经在朋友圈看到七八个同行发布了“各位导演,各位老师,有活请找我,赏我点饭吃吧”之类的自嘲了。有时,他在录音棚也会听到“这星期就干了这么一个活儿”的抱怨。这不仅仅是因为疫情,还可能源于流量的挟持。许多制片方更愿意启用自带流量的艺人来配音,于是配音演员接工作就越来越难了。

10月初,阿辰在重庆出席了一场声优见面会,拿回了粉丝送的几捧鲜花和一封信。当天晚上,阿辰休息时,突然想起了那封尚未拆开的信。

“哈喽!你还记得我吗?”读到第一句话时,阿辰才想起来见面会上那个瘦瘦小小,送他向日葵的女孩子是自己在录音棚里见过的实习生。

阿辰继续读信。女孩写到自己喜欢配音,但是家里人总逼着她从事金融行业。为此,她和家人抗争了很久,还确诊了抑郁症,现在她已经难以坚持,继而离开配音行业了。读到这里,阿辰心想自己真的很幸运,同时又有些唏嘘:对自己来说,维持顺其自然的努力就能做到的事情,对这个女孩来说,却是遥不可及的梦想。于是,阿辰又发了一段50秒左右的语音安慰女生:“人在哪里都有一条属于自己的路,不要太难过了。”

信里还写到,自己很佩服阿辰可以创造那么多角色,把喜欢的事情坚持这么久。“我会继续坚持自己喜欢的画画和广播剧,也会一直喜欢你。”读着读着,阿辰的胸腔里泛上一阵暖意。

他把女孩送的向日葵小心地放在了酒店的水箱里养着,第二天一早又不辞辛劳地把花带回了北京。向日葵是捱过寒冬的冒险之后,仍然昂扬着、灿烂地开放的花朵,阿辰可舍不得把它扔在酒店。

文中名字皆为化名。

记者杨燕、李奥、刘锡蕾、蔡榕欣、何盈莹皆对本文有所贡献。

责校|操兰漪

美编|孙 杨

原标题:《藏在耳朵里的冒险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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