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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妈妈,是我爸在路边捡来的

2023-03-14 17:30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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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孤儿出身的爸爸来说,被人需要被人看见,是一种幸福,是一种存在的价值。

—这是全民故事计划的第696个故事—

妈妈是爸爸在路边捡回来的。爸爸从外地打工回来,凌晨1点钟下火车,没有车,便背着行李徒步走了几个小时,在离村口不远的公路边,看到了雨雾中缩成一团的妈妈,爸爸将雨披脱下来披在她身上,将她带回了家。

本想天亮后把妈妈送走,妈妈却说不清家在哪里,一门心思扒拉着碗里的面条。爸爸只好将她送去派出所,妈妈不记得家在何方,也说不清年岁几何,只晓得自己叫刘琳,听口音像山东那边儿的。

民警做了登记后,就让爸爸先将妈妈带回来等消息,妈妈一路紧拽着爸爸的衣角,这消息一等就是许多年。

几个月后,30岁的爸爸娶了不知道多少岁的妈妈,村里人打趣爸爸有福气,路边捡了个傻媳妇儿,爸爸笑着给他们分喜烟喜糖。那是1986年8月13号。

转年,妈妈生下了哥哥,又过了一年,妈妈生下了我。

从我记事起,家里的一切都是爸爸在打理,妈妈不会洗衣做饭,不会打理家务,更不会干农活。她会饿了喊饿,渴了找水,每天笑嘻嘻地跟在爸爸身后。而爸爸只要一抬头撞到妈妈的笑脸,手里的锄头也能变成甜的,眼睛都会跟着弯起来。

我曾问爸爸,妈妈什么都不会,他怎么像个宝贝疙瘩一样护着。爸爸低声笑了笑:“你不懂,爷们儿就得有女人靠着才是爷们儿。”

对于孤儿出身的爸爸来说,被人需要被人看见,是一种幸福,是一种存在的价值。而妈妈给了他这种幸福,让他感受到存在的价值,于他而言,妈妈就是看见他的宝贝,是需要他的幸福。

小时候,家家户户就那么点儿粮食,一年到头也吃不到几回肉,但爸爸总是能带着我们边玩儿边弄好吃的。

路边儿嫩芽儿刚出头儿,就去沙坑里挖蛤蟆,彼时蛤蟆冬眠饿了一冬,肚子里没有虫,干净又劲道,妈妈喜欢吃蛤蟆腿,爸爸总会细细地剥了皮,送到她嘴里。

烈日的午后去小河里摸鱼、采菱角,顺便洗个澡真是爽快。秋风割得脸疼,却让山上的蘑菇、木耳、野菜长得肥头大耳,怎么做都好吃。踩着大雪去野外柴火垛里抓野鸡,手电筒对准野鸡眼睛一照,趁着它迷糊的间隙,拿竹竿网一扣,爸爸几乎百发百中。

妈妈每次玩儿得比我和哥哥还凶,常常将自己弄得一身泥土,爸爸总能随时掏出手绢,把妈妈的脸擦干净。妈妈长得白,一双大眼睛黑溜溜的,笑起来很好看。

村庄一角丨作者图

那几年日子虽过得清苦,却也是实实在在的幸福。

只可惜,这种幸福只能追忆,再也回不去了。

妈妈第一次走丢,是在我9岁那年。

村大队广场插满了红旗,大喇叭里不断循环唱着《东方之珠》,虽是黑白电视,但依旧能感受到各地欢庆香港回归的喜悦。只有我们家,两间土房上笼罩的乌云黑压压的,怎么也不肯飘走。

那一年村里进行了30年一次的土地划分,我和哥哥顺利分到土地。我们家从爸爸一人的3亩1分地,变成了三人的9亩3分地,地多了,捉襟见肘的日子,好起来一点,爸爸也跟着更忙了。

平时爸爸还会去挖墓坑,报酬多少看主人家心意。那天爸爸为了不耽误地里的活儿,凌晨两点便起来去邻村挖墓坑。回来时左手上的血迹已经干涸,原来是爸爸在山上摔了一跤,手刚好按在一块锋利的石头上。

爸爸把手藏在背后,还是被妈妈看到,妈妈一边抹眼泪,一边用手绢把爸爸的手包上。我那时好像读懂了爸爸眼里的幸福。

爸爸下地干活儿,我和哥哥去上学。等到中午回来时,大门锁还好好地挂着,妈妈却不见了。谁也不曾想过,那矮矮的院墙,只要妈妈愿意,随时都可以翻过去。

邻居大婶说看到妈妈往村诊所那边儿去了,跑到诊所,大夫说妈妈拿了止血药便走了。妈妈只是智力低下,并非全傻,可以做到简单交流。

村里人知道妈妈不见了,都出来帮着找,有人骑上自行车沿着公路去邻村找,有人往山上找去,还有的给邻村亲戚朋友打去电话,让他们帮忙留意着。天色沉沉地暗了下来,妈妈毫无踪迹。

诊所在村边上,村边挨着公路,已过去十来个小时。爸爸看着黑洞洞的公路发呆。

爸爸坐在院子里抽了一夜的烟,我和哥哥谁都没敢出去劝。我问哥哥,是不是以后我们就没有妈妈了。哥哥说,爸爸一定会把妈妈找回来的。

天刚蒙蒙亮,爸爸叫醒哥哥带着他去了县城。中午,他们是骑着摩托车回来的,那是爸爸在二手市场淘的。简单吃过午饭后,爸爸带着哥哥又去了镇里,买了一些米面油回来。我知道,爸爸不会在家里坐等了。

村边的公路丨作者图

果然第二天一早,爸爸随便拿了几件衣服,用空矿泉水瓶子灌了两瓶水,塑料袋里裹了几个干馒头,哥哥给爸爸装了一罐子咸菜。爸爸将我们一家四口的全家福,揣在靠近心口的口袋里,骑上摩托车,在一点线索都没有的情况下,开始了寻找妈妈的路。

哥哥承担起了父亲的责任,将我照顾得很好。爸爸到哪里了,有没有找到妈妈,成了我们睡前的必修课。

我经常做梦会梦到妈妈,她会对着我笑,问我吃饱了没有,会胡乱地给我扎辫子,然后将我左摇右摆说真好看。

此后的两年时间里,每到春种秋收时爸爸都会回来打理土地,其余时间都用来找妈妈。

我不知道爸爸都去过哪里,遇到过什么事儿,只知道那两年,爸爸眼里的光一点点褪去,眼角的皱纹像水田里干涸了的淤泥,一道道曲折坎坷。

或许是老天爷看到了爸爸的诚心,感受到了我们的思念,妈妈找到了。

1999年春,村里常大爷将电话打到了家里,爸爸握着电话只会嗯嗯嗯地答应,我在一旁按着本子,眼泪顺着脸颊滑,爸爸手颤抖着歪歪扭扭写着常大爷说的地址。

妈妈找到了。

在河北涞水,常大爷本是去瞧刚出生的外孙,没想到竟在商场里看到了打扫厕所的妈妈。

原来98年秋妈妈逗留在商场里不肯离开,商场保洁阿姨猜测她无家可归便说情让她留下,商场管吃住,保洁阿姨一直很关照妈妈。

后来听爸爸说,当时也不知道要怎么感谢那位阿姨,便要把兜里的钱都给人家,可人家怎么也不肯收。妈妈回来时穿的衣服,还是那位阿姨捡到她时给她买的。

哥哥怕爸爸把写着地址的纸条弄丢,将地址抄写了好几遍,分放在爸爸的各个口袋里。几天后,爸爸把妈妈带了回来。

妈妈还如当年一般,拽着爸爸的衣角,我和哥哥强忍着冲过去抱住她的冲动,怕吓着她。

妈妈瘦了一些,黑了一些,头发被剪短了,但那双眼睛还是黑溜溜的,她看我们的眼神有点怯,两年多了,我和哥哥身高猛窜,妈妈已认不出我们来。

我把头发打散,学着以前她的方式,将头发弄成乱七八糟的两个小辫子,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妈妈慢慢松开爸爸的衣角,定定地瞧着我,缓缓抬手摸上了我的头:“是小华?”

我哭得不能自已。

爸爸晚上做了满桌子的菜,特别香。哥哥第一次端起了酒杯,一口闷下去,眼泪直接飙了出来,不知道是不是酒呛的。我认真地将鱼刺剃干净,一块儿一块儿肉放进妈妈碗里。

我们家终于又有了人气儿。

我无法想象当年爸爸找到妈妈时是什么心情,不知道他跟妈妈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也不知道他用了多久才让妈妈认出他的,或许一眼,或许很多眼。

更不知道妈妈这两年都去了哪里,有没有受冻挨饿被别人欺负,但妈妈回来了,回来了就好。

妈妈的身影再次倒映在爸爸眼里,那光回来了。

然而4年后,妈妈又丢了,这次却是我弄丢的。

在之后的许多年,我深切体会到爸爸当年的痛,那是希望与失望双重折磨,那根紧不得松不得的弦,就那样绷在心尖,微微颤动,便地动山摇。

2003年大年初三下午,爸爸带着哥哥去县城里办事,到了晚上六点多还没有回来,老家冬天黑得早,彼时天已经黑透了。

同学叫我去看烟花,说村里回来的体面人,买了好些大烟花,正要在村广场放呢。

村外不远处就是松花江丨作者图

我探头瞧了瞧在炕上熟睡的妈妈,按捺不住去凑热闹的心思,想着妈妈一时半会儿也醒不了,穿上棉袄锁上房门和大门,和同学朝着村广场跑去。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那么多那么大的烟花,一道道白光冲向夜空,砰砰砰地争相绽放,流光溢彩,璀璨夺目,如墨般的夜空被炸成缤纷花园,真是漂亮极了。

就是这异样的美丽,让我迷了心智,丢了妈妈。这许多年来,我都不曾放过烟花,它的美成了我心里的魔。

哥哥找到我时,我还在同学家磕着瓜子嚼着糖块儿,讨论刚才哪朵烟花最美。哥哥强压着愤怒将我拽走,我心里隐隐有了预感,快速往家跑。

两间土房一览无遗,妈妈不见了。

厨房窗户打碎的玻璃一直没来得及换上,用来临时挡风御寒的塑料布已破了一个大洞,随着寒风呼哒呼哒地摇着。

我该死地忘了妈妈是怕炮声的。

爸爸已经去找了一圈儿回来,要落在我脸上的巴掌还是收了回去。我哭着跟在哥哥身后,一遍一遍地喊着妈妈。

我从来没有这样害怕过,在心里不断祈祷不管是哪路神佛,都请保佑我的妈妈。

一夜无果,哥哥拿着鸡蛋在我冻伤的脸上来回滚,几次张口都没说出话来,爸爸更是看都不看我一眼。我知道错了,却无法弥补。

爸爸把闲置了几年的摩托车推出来,顶着寒风又踏上了找妈妈的路。

或许是上一次我们把幸运都用完了,这一次老天没有怜悯我们,不仅妈妈杳无音讯,爸爸还出了意外。

2004年4月,爸爸在赶回来种地的路上被货车撞倒,送到医院抢救,命是保住了,左胳膊却丢了。我本要请假和哥哥一起去照顾爸爸,被哥哥拦了下来,说我照顾爸爸不方便。

二十来天后,爸爸回来了,看着那轻飘飘的袖管,我的心一揪一揪地疼。

几天后爸爸去找村书记,将土地承包了出去。休养了一段时间后,爸爸又开始去找妈妈,他不能再骑摩托车了,只能坐车去找,付出的时间、精力、费用都比以前要多,但是爸爸说,只要他不死,就要找。

我们家又回到了死气沉沉的日子,每天的希望伴着太阳升起,失望又随着太阳落下,就这样周而复始,一日一日地熬着。

快过年了,爸爸回来了,他面色灰暗,两腮塌了下去,看着老了十几岁,这是爸爸在外时间最长的一次。

他把我和哥哥叫到屋子里,说他没用,家里的情况已经不足以供两个孩子上大学。

我抢在爸爸说下一句话前,说我还有半学期就升高三了,我成绩好必须要上学,爸爸看了看哥哥,又看了看我,叹了口气不再说话,哥哥退出了屋子。

我那时忘了,哥哥还有半学期就要高考了,哥哥的成绩也是不错的。

日子一天天溜走,我既希望这日子溜得快一点,又怕日子溜得太快。

2006年,我考上了省师范大学。爸爸在看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难得地笑了。

哥哥送我去上学的前一晚,将3500块钱塞进我包包的夹层里,还给我一张银行卡,说会定时往里打钱。这时的哥哥已经在县城一家修车厂做学徒一年多,我不知道这3500块,哥哥是怎么从他900块的学徒工资里攒出来的。

爸爸依然到处寻找妈妈,哥哥的技术越来越好,能接手的活儿也越来越多。我在学校里啃着书本,每天宿舍、教室、图书馆三点一线,同学们都说我太拼了,大学生出去玩儿玩儿应该的,我只笑不语,我凭什么出去玩儿。

爸爸哥哥和我,就这样悄悄地将日子过成了固定模式,我们忙碌着各自的事情,心照不宣地守着希望,却又都闭口不提。

我从没想过爸爸会那么早离我们而去。

我忘了,没了妈妈的爸爸,就如没了水的鱼,挣扎过后只剩下死亡。

2008年,奥运会如火如荼地进行着,全民运动掀起热潮,暑假我没有回家,而是选择在一家体育馆里做暑假工。

哥哥的电话打来,那般紧张又不说明的哽咽,让我的心砰砰砰乱了节奏。

爸爸一脸灰绿,瘦成皮包骨蜷缩在病床上。肝癌晚期,哥哥说爸爸回来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怕我担心没有说,医生说已没有治疗的必要,也就还有一两个月的时间了。

我不知所措,一句话也问不出来,想哭也哭不出来,爸爸找了妈妈这些年,他心里的郁结早已拧成疙瘩,没有妈妈谁也解不开,可妈妈在哪里啊?

半个月后,爸爸说什么也不住院,一定要回家,我和哥哥随了他。家里一切如旧,爸爸常盯着某个地方发呆,半夜被疼醒时,会无意识叫妈妈的名字。我和哥哥尽量逗爸爸开心,可他从没真正地笑过。

2008年10月27日,爸爸走了,临走前一句话也没留下,在睡梦中就这样走了。哥哥给爸爸挖了墓坑,彼时,已经不允许土葬了,可哥哥还是挖了一个很大的墓坑。

整理爸爸的遗物时,在枕头下发现了那张我们唯一的全家福,照片已经泛黄,爸爸的指印还留在边缘。几滴泪砸在妈妈明媚的笑脸上。

我将照片带到照相馆翻印了几张,给哥哥邮寄回一张。

发帖子、发论坛、发微博,收集资料,我开始找妈妈,这不再只是爸爸的遗愿。

那时候网络的覆盖率还不是很广,可是报纸、杂志的刊登我又负担不起费用,只能先网络寻人。

同学和老师们都很帮忙,动员了身边和家里的朋友帮我找。可我只有妈妈一张照片,知道她叫刘琳,名字是哪个字都叫不准,这样的大海捞针,希望渺茫。可我必须找下去。

2009年我顺利毕业。我决定一边工作一边找妈妈,根据妈妈的口音,我将主要寻找区域定在山东省。山东省58个市,136个县,1824个乡镇,要找一个几乎没有信息的人出来,我知道这难度有多大。

我只身来到济南,在一家教育机构担任中学生语文课后辅导老师,跟当地的寻人组织取得联系,一个名叫梁建宇的男孩子与我接洽,将妈妈的信息进行录入。

我先从济南市区开始,周一到周五,白天几乎没什么事儿,我便拿着地图,骑着电动车走街串巷,到各个街道社区,查询是否有妈妈的信息,同名的倒是不少,但都不是妈妈。

济南市里跑下来,用了整整半年的时间,刚开始因为语言不通,不仅浪费了时间,也惹出了不少笑话,后来梁建宇有时间就陪着我跑,有了他这个翻译,省事了很多。

济南周边的乡村,多到我数不过来,陌生人闯入,总会引起村里人的警惕,每每都要进行一番解释,有热心帮忙打听的,也有冷漠无视不搭理我们的。

我将妈妈的照片和我的电话印在小扇子或者水杯上,在大街上发,希望能有人随时联系到我。

仅仅一个济南地区,我就找了快两年,一无所获。

这两年来,梁建宇一直都在极力帮助我,我当然明白他的心思,断然拒绝了他,我都不确定自己的未来,如何与他承诺未来。

老板不满意我经常不在岗,将我辞退。我换了一家教育机构,做家教,只在周六日上课,这样我能有更多的自由时间。

我扩大范围往邻市跑,泰安、聊城、德州、淄博,山东省地图都要被翻烂,上面的红圈儿一个挨着一个,却没有一个能圈出妈妈在哪儿。

青岛、日照、烟台、威海,我在车上的时间越来越长,跑的地方越来越远。几年来,我吃惯了煎饼卷大葱,学会了山东方言,适应了酷热气候。

网络上的信息覆盖越来越发达,手机每天都会响起,我不敢关机,连静音都不敢。微博下的留言、帖子的回复,我都会及时去翻看,只要有消息,便会第一时间联系。

寻母心切,未能及时分辨信息真假,也因此吃了不少亏。

2015年夏天,我在微信上接到一个陌生人添加好友的请求,说他在山西某地看到了我妈妈,我喜出望外,再问细节时,便让我转好处费,我转了200过去,嫌少,我又转了300,他接收后便不再说话,我直接打视频过去,却是红色感叹号等着我。

类似的事情多了,我便开始有所防备,有人提供线索后,不发来照片,不说具体信息,我便不再相信。

但如果骗子想要骗你的话,方法有很多。

2016年秋,我接到电话,说在湖南衡阳一带看到了妈妈,并发来了一段小视频,视频里的女子,侧影真的很像妈妈,那人说得面面俱道,外貌体征和言语特点都说的八九不离十,我一度相信真的是找到了妈妈。

根据那人提供的地址,我快速赶往湖南衡阳,也顾不得白天的机票贵,只想快一点赶到。结果等我到了以后,那人带着两个人来接我,将我带到了一个旅游景点,我急着见妈妈,并不想游玩,可也看出了不给他们好处他们是不会让我见到人的。

他们介绍什么,我就买什么,所谓的民间工艺品,从几百到几千要价不等,不过就是普通玻璃罐子、地摊随处可见的小茶壶、生产线上出来的挂件儿等等,我的钱包被掏空,拉住走在前的人说:“大哥,好歹给我留个路费吧,你们也赚了不少了。”

男人终于开动了车子,将我拉到脏乱的胡同口,指着里面一个正在翻垃圾桶的女人,将我推下车。

那背影是如此熟悉,头发乱糟糟披在肩上,衣服已经辨不出颜色,手里拎着个塑料袋,彼时一只手正在垃圾桶里翻找着,将里面的塑料瓶子拿出来扔进袋子里。

我踉踉跄跄地跑过去,一把扳过她的肩,即将冲出口的妈妈戛然而止,这张脸极为陌生。

我将口袋里仅剩的二百多块钱塞到她手里,不顾她疑惑的眼神,快步转身离开。同事给我转了一千块,我得以回到济南。

接到兰姐的电话我有些意外,她在电话里哭,让我回家劝劝我哥。我知道她和哥哥青梅竹马,也明白哥哥为何那么喜欢她,却迟迟不肯娶。

我决定回家一趟。

家里还是老样子,两间土房打理得很整洁,哥哥必定是经常回来了。我先去看了爸爸,低低的坟头压在我心尖上,憋的我眼泪晃晃悠悠涌出。

邻居帮忙照看老家房子,在院子里养起了羊丨作者图

晚饭是哥哥做的,他继承了爸爸的好厨艺。哥哥明白我回来的目的,顾左右而言他不愿多聊,我拿出杀手锏,说他不愿结婚就是在怪我弄丢妈妈。

哥哥眼圈通红,最后松了口。我无力在经济上帮助哥哥,好在哥哥自己努力,已在县城里买了房,打算婚后自己开一家小的修理店。

两个月后,哥哥婚礼结束,我又回到了济南,临别时,哥哥硬塞给我5000块钱,还要我答应,不管怎样每年必须回家过年。

我依旧奔波在寻找妈妈的路上,有线索后我不再那么欣喜,亲眼确定不是妈妈后,也不会再那么失望,如机械般麻木地寻找,我只坚信,妈妈一定在某个地方等着我,她知道我在找她。

2020年,我找到了妈妈。

我记得那是刚入冬时,济南寻人组织的小美给我发来一张照片,那照片上的少女分明就是妈妈年轻时的模样,我的心立刻就揪了起来,马上打电话过去。小美说是她在整理寻人成功档案时发现的,看着照片像妈妈,便发来给我看一看。

档案记录是在3年前寻人成功,我想应该是妈妈的家人先我一步找到了妈妈。

根据小美发过来的地址,我赶到了诸城市裘加林村。开门的是一位五六十岁的男人,看着他那双跟妈妈同样黑溜溜的眼睛,我确定找对了地方。

我语无伦次地介绍自己,拿着我们的全家福,指着妈妈,急切地问他我妈妈在哪儿,男人看清照片上的人,拉着我就往屋里进。一个老太太闻声从炕上坐起来,眯着眼睛瞧我。

“娘,是小妹家的嫚儿(女儿)啊。”男人激动地拉着我的手,往老太太身边拽。

这老太太是我姥姥,这男人是我大舅,我还有二舅、三舅和大姨,妈妈是老幺。当年妈妈意外伤了脑子,无意间走失,这么多年他们也在找妈妈,妈妈叫刘玲玲,而不是刘琳。

见到家人我很激动,大家都围着我问东问西,却不提妈妈。大舅说,把你哥哥也叫来吧。我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

哥哥和嫂子接到电话第二天中午就到了青岛,大舅带着我去机场接。哥哥问我妈妈现在怎么样,我没回答,他便没有再问,眼里的喜悦渐渐落了下去。

村子几公里外,我瘫在妈妈坟前。

二十年,我幻想过无数种再见面的场景,唯独没有想过妈妈是否会不在了。我眼睛酸胀得难受,却没有哭,喉咙疼得要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就这样瘫在坟前呆呆望着那堆冰凉的黄土。

妈妈没有给我忏悔的机会,一年前重病走了。

一年,255公里,我明明离她那么近,却又那么远。

我发了场高烧,迷迷糊糊间梦到了妈妈,她穿着白色碎花衬衫,在给十来岁的我梳头发,两个小辫子高低不等地翘着,额前一绺没梳上去的头发随便用夹子别着。妈妈眼睛弯弯地笑:“小华好看。”

有一缕清风入了我的梦,清风里有一张我们的全家福照片。

口述 | 林华

撰文|尚十二

原标题:《我的妈妈,是我爸在路边捡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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