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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碑立传 | 做一棵柏树,站成永恒

2023-02-02 11:57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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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作者:半缘君

注意!!!未经授权不得转载!!!

“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松与柏四季常青,春华秋实之季并不引人瞩目,到了万物零落的冬天,则能以一种坚定的品格为江南人家带来绿意。

在腊月里,苏州人的花瓶里、屋檐上,甚至年夜饭里,插着松枝柏叶,《清嘉录》记述说:“摘松柏之枝,副以石楠、冬青,乡人残年扎成小把,沿门叫卖,供居人插年饭中用。”女孩子的头上戴着“柏子花”,以柏叶点铜绿,剪彩绒为虎形,扎成小朵,做成饰品,“闺中买以相馈,并为新年助妆,谓之彩花春胜之遗”

松树是岁寒三友之一,相较之下,常与松树并称的柏树似乎“存在感”不高。实际上,柏树十分常见,其品种超过150种,在我国常见的有圆柏、侧柏、刺柏等,栽植范围遍布全国。

留园冬天的松树盆景和柏树

更为难得的是,柏树长寿,“千年松万年柏”是江山永固、千秋万代的象征。根据去年公布的第二次全国古树名木资源普查结果,5株5000年以上的古树都是柏树。黄帝陵旁、仓颉庙内,皆有古柏林立,未能见于文字的悠远文明,竟以树的形态流传千古。

在苏州,与一株古柏相遇亦非难事,据2015年的普查结果,苏州留存圆柏古树278株,数量仅次于银杏,同时还有55株龙柏和1株刺柏古树。从宋代的《吴郡志》到清代的《百城烟水》,柏树常被载入史册,即便今天已不存,我们依然能通过一棵树,定格一段往事。

“清奇古怪”古柏:风火雷霆劫不磨

滚滚长江,纵横千里。1973年,画家吴冠中与黄永玉、袁运甫和祝大年一道,自上海溯江而上,水陆兼程,写生长达三月有余。在苏州,他们同画太湖、水乡与园林,留下各自对江南的印象。光福司徒庙里,他们见到了久负盛名的“清奇古怪”古柏,激动不已,绕树数匝。

传说司徒庙是东汉开国功臣邓禹的祠堂,四株汉柏由他亲手种下,距今有1900年的树龄。据园艺专家蔡曾煜的考证,明末清初始见有关于光福古柏的记录,“邓禹手植”“乾隆赐名”的说法并无明确依据,只是一代代文人画家编织出生动的传奇。

司徒庙古柏

明末文人李流芳夜游司徒庙时,祠堂已然荒芜,而柏树“千年挺苍虬”。清初苏州人徐枋隐居光福,称古柏“雄奇偃蹇,各极其致,有非图画之所能尽者”。到了清代沈复的《浮生六记》中,古柏的名字与样貌有了更加详实的记载:“山之左有古柏四树,名之曰:清、奇、古、怪。清者一株挺直,荗如翠盖;奇者卧地三曲,形同之字;古者秃顶扁阔,半朽如掌;怪者体似旋螺,枝干皆然,相传汉以前物也。”这与今天我们目之所见的形态基本一致,应当也是吴冠中看到的样子。

若要以人喻树,柏树大概是硬汉的形象。他高大、挺拔,有凌云之志。年轻的时候,圆柏是规则的圆锥体,庄严肃穆,排排站立,有如军人,而当年华老去,柏树的枝干便开始朝着各个方向扭曲,回旋如游龙,是囫囵吞下了多少艰险困厄,才养成这样“拧”着的倔强脾性。

吴冠中《汉柏写生原稿》(1974年)

四古柏中,遭遇雷击、躺伏在地,却时时昂首腾跃的怪柏,是吴冠中构图的基石,也是刚刚从农场劳作中解脱出来的画家的内心映照。他写道:“站立着的魁梧身躯予视觉以强烈印象,魁梧的身躯跌倒在地则予人更强烈的印象,甚至近乎一种刺激。”三张高丽纸被拼接成三米长卷,承载了吴冠中最大的一幅素描作品《汉柏写生原稿》,此后30年里,这都是他重要的创作母题,汉柏在他心中就像屈原,是民族之魂。慢慢地,树木的轮廓在他的画纸上变得模糊,挥洒的墨线和淋漓的泼彩色点越来越张扬恣意,“不再着眼于躯体的复活,而想表现精魂的苏醒。”

吴冠中《苏醒》(1994年)

古柏之动人,始于“形”,终于“神”,那是田汉说的“暴雨飙风总不移”,也是刘海粟写的“风火雷霆劫不磨”。庙宇毁坏又重建,但树始终在那里,一身傲骨如初,如吴冠中所说,“我并不关心是谁手植,是谁命名,只祝愿它们顶着风霜雷击仍永远顽强地活下去。”

白公桧:思其人,敬其树

唐宋年间,柏树多有种植,庙前森森、园中郁郁的场景已十分常见。在苏州州宅的后花园里,唐代诗人白居易曾种下一棵柏树,人称“白公桧”。“桧”,就是圆柏的别称。

那是824年,来苏州任刺史后,白居易搬进了专属的“市长府”,它位于古城内偏东南位置的子城中,即现在的五卅路、锦帆路一带。与许多建筑相同,州宅的格局是“前堂后寝”:南部为官府及各厅司,北部为住宅区,更北侧的小园林则成了刺史大人“避世”的好去处,白居易“常爱西亭面北林,公私尘事不能侵”,有时还“独抱一张琴,夜入东斋宿”

圆柏

为官生涯中,白居易治水修路、作诗写文,亦常常植花种树。“白公桧”种在州宅木兰堂后、池光亭前的北池中,所谓“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白居易在苏州任刺史不足两年就抱病离开,但此后的每一位地方官,都将收获与这棵柏树有关的“共同回忆”。“树从居士池边种,香入苏州句里来”,袖里是先人写下的诗,眼前是先人种下的树,入住州宅的主人又怎敢不见贤思齐、勤于政事呢?

北宋景祐四年(1037年),苏州人蒋堂回到家乡任知州,在州宅的庭院中增葺池馆,与他的副手、苏州通判梅挚吟和道:“池上有奇桧,青青岁纪深。”成书于元丰七年(1084)的《吴郡图经续记》记述说:“池中有老桧,婆娑尚存,父老云白公手植,已二百余载矣。”又过了数十年,苏州词人叶梦得自述在政和初年见过这棵柏树,“已槁瘁,高不满二丈,意非四百年物,真伪未知也。”

然而就是这样一棵“真伪未知”的柏树,或许因声名在外,或许因姿态优美,未能逃过被“窃取”的命运。北宋末年,朱冲、朱勔父子大兴花石纲,将“白公桧”与太湖石一起运往京城,叶梦得说,“(朱冲)闻槁死于道中,乃以他桧易之,禁中多不知。”

柏子仁

很快,北宋覆灭,苏州城几乎面目全非,“白公桧”的实物彻底消失不见,但这个名字的意义仍未完待续。南宋《吴郡志》记道:“(池)西有桧,郡守洪遵访故事植焉。”

补植柏树的同时,这位南宋知府洪遵还在子城中纪念韦应物、白居易、刘禹锡三位唐代刺史的“三贤堂”内加入了北宋官员王仲舒和范仲淹的肖像,将其更名为“思贤堂”。南宋平江府教授仲并在《三贤堂记》中形容,韦、白、刘几位刺史“乃接踵来临,岁月未远。声名风采,炳乎其辉。一时盛事,他郡所未有也。”以至于三四百年过去,人们怀慕不衰。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桧柏是否为白居易亲手所植,对苏州百姓而言,并不是最重要的。南宋苏州文人龚明之这样说,“白乐天为守时,恩信及民,皆敬而爱之。尝植桧数本於郡圃,后人目之为白公桧,以况甘棠焉。”《诗经》中有一篇《召南·甘棠》,借着对甘棠树的赞美,来表达对召公的怀念。

仓街10号古柏

苏州的许多柏树都有一位知名的“植树人”。天平山中范仲淹纪念馆内930年的圆柏,传说中是范公手植;亭林园内顾炎武像前530年的圆柏,是明代昆山县令罗永年的绿化成果,世称“郎官柏”。它们像一座座活着的纪念碑,寄托着“思其人、敬其树”的深情念想,承载着“政通人和”的长远期望。

桧柏亭:常得青青保四时

在所有的建筑材料中,木头最具生命力和人情味。柏树是建筑的良材,其树干的通直部分长,能够建造宫殿等大尺度的屋宇,又有淡淡的香气。而园林的设计者们,还在寻找更能“复得返自然”的建筑方式。他们种下四棵正在生长的柏树,用竹索将树冠上稠密的枝叶捆绑连结在一起,获得一种坚实茂盛的质感。树干成为立柱、枝叶成为屋顶,一座“桧柏亭”便建成了。

明正德年间,拙政园的东北角就有这样一座极富野趣的亭子,取西晋文学家左思“峭蒨青葱间,竹柏得其真”的诗意,名曰“得真亭”,不费一砖半瓦,占尽清风明月,与园名“拙政”相呼应。在《拙政园三十一景图》中,文徵明描绘了这座亭子的样貌:老树苍遒,枝叶蒙茸,闲坐的一人或许就是他自己,与其说是坐在亭子里之中,不如说就是坐在自然中。

明文徵明《拙政园三十一景图》中的“得真亭”

明人高濂在《遵生八笺》中讲到“桧柏亭”:“植四老柏以为之,制用花匠竹索结束为顶成亭。”“以树为屋”的做法,在明代中期有多个例证,苏州文人吴宽以枣树结成树屋,致敬东汉隐士申屠蟠、北宋名臣司马光,“司马花庵工最省,申屠树屋事成真”,营造了一种“斯是陋室,惟吾德馨”的意境。拙政园的“得真亭”则是作了进一步的“改良”,将枣树更新为柏树,文徵明在诗中写道:“手植苍官结小茨……常得青青保四时。”为有常青之效,选用柏树显然是有意为之。今天的得真亭里,悬着康有为亲书的楹联:“松柏有本性,金石见盟心。”

拙政园得真亭楹联:“松柏有本性,金石见盟心”

“经隆冬而不凋,蒙霜雪而不变”,柏树在园林营造中受到喜爱。狮子林中原有名为“腾蛟”的柏树,故有“揖峰指柏轩”。这座建筑的名字来源于一则禅宗公案,相传唐代赵州禅师面对弟子的多次提问,总是回答:“庭前柏树子”,强调一种当下的、此刻的真实体验。有了这则典故,柏树在诗人眼中似是有了灵性,宋代陈与义说,“柏树解说法,桑叶能通禅”,黄庭坚说,“庭前柏树祖师意,竿上风幡仁者心。”如今,推开指柏轩二楼的窗户,仍能看到假山上的两棵柏树。眼前景语,皆是禅意。

从狮子林揖峰指柏轩俯瞰假山

网师园内还保留着一棵930年的圆柏,这是苏州古城中最老的一棵树,相传由第一代园主、南宋侍郎史正志亲手栽种。这棵圆柏高约10米,是彩霞池周围的“制高点”,其后的看松读画轩,正是园中观赏冬景的佳处。

网师园中的圆柏和白皮松古树

一棵冬天的柏树,究竟有什么可赏的呢?它太高了,直冲云天的树冠上长满鳞集的细叶,够不着、看不清;又或者,它秃了,树梢上是不规则的分岔,树干中空,需要靠钢筋的支撑或水泥的浇筑才能保持直立。墨绿的针叶、棕灰的树皮,在萧瑟的冬天也算不得夺目,“松柏本孤直,难为桃李颜”,相较于短暂的光华,它们选择了绵长的坚韧。因此,当你凝望参天的黛色,触碰溜雨的霜皮,与阅尽千帆的老树有俯仰之间的片刻交集,似是能从斑驳的纹理中读懂它们生生不息的内在张力,与自然建立起一点哪怕微茫的联结,以抵岁月漫长。

参考文献:

1.(宋)范成大:《吴郡志》,江苏古籍出版社,1999

2.(宋)朱长文:《吴郡图经续记》,江苏古籍出版社,1999

3.(清)顾禄:《清嘉录》,江苏古籍出版社,1999

4.(清)袁景澜:《吴郡岁华纪丽》,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

5.苏州市园林和绿化管理局编著:《苏州市古树名木志》,文汇出版社,2019

6.吴冠中:《风筝不断线——创作笔记》.文艺研究,1983(03):89-90

7.吴冠中:《吴冠中文丛:文心画眼》.团结出版社,2008

8.吴冠中:《审美力》.辽宁人民出版社,2020

9.李大钧:《生命风景的绽放——关于吴冠中作品〈汉柏〉和〈苏醒〉的艺术笔记》.势象艺术,2020.10.31

10.蔡曾煜:《光福司徒庙古柏之疑》.姑苏晚报,2020.04.13,B06版

11.蔡曾煜:《白居易与苏州园林花木》.姑苏晚报,2021.11.29,B06版

12.顾凯:《“桧柏亭”——明代江南园林中的特殊营造》.建筑学报,2014:156-160

13.陶冠群:《宋时古柏伴你行 透过窗景品“宋画” 》.姑苏晚报,2021.12.10,A04版

14. 朱晓倩:《85后树痴求扩散:天平山不只有红枫,还深藏一棵千年古柏!》.看苏州,2022.1.24

15.秦淮桑:《拙政园史上最潦草的那座亭》.苏州园林研究所,2022.05.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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