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中凡、郑晓沧致缪廷梁书札小考

近日，“澎湃新闻”刊发了周余姣、李丽《刘国钧等人致缪廷梁书札七通考释》（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20718966，以下简称“周文”）一文，整理了见于拍场的缪廷梁友朋书札七通，并作了简要考释，藉以表彰缪氏在图书馆事业上的贡献。

细读之后，略觉其考释虽详于人物之介绍，而对部分书札的年代、本事，惜未能言其详。更有两通书札连作者亦未考出，不得不说是一大遗憾。现谨对这两通“作者失考”的书札，先引周文，并略作补释，以见缪氏交游之一斑。

缪廷梁像（陈慧平提供）

缪廷梁故居（常熟市文物保护单位：中巷缪宅）

“佚名致缪廷梁”当系“陈中凡致缪廷梁”

镇藩兄：前托代借高平子著《史日长编》及郑鹤声《近世中西史日对照表》，未识已借到未？关于此间任课一节，得暇仍拟与兄鬯谈一次，八日吴校长到京，即为转达。又方玉润著《诗经原始》，云南原刻，上海亚东图书局翻印，贵馆当有是书，可否祈为暂借前五本一阅？又于省吾著《诗经新证》，并乞代为一查（有无是书）。此颂

公安！

弟□□顿首

八、四

此函落款人难以识别，不知是何人所写。内中提及请缪廷梁代借书事。查高平子《史日长编》出版于1936年，郑鹤声《近世中西史日对照表》也出版于1936年，方玉润《诗经原始》有1914年《云南丛书》本，后由亚东图书馆翻印，于省吾《诗经新证》，亦名《双剑誃诗经新证》，出版于1935年。为人借书，当是缪廷梁到国立中央图书馆工作之后，此函应写于1942年至1957年间。

其实，细审此札落款，可知作者为“中凡”。这通函札从书风来看，也显然出自陈中凡先生之手（可参看陈中凡致李小缘函）。周文中特别谈及缪廷梁与陈中凡的交谊，可惜未能识出缪廷梁老友的这通函札。

陈中凡（1888-1982），原名钟凡，字觉元，别号斠玄，江苏建湖人。早年就读于两江师范学堂，后任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东南大学、西北大学、广东大学、东吴大学、暨南大学、金陵女子文理学院、金陵大学等校教职，尤以任教金陵女大和金大最久。1952年院系调整后，任教于南京大学中文系，与胡小石、汪辟疆并称“三老”，著作有《古书读校法》《中国韵文通论》《中国文学批评史》等。20世纪80年代初，陈先生不幸去世，生平藏书字画全部捐赠给了母校南京大学。2022年岁末，“百廿风华，南雍手泽：南京大学藏近现代名人书画手迹展”在南京大学仙林校区星云楼隆重开幕，其中便有章太炎、陈衍、李瑞清等学界名流赠给陈中凡先生的书法作品。此札中言“关于此间任课一节，得暇仍拟与兄鬯谈一次，八日吴校长到京，即为转达”，“吴校长”即金陵女子文理学院吴贻芳校长。抗战期间，金陵女子文理学院西迁成都。既云“吴校长到京”，则此札当写于抗战胜利、南京光复后。检《吴贻芳学术活动纪要》，1946年5月，金陵女子文理学院迁回南京。当年9月23日，在南京复课。（程斯辉、孙海英：《厚生务实，巾帼楷模——金陵女子大学校长吴贻芳》附录，山东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第278页）而1949年4月20日渡江战役打响，人民解放军旋即占领南京总统府，国民政府在大陆的统治土崩瓦解。此札落款“八、四”，则应写于1946至1948年中的某年八月四日。

陈中凡致缪廷梁函

陈中凡致李小缘函

当时陈中凡先生正主持金陵女子文理学院中文系系务，在写给老友缪廷梁的这通函札中，谈了两件事：一件是借书，所开列的书都是民国间出版物，并非珍本秘笈，却反而要求助于任职中央图书馆的老友，主要原因是抗战中陈先生旧藏星散。据陈先生1937年所作《五十生日自述》“廿年浪迹恩仇少，半世蒐罗卷轴多”，自注云：“敝斋（引者按：指清晖山馆）藏书十万卷，字画三百帧，首都沦陷，尽付劫灰。”（陈中凡著，柯夫编：《清晖集》，书目文献出版社1987年版，第183页）另一件事，即商请老友来金陵女子文理学院任课。缪廷梁曾于1927年任金陵女子文理学院中文系系主任、教授，抗战爆发后，“教育事业凋零，各大学兼并，粥少僧多，几濒失业断炊之虞。后由北大同窗蒋慰堂（号复聪）教授介绍，担任重庆中央图书馆总务主任”。（缪景湖、缪廷杰《缪廷梁教授事略》，《常熟文史》第31辑）此时中央图书馆已还于旧都。而众所周知，抗战胜利后，国统区物价腾飞，首都南京更是居大不易。陈中凡先生此时约请老友兼课，一方面是为学子求得名师，另一方面也许是委婉地向老友施以援手。

“海致缪廷梁”当系“郑晓沧致缪廷梁”

镇藩学长赐鉴：前承惠书，久稽作复，至深歉怅。农历重九，教系师生曾登宝石山游黄龙洞，令郎同行并为摄团体小景，技术殊佳。浙大上课才一星期，以后趋势似将注重工农。各院现逢苏联十月革命纪念，闻将又召一番学习。尊处或亦相同也。秋雨之夜，半笺寄愫，不尽一一。祗颂

康乐！

弟海顿首

十一月七日灯下

此函落款人署名“海”，应为浙大人。其提到“令郎同行”，缪廷梁有子女三人，长女为缪景湖（1918-2013），曾为复旦大学附中（后又调至上海交通大学附中）教师；一子为缪志长，曾在抗日战争期间从军抗敌，后赴我国台湾地区，并在台湾澎湖定居；一子缪志涵，后更名为缪含，浙大毕业，后在南京文史馆工作，1994年病逝。此函中的“令郎”应即是毕业于1950年毕业于浙大教育系的缪含。函中提及“注重工农”“逢苏联十月革命纪念”“又召一番学习”，当时1949年后新中国之气象。缪廷梁逝世后，缪含多受父亲好友陈中凡之照拂，撰写了《诚挚的友谊，永久的怀念——回忆陈中凡教授与先严的交往》一文以纪念父辈交谊。

郑宗海像

周文认为“海”应为浙大人，甚是，可惜未能进一步落实，以致失之眉睫。此札既然提及“教系师生”，则其人应任教于浙大教育学系。此一时期浙大教育学系教师中，名字中有“海”字者，首推曾于1929年创办浙大教育学系，并在1935年冬浙大学潮时代理校务的郑宗海。郑宗海（1892-1979），字晓沧，以字行，浙江海宁人。1918年获哥伦比亚大学教育硕士学位。归国后，历任南京高等师范学校、东南大学、第四中山大学、浙江大学、浙江师范学院、杭州大学等校教授，著有《郑晓沧教育论著选》《郑晓沧文集》《流离集》《粟庐诗集》，译作有《小妇人》《好妻子》《小男儿》《柏拉图论教育》，等等。将此札与公开发表的郑氏墨迹对比，也很吻合。

札中云“农历重九，教系师生曾登宝石山游黄龙洞，令郎同行并为摄团体小景，技术殊佳”，检郑晓沧《粟庐诗集》，正有一首五古纪其事，题为《纪九日教育学系师生郊游，是日登宝石山上初阳台，兼游紫云黄龙诸洞天》。（《粟庐诗集》卷一，杭州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第7-8页）“跨明越，压苏湖，钱塘风物天下无。”每逢春秋佳日，浙大教育学系师生多组织出游，徜徉于湖山之美。孔夫子旧书网上有一组已故华东政法大学姜之篪教授旧藏民国老照片，所拍摄的便是1949年4月4日浙大教育学系师生游玉皇山、虎跑泉等名胜的盛况。师生中就有郑晓沧、缪含的身影。特别是其中一张背面还有姜氏识语：“虎跑泉畔：——一个是顾盼生姿，一个是法相庄严。1949.4.4.与缪含摄于虎跑。”姜氏1947年考入浙大，1951年毕业，是缪含的学弟。

周文云：“此函中的‘令郎’应即是毕业于1950年毕业于浙大教育系的缪含。函中提及‘注重工农’‘逢苏联十月革命纪念’‘又召一番学习’，当时1949年后新中国之气象。”缪含（1925-1994），原名缪志涵，1943年考入浙江大学，因故中辍，于1946年复学，1950年毕业于浙江大学教育学系。分配至北京高教部，未服从分配。遂由其姐缪景湖介绍任教于江苏省常熟中学。未几，因病离职回南京生活。曾在厂办学校教书，一度协助南京师范大学徐复教授编辑《汉语大辞典》《广雅诂林》等。后经南师大中文系主任孙望、唐圭璋、徐复三教授推荐，就职于江苏省文史研究馆，终老于此。

缪含既然1950年毕业，信中又提及“苏联十月革命纪念”，则郑晓沧此信当写于1949年11月7日。检徐斌、马大成编著《马寅初年谱长编》1949年11月7日（商务印书馆2012年版，第456页）条：

上午，出席杭州工商界于光明戏院纪念苏联十月革命胜利卅二周年集会。发表演讲，记者倪之琨记录。（11月8日《当代日报》）

下午2时，于浙大健身房纪念十月革命大会上阐述十月革命的意义。（11月8日《浙江日报》）

晚，杭州市各界代表1100余人，于太平洋电影院举行苏联十月革命卅二周年纪念大会。首由浙省人民政府主席谭震林讲话，继由先生致词。（11月8日《浙江日报》）

据此可知，郑晓沧当是参加了11月7日下午由校长马寅初主持的浙大纪念十月革命大会，故而是日晚才会在写给友人缪廷梁的信中提及“各院现逢苏联十月革命纪念，闻将又召一番学习”。

附记：小文初稿写成后，修改过程中曾得到柴念东、陈慧平、张淑锵、宋旭华及宋健诸位师友的热情帮助，谨致谢忱！张淑锵主编有《国立浙江大学天目山分校史料》《浙江大学史料》第二卷（1927-1949）等著作，并发表浙大校史研究论文多篇，于校史极为稔熟，也认为“海”为郑晓沧。闭门造车，出而合辙，乐何如之，特识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