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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到的触觉研究:人类为什么要千方百计忘掉自己是哺乳动物

[德]伊丽莎白·冯·塔登
2023-03-20 14: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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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体接触这事要谨慎,手可以,小臂也还行。在大多数的文化中,人们如今都能够接受陌生人摸自己的手,不过在类似握手这样的礼仪中,人与人的身体之间是保持着距离的。除此之外的几乎所有触碰都会让人感觉不舒服,摸脸或者私处就更不行了。但是跟亲近的人,比如家人或者朋友,就不太一样:一般来说轻轻触碰肩膀、头和脊背都是可以的,这不会让人觉得不悦。不过也只限于此,除此之外的触碰还是会让人不舒服。主动的拥抱则是例外。

但每种文化对身体接触的接受程度又不一样:有研究证明,在波多黎各,人们在小饭馆里的一场谈话中,平均每小时的身体接触约180次,在法国是30分钟内110次,而在美国则只有2次。此外,还有一些身体接触被证明是能够产生某些效用的:有证据显示,在欧洲的餐馆里,如果服务生轻轻地、不经意地触碰客人,例如碰一碰上臂,那么客人会给更多的小费。我很想知道这是为什么。关于身体接触,我们都知道些什么?

触觉研究专家马丁·格伦瓦尔德(Martin Grunwald)在实验室门前等待我们这些客人,并与我们握手。这是一个五十出头的男人,四肢纤细,戴着无边眼镜,穿一件红色的套头毛衣。他是莱比锡大学保尔-弗莱斯希学院触觉实验室的创建者,这个实验室隶属医学系,在一间半地下室里。格伦瓦尔德抽烟斗,说话有萨克森口音。他是触觉研究领域的杰出人才,却主动选择从充满传奇色彩的麻省理工学院回到德国,因为他不喜欢总是为军方服务。

格伦瓦尔德出版于2008年的著作《人类的触觉感知》(Human Haptic Perception)是触觉研究领域的经典作品。2017年,他又出版了这部著作的通俗版,名为《人的触觉》(Homo Hapticus)。在这本书中,他总结了一些人们已知的事,例如我在本章开头列举的那些例子。此外,格伦瓦尔德还解释了为什么人类能够在没有视觉、听觉或者嗅觉的情况下生活,却跟其他灵长类动物一样,如果失去了皮肤接触,不能被触碰或抚摸,就无法正常成长。肌肤接触能够促使身体成长,身体接触能够缓解压力,这些接触从孩子一出生就刺激着大脑发育,促进海马体的生长,由此也影响记忆力和身体的发育。如果人类不能够获得身体接触,他们就会死去,正如发生在罗马尼亚孤儿院中的孩子身上的悲惨故事。

《人类的触觉感知》

但奇怪的是,在现代感官研究中,触觉研究是绝对的“二等公民”。宾夕法尼亚州人类进化与多样性研究中心主任、人类学家、行为研究专家妮娜·G.雅布隆斯基(Nina G. Jablonski)对此感到很遗憾:“虽然被称作‘所有感官之母’,但到目前为止,大家对触觉的关注还是很少,对触觉在灵长类动物进化中的作用研究得也很少。”格伦瓦尔德在《人的触觉》中这样写道:“全世界只有寥寥数百名科学家对人类的触觉感知进行基础和应用类的研究。”为什么会这样呢?

走下几级台阶,拐个弯,我们来到一个散发着另外一个时代气息的地方,这里有些像18世纪50年代的欧洲:一个需要动手的实验室,其研究建立在人的体验基础之上,是有形的,能够理解的,需要调动所有感官。这里的木头架子上和抽屉中放着我们能够想到的各种可以触摸的工具和其他东西,所有能够想象的、实际存在的东西,例如各种看不出是什么的液体、螺纹、织物,还有一卷卷、一条条的东西,加上锯子、锤子、钳子、螺丝刀。这里没有几本书,也几乎看不到显示屏,所有的一切都舒舒服服地被包裹在从烟斗里冒出的烟雾中。马丁·格伦瓦尔德就坐在莱比锡大学这个半地下室的实验室里,往烟斗里塞着烟丝。“如果不接触这些东西,那什么也发现不了。”他看了一眼自己的“作坊”说道。

为什么关于触觉的研究这么少?古希腊的亚里士多德在关于灵魂的论著中就已经明确地提出,在人类的感知中,只有触觉的缺失会让作为动物的人死亡,但过度触碰,例如使用暴力,人也会死亡,他的这种说法实际上已经指出了人天性中存在的这对矛盾。格伦瓦尔德摇摇头说:“今天的人为什么对自己最根本的天性视而不见,甚至否认其存在,这是挺不可思议的。在过去的二百年中,我们想尽各种办法忘掉自己是哺乳动物的事实,但这没用啊,我们就是哺乳动物。我们现在恨不能每只手拿两个手机。人类需要皮肤接触,否则就会不确定自己是否存在,人类会因此被恐惧和压力控制。”如果没有正常运行的触觉系统,人就无法分辨前后、上下、左右,会丧失空间感,会感到眩晕,从而渐渐丧失自我。

虽然宪法中规定人的尊严是不可触犯的,但人本身并非不可触碰。人会触碰,也需要被触碰,人需要有生命的肌肤,这会让他们感觉舒服,对这一点格伦瓦尔德深信不疑。在他的著作中,我们可以读到很多类似的句子:“温暖柔软的东西与我的身体发生接触对我的身体是有好处的。”得益于在母亲子宫中度过的九个多月,人类是知道这一点的。过去二十年间的一些研究发现并证明了这一点:身体接触产生的刺激可以增强人的免疫系统,起到抑制炎症的作用;身体接触能够减少压力,稳定情绪,对于儿童正在发育的行为和学习能力来说具有决定性作用。

那些在生活中能够得到让人愉悦的身体接触的人,患抑郁症的可能性就比较小,而缺少身体接触的孩子会感到压力。而且不仅仅是孩子,老人同样也很需要身体接触,特别是那些需要护理的老人。善意的触摸能够缓解恐惧感,使呼吸平稳,骨骼肌也会更放松。这一类的触摸会刺激催产素分泌,使血压降低。此外,接触人类的皮肤还能够让人变得坚强。格伦瓦尔德说:“人自己的身体中就有一个药房,触摸能够动员起整个身体药房。”

如今,研究者们有了一些非常惊人的发现:由于听觉本身的生理特性,它也被科学研究视为触觉的一种,并且听觉与触觉有相同的效果,无怪乎人们会说音乐能钻进人的毛孔中。如此看来,满大街都是戴着耳机的人也就不奇怪了——音乐能够让他们确定自己的存在。唱歌与让人愉悦的触摸也有相似之处,同样也会刺激催产素产生。接触刺激还具有社会功能:如果我们手里握着温暖的东西,对别人的评判就会比较温和;如果我们的手接触到的是粗糙的表面,我们会更容易体谅他人的艰辛,也较能接受生活的坎坷。已经有证据显示,穿上仿佛第二层皮肤的氯丁橡胶防护服有助于厌食症患者的康复;用布包着孩子并背在身上能够安抚他们;现在大家也都知道,通过抚触和身体刺激能够促进早产儿的发育。但是由于资金投入大,所以现在还没有此方面的长期跟踪研究。

在格伦瓦尔德看来,对触觉的研究享有至高无上的地位,尤其是看到现在的机器人技术试图仿造人类的手(比如用于护理)时遇到的巨大困难,他就知道在这方面至少还有三百年的路要走,不可能更快。触觉需要调动的接触感受器数量多达6亿到9亿个,这意味着产生的信息量将无比巨大。想要制造出护理机器人,至少需要花五十年时间,攻克触觉的难度相当于航天研究计划,并不是增加两三个助理就能做到的。但是,如果格伦瓦尔德在专家听证的时候说这种话,那以后就不会再有人请他参加类似活动。幻象总是比现实更容易被人接受。

那么,触觉研究为什么会迟滞了两百年,人类又为什么要千方百计忘掉自己是哺乳动物?这很好解释,格伦瓦尔德边说边给我们倒上咖啡。这是因为我们两百年来一直是走在一条单行道上,说到这儿他叹了口气:从笛卡尔提出“我思故我在”后,现代社会就只将精神当回事儿,对身体不屑一顾,而触觉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被认为是动物的特征。中世纪时,阅读了亚里士多德著作的托马斯·阿奎那还非常笃定地认为感官系统中对认知具有最重要意义的是触觉,没有感觉到的,也不可能出现在人的思想中,这些大家全都忘了。奥德赛的乳母难道不是通过触觉辨认出了归家的人吗?她摸到了英雄小时候在膝盖上留下的伤疤,每次她都是从这个伤疤辨认出奥德赛。但是,现在哪儿还有人读《奥德赛》或者托马斯·阿奎那?

《奥德赛》

格伦瓦尔德认为,现代从根本上就是一个身体缺失的时代,所有感官中几乎只有眼睛还受人重视。就连在莱比锡创立了实验心理学的威廉·冯特(Wilhelm Wundt)也一样,虽然冯特也读柏拉图的著作,但他顶多也就能接纳视觉,他的研究几乎是纯精神领域的。格伦瓦尔德抓抓自己的头发,说道:“如果在研究界,人与人之间的身体接触都不受重视,那么触觉实验室所需的科研经费又从何而来?”并且,这个社会中又处处都能看到证明触觉重要性的表达方式:“unter die Haut gehen”(“钻进皮肤下”,指深受感动),“in Reichweite sein”(“触手可及”),“begreifen”和“ein Begri­ sein”(“能够抓到”,意为理解),“naheliegend”(“放在旁边”,意为显而易见),“unter Nahestehenden”(“站在旁边的人”,指关系亲密者),“zum Greifen nah”(“伸手就能摸到”,意为临近)或者“unantastbar”(“不可触碰”,指不可触犯、毋庸置疑),“sich etwas vom Leibe halten”(“不让……靠近身体”,意为与……保持距离)或者“handgreiflich”(“动手”,指使用武力)等。

“handgreiflich”这个词得说说:作为哺乳动物的人类从自己的历史上知道了自己是多么容易受到伤害,并想从中总结经验,至少在现代是这样,因为现代本身就可视作一段人与人之间相互滥用暴力的历史,同时它又在为保护身体不受损害而抗争——格伦瓦尔德先生,您作为触觉研究者,难道不应该像对那些让人愉悦的触摸一样,也去关注那些对身体的侵犯吗?您是否忽视了暴力,只是看到人们喜欢的那些触摸及其影响?格伦瓦尔德显然在仔细思考,他低着头,并不急于回答,烟斗香烟袅袅。随后,他谈起了有关哺乳动物的另一个现象:“任何形式的触摸,只要是与身体接触的,都有可能对生命构成威胁。所以人类最关心的莫过于如何不让别人随心所欲地靠近自己。视觉或听觉的刺激都可能从身边一闪而过,但触觉刺激不一样,没有任何一次触觉刺激能够不被注意到:每个人都能够在毫秒之间判断某次身体接触是否危险。”

曾经遭受暴力或者侵害的人,他们的身体会牢牢记住这样的经历,虽然个体之间会有些不同。考虑到这一点的话,那么人为什么会尽力与他人保持距离是不是也就很好理解呢?理解他们为什么会尽力避免非自愿的相互靠近,在生活中成为保持距离的高手。说到这里,格伦瓦尔德又仔细思考了一会儿,接着说到了对身体接触的需求本质中的双面性:“当然,这是能够理解的,但我们越是害怕其他人不经允许就过分靠近,不管是使用暴力还是由于不小心,也就越是会担忧这种靠近的反面—孤独,这也是我们想要避免的。没有与人的接触也是不行的。”

不要太近,也不要太远——我们永远在这两者之间寻找平衡。但如何决定谁可以亲近,谁必须远离呢?我们总是渴望亲近,又恐惧非自愿的亲近;渴望保持距离,又害怕孤独。社会心理学家雪莉·特克尔(Sherry Turkle)在《群体性孤独》(Alone Together)一书中就描述了这种在脆弱、孤独、恐惧和欲望之间寻求平衡的行为。她用了一个非常简短的公式:“我们确实非常脆弱。我们很孤独,但是又害怕亲密关系。”很多人都希望能够在工作能力与竞争力处在巅峰时由自己来掌握这种平衡,哪怕只是短短几年。

同理,人的身体能够接触到的既有善意,也有暴力,但科学研究却似乎进行了严格的分工,格伦瓦尔德看到的是好的那一面。为什么有些研究者一听到身体接触,首先想到的就是它让人愉悦的那一面,而另外一些研究者,那些研究暴力的人,却将注意力都放在身体接触所带来的伤害上呢?格伦瓦尔德怎么看这个问题?格伦瓦尔德不愿意讲没有根据的话,他在谈话中只是很谨慎地推测说这一定跟研究者自己的童年经历或曾经受到过的影响有关。他本人生活得很好,没有受到暴力或侵犯,所以他看到的都是积极的一面。

但究竟什么样的触摸能够让人愉悦,关于这一点是存在争议的。直到今天,对于非自愿性交之普遍,涉及人群之广,及其被伪装成真正欲望的频率之高,我们也只是刚刚看到冰山的一角而已。在这里,我们的话题很自然转到了目前备受公众关注的性骚扰问题。格伦瓦尔德的研究并不涉及这个问题,他用触觉研究专家的果断告诉我们:我们无法从客观上确定什么是让人愉悦的触摸,但身体接触的双方会马上就感觉到这种接触是否让人愉悦。“触摸是否适度,这个是由被触摸者来决定的。”皮肤不会撒谎。被触摸的人能够觉察得到。

本文节选自《自我决定的孤独》([德]伊丽莎白·冯·塔登/著,顾牧/译,广东人民出版社·万有引力,2023年3月版),澎湃新闻经出版社授权刊发。

    责任编辑:臧继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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