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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晓星︱奇人王露:民国古琴家的另一副面孔

严晓星
2018-06-25 16:27
来源:澎湃新闻
上海书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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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1年,夏莲居编订《渠园外编》十种,付诸油印,其中第一种《鲁东賸稿》第一篇,是作于甲寅(1914)的千字文《王露传》。王露(心葵,1878-1921)堪称近代琴史上最重要的琴人之一,却在四十四岁的盛年忽然辞世,留下的生平材料并不太多。夏氏曾与之交往密切,这篇传记又作于王露身前,系“既允序其所著书,辄先为之传”,理所当然是研究王露的第一手材料。不过,其时古琴远非显学,王露亦非主流名人,夏氏冠之卷首,更可能是自信此文之佳,足当开篇之重任。据其亲家翁张志(寂园)云:“南海康先生论文少所许可,独于渠园所作《王露传》备极称赞,尝语余曰:唐以前文简而腴,唐以后文简而枯。秾郁华秀之旨,自唐以后渐不多睹,唯此《传》丰神犹存唐前遗矩。”若所记康有为之语属实,品评可谓极高。

没多久,油印本《鲁东賸稿》流传到王露的诸城老乡康生手里,康生读毕此传,以朱笔批了一条,密密麻麻地从书眉写到行间:

此公对王露似非深知者。露之为人,豪放奇特,绝不类隐者。其怒时如虎,喜时如童。兴来则抚琴终日,兴去则终年不弹。喜豪华,厌山林,爱青年,恶绅宦,好歌唱,拒女色,终身不与夫人同居。疏狂高傲,与人交,爱之欲加诸膝,恶之欲之(按:“欲之”二字衍)欲投诸渊,奇人也。露与予家为亲眷,一九一九年五四运动时极力支持我等之新文化运动。我与孟超弟所组织之明星戏剧社,推露为名誉社长。

《鲁东賸稿》所收《王露传》康生批注

目前所见王露材料,未有及此百馀字极尽其性情的。章太炎、蔡元培分别向北洋政府、北大学生推荐王露,无不郑重其事;周作人看王露弹琴,回忆时带着些许调侃的意味;只有王统照作诗纪念这位同乡兼同族,提了一句“人极怪癖”——如何怪癖,也不曾细说。康生的这个记载,大约就是“怪癖”的具体化。王露的学生詹澂秋写过一篇《琅琊王心葵先生略传》,记民初兵乱,王氏失其宋琴,“事后先生悬千金赏,以探琴之消息,数月不得,食寝几废。一日有乡童见,言琴之所在,先生偕往,得之山寺高阁上……遂割腴田十亩以酧之”。这大约就是“爱之欲加诸膝”的体现。作为一位品行极其方正的学生,詹澂秋不便也不会毫无顾忌地记下老师的其他言行,独独记此,难怪“同调播为佳话焉”。

康生强调“露之为人,豪放奇特,绝不类隐者”,自然有所针对。夏氏在写王露“怅然载琴东归,益徜徉于庐山、九仙(按指诸城境内的两座山)之间不复游”时,“露生长其间,尘嚣不接于耳目,日玩夫流泉落木之淙琤,虫鸟自然之鸣,崖谷风雨之奇响,闲观默会,博涉而厚蕴,固宜其艺之夐绝,行不类乎俗之人也”,很容易看出,这是在模拟伯牙海上移情的典故桥段。又如:“吾闻诸城人云,九仙多幽峻不可穷,当天空气肃,时闻琴声发巗壑,清泠萧屑,静听转远,卒莫迹其处。意果有东坡所谓仙者欤?若露者倘一遇之耶?”的确将王露塑造为不食人间烟火的高士。

两相对比,自然是康生信手写下的批语更接近真相,倒不能因为他后来落得一身臭名,便认准了全不足凭;只是他将夏氏的记述归之为“对王露似非深知者”,则恐未必。夏莲居乃至詹澂秋的两篇传记,至少体现出两点传统观念:其一,传记,首先是历史,还是文学?对相当一部分文人而言,文学先行。因此,首先需要考虑的,是人物形象之鲜明,文章结构之巧妙,立意之高远,文辞之优美,超出预设之外的,一概删落不表。其二,道德先行,而且是以个别历史阶段的道德为基准,完全忽视人物的丰富经历,复杂人性,超出作者所能认可、理解的道德之外的,同样一概删落不表。书写者只管就着现成材料,按套路制造出无数雷同的形象来;被写者、旁观者也欣然接受,认同彼此的标签。千百年之人如一人,千百人之面如一面,以今天的眼光来看,就难免端庄以供奉则有馀,生动而亲切则不足。此外,在传统观念里,碑铭、行述、行状、哀启、事略等文体也都属于传记范畴,分散功能,各有侧重,最给作者以发挥空间的,似乎只有“传”。夏、詹对王露的所感所知,未必少于康生,只是提笔辄自觉归于传统一途,也就为改天换日的参与者康生所不餍足了。

康生觉得夏氏笔下的王露形象大异于自己的认识,自有其充足的道理,然而具体到某件事,则似乎不宜太过自信。在《王露传》“既允序其所著书,辄先为之传”一句之旁,他还批了这样一句:

此事可疑,求人作序,恐非露所愿为。

王露固然“人极怪癖”,偶尔破例不是没有可能;人与人的往还有许多微妙之处,为他人写序作传,也可能由于种种因缘才能落实下来。据查,《王露传》在完成之次年(1915),初刊于济南《大东日报》,因此王露本人很可能看过此文。既然至今未曾发现王露否认其事的材料,也只好姑妄信之了,并不能凭着经验质疑它。又如原文“金石匏革之属,笙笛箫管筝琶笳阮世俗之乐,异域遐荒俶形诡状之器,新故粲列,糜不备举”,康生改为“金石匏革之属,琴瑟筝琶之器,新故粲列,靡不备举”。“异域遐荒俶形诡状”是谓“新”,“金石匏革”、“笙笛箫管筝琶笳阮”是谓“故”,改后有“故”而无“新”,何来“新故粲列”?据知情者言,康生“对古今中外的一切事情都要发表意见,并用朱笔批他看到的所有文字材料,每天如此,日夜如此”,这般密集的批阅,顾此失彼也不奇怪。

康生曾为《琴曲集成》第一辑上册(中华书局,1963年10月)题签,1980年代《琴曲集成》重新出版,易之以陈毅遗墨;又曾藏明万历三十九年(1611)刻本《太古正音琴谱》,见载于吴希贤辑汇《历代珍稀版本经眼图录》(中国书店,2003年10月)。他与诸城王氏是亲戚关系,之前偶见提及,终不及自己说来得切实。支持新文化运动、出任明星戏剧社名誉社长,也都是过去所未知的王露事迹,但亦不足为奇——他终究是自费留学过日本的,还曾有过率数百同学“突起相应”兴中会的壮举,非止步于户牖间的腐儒所能比也。

附记:康生手批本《鲁东賸稿》,见之于2018年6月17日举办的北京泰和嘉成2018春季艺术品拍卖会“古籍文献•金石碑版”专场,为2127号拍品。

有几位我很佩服的友人,或为严肃谨慎的学者,或为见多识广的编辑,在读了本文初稿后,不约而同地认为康生笔下的王露形象颇具同性恋者的特征。这是我不曾想到的。兹将他们的意见附记于此。

2018年6月4至5日初稿,16日改定

    责任编辑:彭珊珊
    校对:栾梦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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