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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物馆与都市人|这里欢迎每个人,特殊群体也会爱上博物馆

澎湃新闻记者 王俊期
2022-12-30 15:16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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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2022年12月21日,是上海博物馆开馆70周年的日子,70年来,这座博物馆与上海这座国际大都市经历了怎样的融合与互动,博物馆在保护和传承城市文化中有着怎样的责任担当?上博这座文化地标,在展现城市文化积淀,打响城市文化品牌、提升上海城市软实力方面发挥了怎样的作用?

一座博物馆的价值不仅仅在于它见证和讲述着历史,更在于它为未来提供了无限想象空间。

在上博70周年之际,澎湃新闻推出“爱上博物馆”专题,讲述“博物馆与大都市”、“博物馆与都市人”的故事。让我们一同见证历史,望见未来。 

在我们身边,有一群特殊群体,他们无论老少,也渴望着艺术、知识、文化的熏陶,但是往往碍于我们当下仍欠发达的无障碍水平,而不得不在一些我们可以尽情参观的场馆前望而却步。而上海博物馆则关注到了这一群体,这些年来在无障碍化方面做出了许多努力,编写了无障碍导览手册,也加入了视频导览、手语导览等。同时,上博也在积极进行馆校合作,走进特殊学校授课,让特殊群体感受到文博之美。

手语翻译唐文妍从事手语翻译工作多年,与上博深度合作,参与了许多帮助聋人朋友参观博物馆的导览项目,艺术家周佳艺是唐文妍的聋人朋友,不仅是手语导览项目的受益者,也是项目的参与者。长宁区特殊职业技术学校教师丁翠,通过与上博的合作,丰富了学生们的兴趣,更好地挖掘学生潜能。 

唐文妍口述:

接纳一个人就是接纳他的语言

手语翻译唐文妍

作为一名师范生,当初毕业时,我本想按部就班地去聋校当一名老师,可是接触的聋人朋友多了以后,我就会发现,只在象牙塔内能解决的问题非常有限,社会上给他们的支持还是太少了,在交流沟通的时候,即使他们已经足够努力,对方也可能云里雾里,这就会让他们遇到很多障碍,非常需要一个翻译。在这样的背景下,我跨出校门就成为了一名翻译。

这类事情最难的地方,不在于做些什么,而是要如何做,才能让聋人朋友们真正受益。因为作为一个普通人,我们往往会有一种惯性思维,而忽略设身处地为他们考虑。比如我之前遇到了一位盲人,他在车站上等车,旁边的一位阿姨就提醒说,你的棒子不要碰到别人了,这位盲人朋友也很耐心地解释说,盲杖就是斜向使用的,不是有意无意地要去干扰别人。其实阿姨可能也是一种好心,但是她还是对特殊群体缺乏一些尊重和了解。我想我做翻译的第一步就是要突破这种桎梏,架起一座桥梁,帮助更多的人能够流畅沟通。

聋人朋友们虽然听不见,但却是最懂得倾听的人,我刚学完手语不久,还没有正式开始翻译工作,去和聋人朋友们聊天,他们居然表示谢谢我。我还在纳闷,聊个天为什么还要感谢呢?他们说,我们感谢的,是你愿意来学习手语,愿意来走进我们,愿意来成为我们的朋友。后来我就看到一句话:接纳一个人就是接纳他的语言,我觉得真是恰如其分。

那么到了博物馆的具体工作中,我也必须要考虑聋人朋友们的接受程度。我自己就会隔三差五地来到博物馆,因为在博物馆,我仿佛就能望见自己的来处,也能看到自己的归途。所以对于博物馆的翻译项目,我也非常用心地策划和讲解,希望他们也能常来,也像我一样收获满满。当然,事情也不会像想象中的那么简单,因为没有学习博物馆专业或者考古专业的聋人朋友,所以在他们的语汇里,相关的专业术语都是缺乏的。在没有翻译之前,也难怪他们只能走马观花,引用有一位聋人朋友的话,就是比日常生活精致一些的“瓶瓶罐罐”。我想,这并不是他们的遗憾,而是我们的遗憾,我们没能将如此优秀的民族瑰宝变成他们可以理解的内容。

我和上海博物馆合作过多个项目,第一个是做了一本儿童无障碍手册,在这本手册中,我们将现有一些文物的讲解词通过无障碍的方式呈现。特殊群体有自己的思考方式和理解方式,完全使用面向普通人的讲解词,效果一定是差一口气的。于是我们又做了一次探索,上博的杨烨旻老师完全重写了相关的导览词,并且做了一个系列。它不像我们在其他导览中看到的,一件一件的展品去讲解,而是把要讲的内容串成一个故事。在正式开讲故事前,有一个我本人都非常喜欢的部分,就是“如何参观博物馆”,这应该也是很多博物馆没有做过的一件事情,在这一节中讲了上博有哪些无障碍设施,进入以后应该参观哪些文物,以什么角度去参观,这不仅对他们,其实对我自己之后参观博物馆也大有裨益。后面就通过唐人的生活,把唐代的相关文物都串联起来,比如唐代的服饰、书画、唐三彩等,聋人朋友们纷纷表示不仅学到了知识,也很有代入感。

其实,在屡次探索中,除了思路上的构想,重点词汇的翻译也是一大难题。我和聋人朋友们也讨论了很久,在以视频导览呈现的时候,就直接加上字幕,这样是我们讨论下来最能平衡准确性和简洁性的方式。一些过程性的内容,比如陶器的制作,我们就用更形象、直观的方式,直接把过程通过手部动作模拟出来,多种手段结合之下,他们对文物的理解可以说有了很明显的提升。

在我们的共同努力下,上海博物馆中的一切,在他们眼中也不再是以前的“瓶瓶罐罐”,他们已经能区分簋、鬲、盉,区分玉环、玉珏、玉琮,区分王诜、石涛、郑燮,更重要的是他们了解了这些器物字画背后的历史与文化,他们知道了鼎是礼仪的象征,文人画是作者对于个性的思索与描摹,胎釉的背后蕴藏着不断砥砺的匠人精神……有时候他们还会对我讲起他们对于文物的各种思考和想像,我看到他们眼中闪烁着的光芒。

聋人朋友们对博物馆熟悉了以后,有的人也会主动加入我们的团队,给我们出谋划策,毕竟手语是他们的“母语”,他们对此也很有心得,会给我们一些很好的建议,比如如何翻译能让文物更有神秘感。他们也会来到一线,和我们一起做志愿者,让更多的聋人朋友体会到文物的魅力所在。我身边的这位朋友是周佳艺,是我众多聋人朋友中的一位。 

周佳艺讲述(唐文妍翻译):

希望我们的无障碍水平可以不断提高 

唐文妍的聋人朋友、艺术家周佳艺

我现在在上海东方联合医院工作,负责的是市场宣传部平面设计,还有就是医院防疫等各方面的宣传。除了这份工作,我自己还是一位艺术家,有关于手语、各种艺术作品,我都有创作。我最喜欢的是板画,可以把我们特殊群体的心声反映出来,给更多的人看到,也让大家了解到我们的心声。

我第一次来上博很早了,是我在上海聋哑青年艺术学校读书的时候,老师带我们来上博参观学习,当时可没有手语翻译,是老师来给我们讲故事。到了大学,因为我学的是西方美术,老师要求我们拓展视野,也要了解我们自己的传统艺术,所以我又一次来到了上博。当时还没遇到唐老师,来了也不知道看什么。

后来我就出国留学,在国外,每到一地的博物馆、美术馆我都会去参观,这是我了解当地人文文化的一个窗口。其实,最初我还是抱着随便领略一下的心态,后来发现居然有手语导览的机器,我跟着导览,不仅有了非常流畅的参观线路,也对展品的特点、历史有了大致的了解,免去了我回到宾馆还要再次上网查资料的辛劳。这样的体验,成为了比很多国外珍稀文物还要在我心头挥之不去的记忆。

回到国内以后,我发现别说博物馆,在日常生活中,国外可能比较容易找的手语翻译在国内也凤毛麟角,或许我是幸运的,恰好遇到了唐老师,一来二去我们就成为了朋友。当然我也知道不会每一位都像我这么幸运,在上海这样的大城市手语翻译尚且这么难找,我真心希望我们的无障碍水平可以不断提高。

后来,唐老师参与了和博物馆合作的翻译项目,我也会参与到和博物馆、美术馆相关的活动中去。和我当年参观时不同,现在会有比当年我的老师专业许多的讲解员用我们能理解的方式给我们讲解,让我对文物的印象非常深刻,这也要感谢唐老师的付出和努力。所以,我也和他们一起,给像我一样的朋友们讲解。每次讲解前,我都会认认真真地查阅资料,也会请教经验丰富的讲解员如何讲解才能更生动有趣,在这一过程中,文物在我的心中愈发鲜活生动起来。

凭我的专业知识,也可以创作出不少板画,但是能不能像现在这样我觉得具有一定灵魂和深度,是不好说的。正是因为和唐老师合作的种种,在博物馆中学到的种种,以及和朋友们交流的种种,才成为我艺术灵感的不竭源泉。 

丁翠口述:

社会大爱滋养着他们

长宁区特殊职业技术学校教师丁翠

1999年,我参加高考,我在志愿表上一笔一划地写下了特殊教育的志愿。2003年,我大学本科毕业,毕业之后就选择了上海的一所特殊教育学校,后来就成为今天的长宁区特殊职业技术学校。今年是2022年,再过一年,我从事特殊教育就要满20年了,这过程中,我感到周围的一切都改变了很多,过去我介绍自己是一名老师,现在我直接就说我是一名特殊教育的老师,因为大家不会再对特殊教育一头雾水,我自己从一位初出茅庐的大学毕业生,已经成为了一名小有经验的骨干教师,但是我教的孩子们,一届又一届,他们的眼神依旧还是那样澄澈,有着星星般的光亮,他们期待着我们的关注。

我们学校其实不算太大,一共有80多个学生,主要是自闭症儿童,还有一些智力障碍、脑瘫的学生。在这样一个小家庭里,我们所有老师都为特殊教育事业鼓足了干劲。当然了,前进也需要有目标,我们提出“每个孩子都是金子”,我们所做的工作,就是为孩子们拂去灰尘,让他们也能熠熠闪光。后来我们也提出“爱让梦想成真”的理念,因为我们觉得每个特殊孩子的心里有梦想,他们背后的家庭也有,如果要概括起来,一是展现自我,他们其实潜在都渴望被更多的人看到他们的优点与特长;二是融入社会,其实他们也非常希望依靠自己的能力,在缤纷的社会中有自己的色彩。

为了满足特殊孩子们的愿望,我们会和很多社会机构、团体达成合作。我们会关注孩子们的闪光点,并沿着这个闪光点尽量去发掘他们的潜能,因为他们毕竟不像我们普通人,一生可以有很多可能性去尝试,对他们来说,最好的就是找到自己的热爱之路,然后沿着它一直走下去。有一些孩子擅长绘画,我们就会让他们去参观美术馆,也会找一些美术机构,让他去学习,开拓他的视野,有的孩子果真学有所成,作品进入了刘海粟美术馆展览,他的老师打趣道:“我的作品都没有资格进入刘海粟美术馆呢!”。有的孩子在音乐方面比较有灵气,我们就会带他们走进音乐厅,同时也培养在音乐方面的才能。我们和上海歌舞团也有合作,并且也会和云南的特教学校三方联动,深度合作。有的孩子在一些人看来会比较刻板,他的桌子都是要放到固定角度的,但是在我们眼中,这也是一种优势,我们就把他推荐去图书馆工作,整理图书对他来说再适合不过了。整个社会对特殊群体的接纳程度越来越高,作为老师能把孩子们送到适合他们的岗位上,我们也是光荣和欣慰的。

和上海博物馆的合作,可以说颇有些意外和惊喜。因为上海博物馆在我们心目中一直是一个大馆,而我们的学校并不大,能够合作上也要感谢华阳社区文化中心。我们与他们属于共建关系,而他们也和上博有一定合作,正巧当时上博有一个进社区的项目,他们就找到我们学校,我们也就欣然接受了。

上博志愿者第一次来我们学校上课的内容是编钟体验和陶器创作。我当时其实还有些担忧:这么专业的内容,孩子们听得懂吗?会感到枯燥吗?没想到,上博的专家、志愿者都非常厉害,课前进行了非常认真的备课。在整堂课一个多小时里,把修复、着色等重点难点讲得简明扼要、深入浅出,学生们操作起来非常容易上手,课程结束后,他们每个人都拿着自己的杰作——一个陶土做的仕女,高高兴兴地回家了,家长看了也非常激动。这堂课一结束,我们就都觉得和上博合作是非常有可行性的,后来在双方共同推动下,合作顺利达成。

上博对与我们的合作是非常重视的,在课前会与我们充分讨论,包括课程的内容量、难度等,如果我们商量下来觉得不够合适,那么他们就会再进行调整,之后他们就会派志愿者来学校上课,有一门课程学生只有十几位,但是他们志愿者却派来五六个,可以说对我们非常用心。

如此认真的教学也很能感染学生,我们的小昊同学,刚开始的时候,他面对手工制作类课程总是比较害羞,不愿意动手制作。作为老师,我很理解他的这种心理,因为他担心自己没有很好地完成,在外人面前给学校出洋相。但是在志愿者还有我们老师的引导鼓励下,他最终完成了自己的第一个作品,那一刹那,他脸上洋溢起满是成就感的笑容。上博的课程非常热门,都是需要“秒杀”的,我们一般限制一个班1~2名学生参加,有时候小昊没选上,还会经常小碎步跑到我们老师身边,眨巴着他的眼睛,软软地恳求道:老师,让我参加一下上博的课程吧。虽然我们并不能总是让他如愿,但他也不会气馁,总是耐心地等待下一次。

上博与我们之间的馆校合作不仅会到我们这儿来,也会提供机会让我们孩子们到他们那边去。我们有一位小诸同学,和别的同学比较腼腆内向不同,他表现得非常活泼外向,历史知识也比较丰富。孩子们要去参观上海博物馆,他自告奋勇地做我们的讲解员。第二天我看到他在抹下眼眶,我问他:“你眼睛怎么了?”他说:“眼睛没事,昨晚准备资料弄得有点晚,出黑眼圈了,今天做讲解员感觉有点影响形象,想消除一下。”解说完以后,他回去还就这个主题画了幅画,第二天他一蹦一跳地把画拿给我看,还问我:“老师,画得怎么样——还有下次能不能继续让我参加这样的活动?”我让他放心,告诉他和上博的合作不止一次,以后有的是机会。

上博邀请我们也不单单是让我们去参观,因为他们知道我们是职业学校,他们又有一个咖啡厅,所以就欢迎我们一些毕业班的学生过去实习。其实我们学校里也有模拟咖啡厅,但是模拟终究比不上“实战”,这样的经历对他们来说弥足珍贵。在实习后,孩子们显得更加成熟,他们也表示能够学以致用的感觉非常美妙。

2021年1月,我们在城市会客厅举行了特殊青少年文创孵化基地的揭牌仪式。这其实也源于我们对特殊孩子们的认知更加多元,对他们能胜任和完成更加丰富的任务充满信心。在文创这一块,上博也给予了我们很大力度的支持,因为他们有自己的文创商店,会给我们很多好的意见。

值得一提的是,在文创方面,我们还与上海服装集团开发了一个联名款服装,衣服上的画作是由自闭症孩子自己设计的,目的也是呼吁社会的平等、包容、无条件接纳的氛围。其实这种氛围确实是在慢慢形成,同时,我也可以很自豪地说,我也在其中尽到了我自己的一份力量。

之前,跟特殊孩子在一起,我能够感受到那是一片净土,感受到这个小天地能让我自得其乐。但是现在,我通过馆校合作,包括校企合作,我觉得要想把特殊教育做好,其实更多的是一个大环境改变。然后用一种大爱——而不仅仅只是特殊教育教师给他的爱,父母给他的爱——我觉得应该是一种来自社会的一种大爱,像水溶于水中,用爱浸润他们,滋养他们,让他们朝自己心向往之的地方奔流而去。 

    责任编辑:田春玲
    校对:栾梦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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