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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原磷都”矿竭而衰的企业样本:破产的刘冲矿,像时代弃儿

蒲晓旭/北青深一度
2018-05-24 15:40
绿政公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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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图均为 北青深一度微信公众号 图

广袤的中国大地上,一批批城市因矿而兴,又因矿而衰。矿藏被采空,大地开裂,房屋塌陷;矿渣堆成山,井水被污染,林木枯萎;曾经青壮年人云集的矿区,如今只剩老人留守。

城市因过度依赖资源,在资源枯竭后深陷困境。枯竭后的矿区暴露出的环境恶化、经济衰退、贫困人口增多等问题,被人们称为“资源的诅咒”。

2008年起,国家分三批把69个城市(县、区)列为资源枯竭型城市,支持它们转型发展探索新路。今年4月,由过去的国土资源部等多部门整合组建的自然资源部正式挂牌,“大国土”时代的开启,将资源的开发与保护升级到了一个全新的层面。

北青深一度记者历时3个月,走访湖北钟祥等4座资源枯竭城市,深入观察并记录下矿区兴衰对当地群众命运及生活的影响,以及当地正在经历的变革与转型。

2017年12月,湖北钟祥磷矿镇,这是一个因磷矿开采而兴起的镇子。

湖北钟祥磷矿镇的刘冲社区“老了”。

清晨,居民搭私人面包车去镇上,无论买菜、看病,都须在上午11点前返程,过后再无回家的车。午后,老人们或成排坐在墙根,或凑一桌扑克,打发过一个个下午。夜幕降临,伴着节能灯的光亮,大妈们踩着浑浊的音响,跳起了健身操。这是社区一天最热闹时刻,曲终人散过后,社区重归沉寂,每栋居民楼里,只两三户亮着灯。

90年代之前,刘冲社区的前身刘冲矿热闹如集。街上是成群的青年矿工,通勤车载着矿工和家属免费往返于矿区与乡镇。菜场里,小贩挑来时鲜的鱼肉蔬果。夜里,矿区居民看露天电影、去舞厅跳舞、打篮球、扭秧歌。

从上万名职工及家属的矿区,到仅剩400人常住的小区,地处“中原磷都”钟祥的刘冲矿经历了八十年代的辉煌,九十年代的没落和新世纪初因资源枯竭而破产。

这是一个典型的因矿而兴、矿竭而衰的资源型企业的命运。

“矿不行了”

2017年12月28日,刘冲社区。

晚饭后,原刘冲矿职工张益恒像往常一样将锅碗端至厕所洗刷。在她那套建于1987年的单元楼房里,厨房下水道早已堵死,水管也塞满铁锈放不出水,不足2平米的厕所成为家里唯一可供洗刷的地方。其实那里的下水管也已锈出一个小孔,溢出的污水浸湿了半边地板。

洗刷罢,她匆匆下楼,走过成排破败、陈旧的楼群,来到社区旧礼堂的空地上。十几位大妈正伴着浑浊的音乐跳健身操,张益恒加入了她们。作为现场的唯一光亮,一枚20瓦的节能灯,虚弱地照在三个篮球场般大小的空地上。为维系小区这项唯一的集体活动,跳舞者每人每年要出15元,用于电费和设备投入。

这里曾是刘冲矿数千人职工露天观影之处。如今除了跳舞,也只有在外来商家偶尔进社区促销宣讲时,才能聚起百十来号老头老太。任凭主持人在前面如何吆喝,台下的老人终是一脸茫然。

刘冲社区主任王安晋介绍,刘冲矿在2003年因资源枯竭破产时,尚有1600多人常住,随着年轻人不断外迁,常住人口已减至400人,绝大多为老工人及家属。

刘冲社区紧邻刘冲村,目睹过矿区变迁的刘冲村村民刘学金感慨:“刘冲矿曾带动了周边上万人,矿不行了这边也跟着萧条下去。”

67岁的张益恒有严重的腰间盘突出,必须靠跳舞活络筋骨。周围唯一能看病的地方,是临近刘冲村的卫生室,条件有限。她得常去镇上买药。社区距镇上有5公里车程,仅在每天上午7至10时有3辆私人面包车在两地随机往返,车费2元。过时只能包车出入。社区里多是老人,骑不得车,面包车几乎是唯一的出行方式。一辆7座面包,往往会塞进10位乘客和大包蔬菜。人多座少,总有4名乘客得挤在车内一长一短两根板凳上。

有几次,张益恒错过了车,硬是一瘸一跛地走了两小时回家。某天夜里,丈夫肚子疼,她明知该吃啥药,可就是出不去——“社区里都是老人,突发脑溢血、心肌梗死又该怎么办?”

社区居民张海霞记得,近些年至少有两位居民突发疾病,死在被人背往医院的半途。

面包车司机丁恒震也很无奈,他本也是刘冲矿的职工,几前开始在社区与镇上跑车,原本下午还跑几趟,但社区人越来越少,只好两年前停掉了。

因儿子曾在镇上读书,刘冲村村民刘红常骑摩托接送。赶上雨天,只能花几十元包车。后来她索性买了台面包车,跑起了刘冲社区到镇上的线路,但也限于上午7到10点,每天收入30多元。

“看着很多老人走去镇上,我也觉得可怜。”刘红说,如果能有一些补贴,跑全天也可以。

原刘冲矿职工、76岁的刘代福经营着刘冲社区唯一的商店。他回忆,超市2004年开张时,社区还有10来家商店,单日营收仍可达2000元。后来其余商店陆续全部关停,他的收入却一路下滑,现在每天营收仅200元。如今超市卖得最好的是5斤装的面条,因为老人去镇上买菜不便,吃面简单。销量唯一上涨的是冥币,随着时间推移,社区的老人们正不断逝去。

不少人爱凑在刘代福店里打牌。总有人感慨,说过两年这唯一的超市恐怕也得关了:“等那时,怕买瓶酱油都得往镇上跑咯。”

一个老人靠着墙根打发着无聊的下午,这是刘冲社区最常见的一幕。年轻人都在矿企破产后尽数离开,只剩下一些老人在此度晚年。

光荣年代

“光荣属于八十年(代)”。

几年前,一部讲述上世纪80年代矿工与乡村姑娘的爱情电影,特意在刘冲社区选址拍摄。期间,有人在小区屋墙上写下这句话。

这7个残存的粉笔字,成为刘冲矿演变的写照。

在刘冲社区,连排的三、四层老式单元楼维持着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格调。很多楼房天花板和楼体外侧被雨水浸出大片白色渍迹。有的楼顶还长出一人多高的灌木和杂草。五、六十年代的红砖平房纵横排开,一面面屋墙上还透着洪水曾没过的水渍。老人们成排坐在墙根,或聚成一桌打扑克,消磨过一个个午后和黄昏。走在小区,既难见到年轻人,也难见到外来人。

“雨水能从四楼顶一直漏到一楼。”指着连排的老式单元楼,刘冲一条街党支部书记但前胜说,很多房子常年无人居住,早已破烂不堪。

刘冲矿退休工人吴福有介绍,社区里八九成的房屋都会漏雨。成排的楼房里,很多只住了一两户,更多人外出打工,家也搬了出去。谈今溯往,他落了泪:“那时根本没想到会这样。”

他说的“那时”,是一段与磷矿有关的岁月,也是刘冲矿人难以磨灭的骄傲。

据《钟祥县志》记载,1957年地质队在钟祥探明,当地有3个总储量达4.1亿吨的磷层。次年国家成立“化工部荆襄磷矿”,后多次更名,在1998年成为湖北荆襄化工集团公司。以采磷为主的刘冲矿(荆襄化工集团下属荆源化工公司,简称刘冲矿),正是其下辖矿区,也是1958年国家投资的四大化学矿山之一。

也是在1958年,无数外地青年抵达刘冲矿。当时,刘冲社区所在的磷矿镇还是一片荒山,工人在山间拓出道路,架起电线,开动机器。磷矿不断被采出,经铁路和汉江运往大江南北,被制成化肥或工业原料。

绵延数十平方公里的刘冲矿聚集了人气,1961年,当地设磷矿镇。

在最辉煌的八十年代,刘冲矿有自己的医院、公交车、锅炉房、电视台、托儿所、中小学、舞厅、篮球场等等那个年代一切该有的生活、娱乐设施。

“比起镇医院,周边村民更愿意来职工医院看病。”曾在职工医院工作的张益恒记得,除了常规科室,职工医院还有放射和理疗设备,能做切除子宫和胃的手术,条件远胜镇医院。

那些年谁家赶上肚子疼,打个电话,医院就派救护车免费送医。往来镇上,还有免费的通勤班车。

计划经济时代,每人每月吃多少粮油肉,都有定量。刘冲矿的井下工却并不受限。退休职工钱远松介绍,井下工每天下井都有一定的津贴餐票,能凭票吃两顿矿里的特殊食堂,三菜一汤,顿顿有肉。

物资匮乏的年代,刘冲矿却拥有丰富的业余生活。67岁的赵义芳曾在矿上管电影队。他回忆,当年矿里每周至少放一场电影,几千名职工和家属常坐得满满当当。不放电影的时候,男女老少就去舞厅跳舞,去篮球场打球,到广场上扭秧歌。

社会资源也涌向刘冲矿:至少两家银行在家属区设了网点。小贩也挑着肉菜果蔬向刘冲矿区集中——这是镇上消费力最强的地区。

欣欣向荣的背后,是刘冲矿年产磷矿60万吨的辉煌业绩。最多时,矿里有上万名职工及家属。上千名矿工头戴矿帽,下班后成群走在生活区的情景,张益恒至今记得。

“感觉一个个都雄赳赳气昂昂的。”说到这,她眯起了眼睛,仿佛那一幕就在眼前。

几年前,一部讲述八十年代矿工与乡村姑娘爱情故事的电影,在刘冲社区选址拍摄。后来,墙上留下了一行字“光荣属于八十年(代)”,仿佛是刘冲社区的真实写照。

破产之后

刘冲矿的萧条是在90年代露出端倪的。

吴福有记得,到90年代初,一直给工人免费住的房子被要求购买或交租金。家属徐成荣也注意到,一直免费的灌装液化气开始收费了。但其他福利照旧,没人太当回事。

此时的刘冲矿,已在60年代从露天转为井下开采,并陆续进行了三期井下开拓改造。当地磷矿的生产,受进口化肥的影响,在七、八十年代,各经历过一次滞销。

矿越挖越深,也越挖越少。

赵义芳回忆,1995年后,工人奖金少了,外出旅游没了,取暖费发不下来,胶鞋、矿帽的更替也接不上了。矿领导甚至在球场上召开大会,号召职工捐款帮矿里度过难关。科长捐1000元,职工捐500元。

“为降低成本,矿上又搞了个炸药厂,新建了一个次磷酸钠厂,想增加收入。”赵义芳说,结果越来越糟。到1997年前后,很多工人被欠薪半年。

正是当年,刘冲矿闭坑停产。

对停产原因,多位老工人表示,当时矿井已采至-270米,地下水量太大,无法开采。

赵义芳听说,眼看即将闭坑,一位老工人找到矿长,说之前一直号召大家“以矿为家”。矿长却说:“矿已经不是你的家了。”

闭坑后,部分工人被内退,收入微薄。像赵义芳这样的机关人员仍在上班,月薪却从420元降至180元。他爱人张益恒也是矿医院职工,两口子用完家庭积蓄,在家附近的山上开出半亩荒地种菜,借钱供儿子读大学。

那时最常见的景象是,每到秋收,很多工人就下地帮农民收花生和稻谷,每天挣30元。赵义芳曾目睹一位工友,在一位叉着腰、叼着烟的农民指挥下奋力劳作。他也曾和妻子去地里捡过别人收漏的花生,只觉一阵心酸。还有工人穿着工服到当地行乞,被工友认出,接到家吃顿饱饭。

2003年,刘冲矿因资源枯竭政策破产,3087名职工参加了企业改制。很多工人将单位房产买为私有。刘冲矿也更名刘冲社区,由磷矿镇管理。

“突然有种失落,像个没人要的孩子。”赵义芳说。

每年惊蛰后,刘冲社区周边的山上,夜晚总能见到点点灯光。那是很多工人及家属在山里捉蜈蚣时手电的光亮。一只超过15㎝的蜈蚣,能卖一块钱。运气好,一夜能抓近百只。赵义芳也曾是捉蜈蚣大军中的一员,后来因上了年岁视力模糊,就改为挖山药。挖回来再一早背去镇上卖掉,常为省1块钱的摊位费而在市场上“打游击”。

为谋生路,年轻人纷纷离开刘冲社区。一同离去的,还有职工医院、学校和通勤班车。没两年,银行网点撤了,卖菜的小贩也越来越少。曾经人头攒动的篮球场、溜冰场开始荒芜,工人舞厅的墙皮开始脱落,夜里也不再有舞曲传出。倒是灌木和杂草开始窜出,在一幢幢老式的单元楼顶肆意生长。

再后来,刘冲社区只剩下老、弱、幼。至少有两位老人,在去世多日后才被邻居发现。

往昔辉煌的房屋也在时间的洗礼中身价大跌。张海霞介绍,几年前一位当地村民用2000多元买了一排平房。而社区一套40多平的单元房,甚至两三千元就能买到。

人气没了。

借助一盏节能灯的光亮,刘冲社区的住户们在空地上跳起了广场舞。对刘冲社区来说,这是难得的热闹时刻。

钟祥的缩影

出行不便,房屋破旧漏雨,是当前刘冲社区居民集中反映的两大问题。

磷矿镇政府对此表示,计划今年新增一辆从刘冲社区往返镇区的客车,并增加营运时间。对住房问题,钟祥市政府介绍,刘冲矿破产时,公司将职工居住的公房以非常低廉的价格出售给职工,并办理了产权证明。为改善社区居民住房条件,钟祥市曾在城区和胡集镇,为刘冲居民解决了50多套经济适用房、公租房等。目前磷矿镇正对有到钟祥城区申请经适房、公租房意向的居民摸底,准备帮他们争取指标。

从资源的角度看,刘冲矿无疑是钟祥市的一个缩影。有着“中原磷都”之称的钟祥,在几十年大规模开采后,磷矿资源日渐枯竭。2009年3月,钟祥被定为全国第二批资源枯竭型转型试点城市。

据钟祥市发改局介绍,转型试点以来,钟祥市曾对96家小型磷化企业进行清理整顿和关停并转,磷化工企业由130家减少到60家。

刘冲矿转衰的那会,全国正也经历着改革开放后的首轮下岗潮。中科院地理与资源研究所研究员、国家发改委资源枯竭型城市转型发展第三方评估专家组组长张文忠,调研过绝大多数资源枯竭型城市。在他看来,因资源枯竭破产失业的矿工,与其他下岗工人并无本质区别。只是因为矿企通常位置较偏,矿企工人想从事其他营生,比城里的下岗工人要难。

“经过10年转型试点,69座资源枯竭型城市中,像刘冲社区这样破败的地方,已经很少了。”张文忠感慨说。

2017年岁末,45岁的原刘冲矿职工白江涛坐在家中,回顾起刘冲矿因矿而兴、矿竭而衰的历史神色平静:“就算没破产等到现在,估计还是要散,因为现代化了,用不了那么多人啦。”

他深吸一口指尖的香烟,白色的烟雾在70年代的旧平房里弥散开来。

(原题为《“中原磷都”矿竭而衰的企业样本:破产的刘冲矿,像时代弃儿》)

    责任编辑:顾亚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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