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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音乐学家朱迪斯·科恩歌唱中的塞法迪犹太历史

于施洋
2018-07-17 16:22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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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北京接头暗号般的黄昏黎明DDC live house请朱迪斯·科恩(Judith R. Cohen)来现场演出,“行走的历史——犹太音乐圣母”,7月10号晚上8点到10点,我生日前夜,高兴。

我把微信推送重新捋了一遍,发给我的,是西班牙的美术史博士姑娘,转出去的,有北大希伯来语和西班牙语的同事、有中山大学哲学系的老师、有在印尼搞对外汉语结果被人事关系搞得焦头烂额的师兄、有很难框定姑且叫做北京原住民设计师画家/屡屡受伤的拳击爱好者/我的尤克里里领路人couple。六度分割,一些隐秘的关联,能来或不能来,都被几个关键词拽在了一起:西班牙、犹太人、民谣、精酿啤酒。

因为DDC的“开源”,之前没发现这场演出是哪里的策划和组织,问过科恩本人才知道是法盟,让她可以第一次来中国,而且主要是在中央音乐学院参加几个民乐方面的研讨。来了就好,让这里的人多知道一点自己的无知:犹太不只是育儿鸡汤里那些成功典范,他们是内部互相区隔、并非铁板一块的世界,很多东西不光名字难记,概念也得绕好几个弯。

顺便说一下,演出很好,可宣传有一些小小的问题,比如“圣母”中文听起来是很了不起,跟犹太教一点没有关系;海报里写Judeo-Spanish Balladry,好像犹太西班牙语音乐专场,其实她解释法盟是邀请来演一些加拿大法语音乐,加一点意第绪语歌,“万一有阿什肯纳兹犹太人来呢”,并没有要特别宣扬塞法迪犹太人;另外,推送里几次出现“加密犹太人”,讹得也挺可爱,那是14、15世纪西班牙改宗天主教又秘奉犹太教的人,改宗才能留下、才可能被允许上大学、或者骑马……

我听见长桌那头,一个刚刚坐定的中年男子目光游移地说:“怎么跟个黑山老妖似的。” 是,科恩的鼻子任谁看一辈子也会莫名惊诧,不敢说“典型”,但实在让人走神,到底是鼻子塑造了中世纪关于犹太人的黑传说,还是动画漫画里对巫婆的刻板描绘规训了人对鼻子的想象……这颗大尖鼻子底下,究竟是个什么人?

朱迪斯·科恩

“超专业的犹太西班牙语(Judeo-Spanish)民族音乐学家(ethnomusicologist)”。掌握这个粗疏的标签,就已经能打败99%的地球人。

科恩1949年出生在加拿大蒙特利尔的东欧犹太人家庭,确切地说,是来自立陶宛、爱沙尼亚、拉脱维亚、乌克兰四个国家的移民第三代,所以她得天独厚地“巧舌如簧”,除了公共教育中的英语和法语,还熟悉家里的各种民族“秘语”,能用意第绪语唱歌,后来迅速掌握了西班牙语和葡萄牙语,包括,就像胡安·戈伊蒂索罗在马拉喀什的广场上听阿拉伯人说书“听着听着就会了”,她在80年代加入同班同学的摩洛哥犹太乐团,唱着唱着又会了阿拉伯语和土耳其语,再后来是巴尔干半岛上那些斯拉夫语。能在这么多语言中间游走,是她的幸运,也是这些语言和传统音乐文化的幸运。

朱迪斯·科恩跟60年代末的民谣传奇人物莱昂纳德·科恩不是亲戚,她只作为无知少女围观过他的诗会,还看他有段时间在麦吉尔大学附近出没。不过,出于同族对音乐生活的重视,或者“科恩”这个大祭司的姓氏,他们拥有同样的感受性和表现力。

大学期间,科恩就开始将音乐作为人类学研究的入口,或者也许是反过来,把人类学作为她进入音乐世界的云梯。1980年,她以论文《中世纪伊比利亚半岛基督教、伊斯兰教、犹太教社群的女性音乐家》获得硕士学位,1989年以《蒙特利尔和多伦多塞法迪社群的西班牙犹太人歌曲》获得博士学位。此后至今,她在美国普林斯顿大学、加拿大约克大学、西班牙阿尔卡拉大学等多地任教,项目、课程、讲座、论文试图穷尽各个要素的排列组合:中世纪晚期至今的各个时段,伊比利亚半岛向地中海南北两岸、欧洲中北部和南北美洲的地区扩散,犹太人、改宗者、歌者尤其是女性歌者的音乐传统。放眼看去,她在这个领域的资料占有大概会后继无人。

除了讲述和研究,科恩对音乐也很能上手,她热衷民间采风,沿着伟大的“猎歌者”(songhunter)阿兰·洛马克斯(Alan Lomax)足迹,对他1952年在西班牙乡村(如今成为派对天堂的依维萨岛)发掘的民歌手进行了重新定位和采访,整理历史录音和田野笔记,撰写专辑解说,模仿演奏和演唱,录制了CD《说啊,游吟诗人》(1994)、《回家路上我遇见……》(1999)、《塞法迪之歌:我想开始唱》(2000)、《流散中的塞法迪人》(2001)。她还举办各种童声、女声、古乐器实践工作坊,甚至在西班牙和葡萄牙创办了好几个犹太音乐节,各种巧合又巨大的能量,是不是还真有点像女巫?

细心的话应该注意到了一个高频词:塞法迪犹太人,这是什么意思?

塞法迪(sefaradí)这个词,不同语境下使用差别非常之大,原初的意义是希伯来语对伊比利亚半岛这片地区的称呼,而且实际踏足过、不是作为一个概念的存在:西班牙考古发现过一枚公元前7世纪、刻有希伯来铭文的腓尼基戒指,说明当时已有犹太人跟腓尼基人一起,开发着这片既富于矿藏,又肥沃丰饶的土地。

布匿战争之后,罗马人打败迦太基人,宣示统治“以西把尼亚”(拉丁语Hispania,利玛窦在他制作的多版中文世界地图里第一次对西班牙地区进行了这样的拉丁语汉字转写)。公元70年罗马人毁坏第二圣殿之后,犹太人随着帝国网络大规模定居伊比利亚半岛,进一步利用起这个贯通北非、西南欧、地中海的交通枢纽。

公元70年到500年间犹太人迁徙路线图

罗马之后的西哥特政权接受了基督教,排挤、压迫犹太人,但711年,穆斯林来了,犹太人终于等来制度上的曙光,不仅担任要职、积累财富,而且(被19世纪的学者不无浪漫地认为)达到了一个文化上的黄金时代。

可惜的是,这样一个几乎可以视为伊比利亚半岛长住民的族群,终究不见容于虔诚(女王伊莎贝尔)而贪婪(配偶国王费尔南多)的天主教双王,1492年3月31日一纸文书,所有犹太人不许带走任何金银,限期离开刚刚统一的卡斯蒂利亚王国。许多家族匆匆逃往临近的葡萄牙、纳瓦拉,不几年再次被逐,最终一部分流向佛兰德斯、英格兰,比如斯宾诺莎就是这一批流亡者的后裔,还有一大部沿北非进入奥斯曼帝国,比如雅克·德里达这样阿尔及利亚犹太后裔的典型。

西班牙裔犹太人的流亡路线,红色为15、16世纪,黑色为17、18世纪

由于从10世纪起,法兰西北部、莱茵河地区再到波兰已经有先期定居下来的犹太人,即阿什肯纳兹人,为了区分这两种不同的谱系,人们把后来这一批称作塞法迪人,以示其由伊比利亚半岛驱逐的根源。近代以来,开始有人用阿什肯纳兹指称所有的欧美犹太人、用塞法迪表示亚非犹太人,这其实是很不确切的,甚至可以说是用经济地位、欧洲化程度高下夸大了西方-东方之间的差异,用一刀切掩盖了语言、习俗、体质特征上的犬牙交错。

不太为人所知的是,尽管前往美洲的许可证严防死守,还是有不少改宗犹太人“混入”探险和殖民的队伍,在西属美洲的古巴、墨西哥等地重新扎根,并且在不那么严苛的宗教裁判所笼罩下“再续香火”。19世纪下半叶,阿根廷引进的“欧洲”移民中,其实也有大量亚平宁、巴尔干半岛上生活的犹太人。到20世纪20年代美国逐步确立移民限额制度,西语美洲国家又接收了不少塞法迪犹太人,并在二战迎来新的浪潮。

犹太人在拉美的聚居和影响

换句话说,也许中国人对《虚构的犹太民族》《我为何放弃做犹太人》这样的反思感到陌生,排除掉其中的炒作因素(作者施罗默·桑德被不少以色列人视为“捞政治资本”),一个重要的提示是:国家、政府、公民、民族可不是一回事,历经两千年“大流散”苦难的“犹太人”也绝不只有唯一的样子。

朱迪斯·科恩血缘上是阿什肯纳兹人,应该更偏向意第绪语,为什么对塞法迪人、拉迪诺语这么投入?这个问题有点教条,就像把喜欢一个人分析成一条又一条的原因,那种直感就变成了话语对自己的暗示;但这个问题也不是完全无效的,甚至处于犹太音乐是私人享受/公共娱乐、宗教神圣/民间世俗、口传/书写等等二元对立的核心:一个insider/outsider的模型。

对于塞法迪犹太人来说,她是一个来自魁北克法语区阿什肯纳兹家族,强烈抵触化妆、美发、高跟鞋,前男友是半个克里族原住民,女儿不学习犹太教义的单身妈妈,是一个局外人,但在我们看来,她那么熟练地掌握着塞法迪犹太人和他们在地的语言,那么热心想知道和重现传统音乐的样子,一份时间和空间上星散的事业,又能有几个这样的当事人。

科恩非常诚恳,不愿意授权酒吧录音录像,连开场第一首都请观众不要用手机录(估计对直播更没有概念),因为“这首歌是采访来的,同意我记录,并没有同意大规模复制”,“古时候,人们财产不多,一首歌也是财产,录下带走就是偷窃”。她让工作人员给观众席多打点光,“好看到大家的脸”,这种交流,自然会被屏幕阻断。

科恩在现场用木偶进行表演

她给我看她的田野笔记小本本,手掌大,红绿花纹硬皮已经磨损很严重、横着竖着贴了好多透明胶带,翻开一百多页全记满了,有剪报,但绝大多数是手写,芝麻大的字母,没有时间地点人物这些专业性的资料,也没有旋律,问起来,她笑着指指脑袋。

作为一个学者,她能给出的信息量非常大:塞法迪犹太音乐主要分两支、北非摩洛哥和地中海东北部,大类有叙事的8音节罗曼采(Romancero)和抒情小曲,主题有历法周期、生命周期,采取什么结构、节奏、旋律、发声、材质特点,使用这个那个乐器,男女表演者有什么样的分布和特点,给出哪种律动,如何借助现代的电音技术……

但在现场,没有电脑没有投影,这些信息被她轻松欢快地演出来,一百来人全在大开脑洞地跟着玩:这首歌,啷来个里个来个里个啷来个里个来,没有意义的音节,到副歌你们一起唱;这首歌,你们用啊唱着mi,我走主旋律;这首请一位朋友到前面来拿着这个娃娃跳舞,她其实是一个十字架,初夜的时候会放在枕头底下祈求好运和多子,但是没有眼睛、耳朵、嘴巴,因为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这首歌我不用乐器,就用脚踏地板和两个勺子伴奏,你们回去也可以试试,要敲出马蹄一样的清脆声哦,不过要是邻居抗议就先用胶条在中间粘一粘;现在这首,轮到这个木偶在他的地板上跳了……

科恩拿着手鼓

她的短笛,一个16世纪法国形制的复制品,被我细心的朋友拍到是从一只长筒丝袜里取出来的,科恩哈哈大笑,对,因为洗衣机老挂坏一只,我就这样利用另外一只,从来没有人发现过呢……

她最得意三个星期前刚在摩洛哥买到的一圆一方两个手鼓,演示了好几个节奏型,我跟是跟不上的,只看着那两只法蒂玛的手、手心里的眼睛,整个人被催眠。

结语

六七十年代以来,随着“同化”的观念渐渐褪色,“差异”变成政治正确乃至人生之美好,塞法迪犹太人群和文化不仅一步步赢得西班牙政府的认可和支持,同时也在欧洲、美洲自发地掀起阵阵新潮,用音乐、诗歌、小说讲述大流散中局外人/当事人的不断对立与和解,这里头,当然会出现非传统、不正宗,但是,用科恩的话说,以他们自己的方式达至和谐吧,我只是喜欢,我也只能做这些,就够了。

    责任编辑:臧继贤
    校对:刘威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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