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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开车,是我这辈子最大的挫折教育 | 三明治

2023-03-22 12:35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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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二小 三明治

居家办公太久了。和家人24小时呆在一起,实在相看两厌,我内心于是蠢蠢欲动,计划着实施一场华丽的出走。窗外的树显出一点绿意,大地也像在酝酿着什么。我想象自己开着车经过田野,感受春风拂面是什么样子……学车的计划就此提上了日程。

在一位朋友的推荐下,我选好了驾校和教练。刚报名时,教练信誓旦旦地对我说,只要勤学苦练,快的话,一个月就能拿下驾照。我想,反正我有大把时间可以练习,作为“学霸”,说不定还有机会创造驾校学车最快记录。

结果我顺利通过了有题可刷的科目一,科目二却屡战屡败,科目三直接挂了。中间又遭遇了很多离奇事件,几乎半途而废。实在没想到这场练车之路,成了我这辈子最大的挫折教育。

第一天练车,我起了个大早。驾校门口很有学校的样子,有岗亭,有门卫,来车需扫码进入。大厅里很多人,正坐在椅子上玩手机。我看了略感好奇:这么多人是等着办什么业务?

走进露天的练车场,又是一个更奇异的世界。场地里都是稀稀拉拉、半死不活的小树苗,两颗树之间是水泥地面。车位被占得满满当当,每个车道上都有车在缓慢移动,浩浩荡荡一大片,气势浩然。人群在一旁站着闲聊。

太阳越来越晒了,我走在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树荫底下,认真地找自己的车。前台说我是26号车,可我找了一大圈,也没看到它的影子。我正茫然地打转,一位穿红马甲的人(后来才得知穿红马甲的就是教练)走过来,上上下下地打量我:“你是学员吗?找什么呢?”听我说了车号,他向我背后的小坡道上指了指。

总算找到了车。可它一直在开,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时候。我坐在一边的树荫下呆呆地望了许久,晃过神来,已经是上午11点了,再这样下去就该吃午饭了!我顾不得太多,给报名咨询时那位G教练打了电话:“我找着车了,可它没有停过,我也没看到车上有教练……我要找谁练车啊?”

G教练让我找站在路边闲聊的人,问问她们在等哪个车。这时我才明白,原来她们也是学员。见她们在一起谈笑风生,我还以为都是熟人呢,没想到也不过是一面之缘。我感到一阵焦虑:作为一个“社恐”,怎么才能融入这练车的队伍?现在连练个车都得和人social吗?我太难了……

过了好一阵,我渐渐发现,其实用不着和她们交换工作单位、家庭住址等等个人隐私,大家都是来练车的,关注一下对方驾驶时的表现,适度评点就好。

总之,花了一上午的时间,在太阳下晒了一上午,我总算找着了负责带我练车的李教练。他身穿白T恤,头戴红色棒球帽,瘦长黝黑,是个精神小伙。——原来他一直在车上坐着,因为嫌天热没穿马甲。见我来问,便从车上掏出签名本让我签到。

至此,我总算摸清了一点状况:练车顺序是要根据学员先来后到的,我找到教练的时候已经中午了,只能安排到下午练车。在我前面还有四五个学员。我们这辆车总共有十几个人在排队。……我顿时崩溃了。作为一个用番茄闹钟计时办公的人,这也太浪费时间了吧?明明报名时说好的是四五个人一车,随到随练,现在变成了十二个人一车,一等等一天,简直是买家秀和卖家秀嘛!

疲惫与失望之下,我向介绍我来的朋友抱怨了一番。她出主意说,可以让G教练调一个车来,让别的教练专门指导我。

G教练听我说了诉求,得知我来了一上午还没摸到方向盘,沉吟了一下答应了,还安慰说:“既来之,则安之,那就安心等着下午好好练吧!”后来我才知道,G教练在电话里态度很好,背后却对着朋友把我损了一番:你们这些书呆子,连练车都找不着地方。

无论如何,他还是给我安排了“VIP待遇”。

那一天,烈日当头下,我见到了韩教练。他年纪不大,身穿球衣,利落的短发,戴墨镜,看不清表情。他把一辆黑色私家车开进来时,车上还坐着一个女孩,看样子也是临时来加练的。我总算上了车,跟着车一溜烟冲上了斜坡,转弯来到侧面的车道。

韩教练给我们讲解哪里是油门,哪里是刹车,演示了一下打方向盘的时候应该怎么换手,然后让我们各试一段直线行驶、慢踩刹车停住。

坐在驾驶位,系上安全带,手握方向盘,副驾坐着温和耐心而帅气的教练,我深呼吸后长出一口气,这不就是我理想中练车的画面?然而,这画面没有持续多久。韩教练接了个电话,说有事得走了。我和这个女孩犹如公主落难一般,被灰溜溜地请下了车,在烈日之下面面相觑。

更尴尬的情况出现了。我刚加的练车群里,之前的李教练正向我发出灵魂拷问:这人哪去了?还练不练车了?快过来练车!

我赶紧跑到26号车的位置,和李教练解释说自己刚才吃饭去了。李教练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他后来也总是这样一副让人捉摸不透的神情,说上车吧。我听话地坐上主驾,才反应过来自己折腾了一圈,但还没来得及学,这就要开车了?人命关天啊……

正前方是一条平直的单行道,路的尽头有个直角拐弯。我刚摸到方向盘,对下一步要怎么打方向盘毫无概念,看着李教练。李教练说:“看啥?走啊!”“你到底会不会开车?不会?那就别带脑子,听我的,走!”“停停停,你要飞啊?再开撞墙了。”“走,慢点,快打方向盘,打!”见我打方向盘犹犹豫豫的样子,他在旁边干脆直接上手了,“快,这不就过去了吗!真是个猪脑子!”

……长这么大还没有人这么粗暴地骂过我呢。从韩教练到李教练,这待遇简直是从天堂到地狱,我的眼泪瞬间就要落下来。然而不能多想,车还在往前走着,我还得握紧方向盘,踩住刹车。只听电脑语音播报道:“已通过直角拐弯,100分。下一个项目,S弯。进入S弯。”

李教练语气好了点,继续说:“看到前面树上那个红色的罐头瓶没?”“王老吉?”“对,对准它,走。”过了几秒,他又开始暴躁了:“现在看水槽,水槽!”我更慌了。我前后左右都看了,哪里有什么水槽?连水管、水龙头都没有。

见我这幅什么都不知道样子,坐在后坐的学员赶紧告诉我,水槽就是前面地上草丛里一小块没草皮的地方。原来这是教练发明的“黑话”。我震惊之余,努力地盯着前面的草丛看,好像看到了那个传说中的“水槽”,又好像什么也没看见。

没等我回过神来,教练又说话了:“打方向盘,打!谁让你打这么多?打一点。”“现在看镜子,看见车轮了吗?窄了吧?快打!打!”我晕了,想,往哪里打?打多少?

这时,车颠簸了一下,压上了路沿。我心头一凉。李教练果然冷笑一声,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你只管开,只管开,开天上去吧!说话你不听,牛,怂管!练车是给我练呢?!”车上的语音播报好像突然回过神来,开始播报:“车辆压道路边缘线,扣100分。本次考试结束。”雪上加霜。李教练说:“挂P挡,手刹,下去!”这也太粗暴了吧?我哭丧着脸走了下来。

练车结束了?我突然很想哭。边上一群学员在议论纷纷:“怎么上路沿了?”“好像是个新手。”“怎么下车了?”“……”我极力忍住眼泪,看向前方。

李教练上了车,把车往回倒,随即迅速而轻盈地从S弯开了出去。我不由得在心里默默鼓掌叫好。等车到了直角拐弯的起始处,他叫了我:“快过来!”

原来我还能再开一次?刚刚受伤的小心脏好像贴了一个创可贴,又不那么疼了。

我感受着李教练在严厉之下的一丝“慈爱”,疾步上前,比公司领导叫我还跑得快……但回家后,想了想又觉得不太对劲,我怎么变成这样了?教练不能有话好好说吗?为什么驾校要让一群人在边上等着练一辆车,就不能提前把时间排好,让每个人按时来练吗?他们好像挺享受这种被人等待,“后宫三千”的感觉的?

吸取了之前的教训,第二天,我一大早就跑去练车。驾校八点上班,我七点五十就到了,以为自己够早了,没想到还有更早的。但见车里坐着一位貌美如花、白衣胜雪的阿姨,已经跟着李教练练了一圈回来了。

我坐进后座,车子走了起来,熟悉的声音也响了起来:“来那么早有什么用,唉,猪脑子!一点灵气都没有,说了也白说。”“你还笑,还有脸笑!”阿姨沉默无声。我能想象到她的尴尬,一把年纪了,还被一个小得跟自己儿子差不多的男人骂,又不能反击,只能用微笑来缓和氛围。而教练好像根本体会不到学员的这种心情。再一想,教练也不只对我这样凶,他对每个人都是一样。心里好像又平衡了一些。

话虽如此,轮到我练车被李教练骂得找不着北时,心里还是有如一桶冰水从头浇下,浑身冰凉。

在又被骂了一通之后,我终于明白了自己今天根本就不该出现在这里。这是考试前强训的日子,车上车下的都是只差通过考试就能拿证的“老司机”,我这种小白不应该在这时候来占用他们宝贵的练车时间。但是,没有人提前告诉我这些啊!李教练没好气地教训我:“不让你练是本分,让你练是情分。”不过他还是让我跟着车练了。

既来之,则安之,我厚着脸皮跟着车,看别人练车,看她们技艺娴熟,被教练骂来骂去,自己上手练了两把,也被教练骂来骂去,对开车若有所悟,又好像一无所知,这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回家我抱怨了一番学车的不顺,我爸说:“花钱找人骂?咱别学了。”我妈说:“还是再看看吧,钱又不好退。”朋友说:“他们这些人就这样,素质比较低,你别计较。你是去学东西呢,把自己放低一点,别老想着自己是个博士。”

于是,忍住眼泪,硬着头皮,还是接着学。

记不清这样的挨骂持续了多少日子,就在我感觉自己已经快要适应李教练大棒加胡萝卜的风格时,26号车突然换了一个新教练。

新来的宏教练看起来足有五十岁,说话慢吞吞的,笑起来脸上的皱纹也加深了。如果说李教练带学员是火气十足,像机关枪一样老想把什么给灭了,宏教练带学员就是慢条斯理,像带别人家的孩子,什么心也不操,好像是为了混时间。

我一直以为练车的重点是找到车感,却不知学科目二像限时考试,没有时间感受和思考,只能照着答案抄,答中了才给分。如果说李教练的风格是光判卷说答案,不给讲题,宏教练则是只讲原理,不给判卷,让学生自己领会对错。如果把他俩出现的时间反过来就完美了,我后来总想。

相对于李教练的严厉,宏教练自然是温柔无比,但不知为什么,我有点提不起精神,感觉像是进影院看了一部大片,前面打雷又下雨紧张得不行,后面居然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又好像喝惯了浓茶的人突然改喝白开水,淡而无味。我以为就我是这种感觉,没想到好几个学员也同感,“李教练骂人太厉害了,一个脏字没有。被他骂了挺难受,可是没了他还挺不习惯,好像就得被这样骂着才舒服,换个方式骂都不行。”

天呐,我们为什么会怀念他,是被斯德哥尔摩了吗?

后来我才知道,李教练是被辞退了。听别的学员说,他把老板的一个亲戚骂哭了。他创造的“黑话”仍在学员之间流传,本人却成了一个再无觅处的传说。有一天,我看见他用一张没戴帽子的照片发了朋友圈,才知道不在驾校的他看起来如此普通,泯然于众人。我默默关上了手机。

在驾校,教练们有时会对我们说,领导让他们对学员好一点,怎么好?学开车不挨骂吗?不挨骂能学会吗?全驾校只有一个女教练,他们都是男人,可能年纪轻轻就结了婚,成了某个孩子的父亲,担负起家庭的责任,在动荡的世界里占稳了一席之地。面对身边这群技术小白,他们自信满满,发出指令从不解释,大概教起自家孩子来也是这种风格,简单粗暴。这令人不适,却又似乎并无恶意。与他们相比,G教练说话文明多了,但也觉得惩罚式教育有效,还说他当教练时,学员出错了就要做俯卧撑,“不付出点代价,学不会真东西。”

我不认同这种“挫折教育”,但也不太能适应宏教练温吞水一般的风格。这好像很自由,但让我对学车感到更茫然了。有学员说,宏教练其实是课上不教、课后教,等着挣外快呢。可我觉得这种说法可信性不大,驾校五点下班,七点天就黑了,夜里练车不现实。给学员补课的话,一天加练三小时,也就多拿两百多元。宏教练真的就是为了这点钱在算计吗?我不明白。

迷迷糊糊中,科目二考试的日子临近了,我仍然车技堪忧。侧方停车和直角拐弯勉强合格,倒车入库总是开得一边宽、一边窄,S弯经常找不着点位。模拟考试时,我有时一次过,有时中途碰了线。反正能不能顺利通过,完全是“玄学”。

G教练安慰我:“就当去体验一把,过了就过了,没过就接着练嘛,练多了又不吃亏。”他还说,考场的人他都熟,到时让人潜伏在某处给我打手势,他自己也候在某个地方,总有办法过。

考试那天,我早早到了化身为考场的驾校。此时驾校里拉起了警戒线,氛围森严。交警姗姗来迟,不知为什么,平时在交叉路口看到他们,我总感觉亲切,现在却觉得威风得有点瘆人。

宏教练是这场考试的安全员,他在考场看见我,还专门走了过来,让我给他接杯水。我心里怪怪的,难道是要在临别之际,特意享受一下我为他服务的感觉?过了一会,G教练也和一位交警一起出现,路过我时,暼了我一眼,假装漠然地走了过去。

我攥紧身份证,感受到薄薄的卡片和手心一样湿热,一样汗津津。轮到我了。上了车,摘下口罩刷脸,扣好安全带,气沉丹田,脚踩刹车,缓缓释放。

车子开了出去,系统语音说:“开始考试。”

倒车入库,没问题。

侧方停车,没问题。

直角拐弯,没问题。

s弯,我来了。

第一个弯,没问题。第二个弯,没问题……我得意忘形,正要高喊一声,坏了,后视镜里轮子压线了。挂了!我垂头丧气地下了车,望了望四周,没有找到说要给我打暗号的G教练。看来都是哄我,给我做心理建设呢。

还有第二次机会。然而,这次的倒车入库却因车速太慢而超时了。我灰溜溜地下车,走出考场。我有心理准备会挂,却没想到会这样快。

出考场没多久,G教练就出现了。他摘下墨镜看着我笑了笑,眉心被晒得通红:“没事,下次练好了再考。你怎么回?不急的话我开车送你。”哦知道他只是敷衍一番,但还是有点感动。

三个月后,我又杀回了驾校。此时我已经顺利地通过了科目三,只差科目二和理论考试就能拿到驾照了。然而,诡异的事情发生了——驾校名字变了,老板变了,教练也变了,G教练已经带着他的人马换地方了。

我重新去找26号车,见到了从没见过的王教练。他瘦瘦的,带一副眼镜,穿牛仔夹克,衣服上的美女流下两行眼泪——眼泪是棉线做的,长长地垂下来。他看起来像是大学刚毕业的年纪。

学员们照例在一旁聊天,其中,我发现了一位之前一起练车的同伴。她也认出了我。我们有如亲人相见一般,虽然连对方的名字都不知道,但一起挨过李教练的骂,一起缅怀过他的好,也有点患难之交的感觉。我问她,新教练是什么风格?她笑笑说,等会你就知道了。

过了一会,我就领略到了王教练的风格。他温文尔雅,耐心地一遍遍讲知识点,在我下车后还让我复盘一下刚才的操作有什么问题,该如何操作、避免这种问题。真是太好了。晚上回家后,他还在群里发了手绘的路线图,笨拙地写着到哪个点位方向盘应该打多少度。他嘱咐大家把这张图背熟,练车的时候时常想着。这就是我梦寐以求的教练啊!可惜来得有点晚。

考试的日子又一次来临。但这次,我已经不那么畏惧了。

故事的结果是,在初秋的九月,我顺利通过考试,拿到了驾照。出走的愿望似乎没有实现,又好像已经在隔三差五的出门练车中完成了。

原标题:《学开车,是我这辈子最大的挫折教育 | 三明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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