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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用暴力教育的父亲,能将他培养得品学兼优吗?

2018-07-27 13:19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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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死党李虎,曾是我们班的学霸,而且文武双全。他曾在六一儿童节时表演过一套壳子棍法,如行云流水,飒爽英姿,是我们全校的焦点人物。

成为朋友后,我们俩几乎天天在一起,但他总是心事重重,我批评他像是罗丹的思考者一样,那么严肃。

我渐渐在他口中了解到他的史前时代:他出生的时候,母亲难产,生他生了一天一夜,最后请道士讲了迷信才生出来。由于当时计生政策非常严,父亲又是城镇户口,所以李虎再无兄弟姐妹。因父母都忙于工作,李虎断奶后就被送到了姥姥家生活,七岁上小学才被父母强行从乡下带了回来。心理学上说,人在6至18个月的时候是与父母建立依赖性和安全感的最佳时机,所以在李虎的印象中,姥姥、姥爷才是他所依赖的人,父母像是陌生人。而且他们又在不久后离了婚,他判给了父亲。父亲因仇恨母亲,会迁怒于他,时常对他施以拳脚,所以他总会逃学偷偷跑到乡下的姥爷家,为此没少挨打,还引起了父亲与姥爷家不少的矛盾。

本文图片均来源于视觉中国。

经过了一段时间的磨合,他渐渐习惯了与父亲相依生活的日子。他的父亲是我们学校的体育老师,所以李虎有一段时间生活在学校大院。他在大人口里是特可爱,最帅气的孩子,父亲的同事和邻里都非常喜欢他,似乎全世界都喜欢他,除了他的父亲。

后来,他父亲准备再婚,就搬到了我家附近,住的是他爷爷去世后留下的老院子,荒草丰茂、一片破败。

父亲对李虎要求极高。从小就给他灌输长大必须考名校的思想。三四岁时教李虎背诵唐诗宋词,他总觉得李虎智力不足,或口齿不清,轻则罚站,重则鞭笞。

李虎的父亲喜欢武术,性格暴戾。那时候刚流行起交谊舞,老师们常会在下班后在学校的舞蹈室里跳交谊舞,有一次,李虎的父亲和一个女老师跳舞跳的黏糊,别的男老师也想和那个女老师跳,就冷嘲热讽他,不料李虎的父亲仗着自己会武术,将挑衅的老师打得鼻青脸肿,掉了两颗门牙,从此我们学校的老师都不敢惹他,见了面也会绕着走。

他教李虎练武术,但凡李虎偷懒,必然会用皮带抽打到他遍体鳞伤。

我记得有一次,我和李虎约着去邻村看跳大神,我先到了半个小时才等到李虎,却看到他父亲在追着李虎狂奔,他父亲的短棍不断击打在李虎的背上,胳膊上,腿上,每一次击打都伴随着李虎沙哑的嘶鸣。李虎看见了我。他明显愣了一下神,正好被赶来的他父亲一脚踢倒在地,他一刹那的眼神,是羞愧,是惊恐,是绝望。我看见他父亲挥舞着短棍,每打一下,李虎都有意用胳膊去挡,尖叫声随之有节奏的加重。我的眼里噙满了泪水,却不敢上前劝解。

李虎家后院有个柴房,他带我看过一次,阴森可怖,里面有蜘蛛网和老鼠洞,大白天我都不敢进去,但李虎的父亲常会在那里将李虎关禁闭。那里的墙上,写满了李虎对父亲的诅咒。

在他父亲的暴力教育下,李虎很优秀,一直是我们学校三好学生,大家都很看好他,公认他将来一定是清华苗子(恢复高考以来,我们县没有出过一个清华生)。

2

李虎很孤僻,除了我,在班上也没有朋友,也许是他成绩太好,太优秀了,同学们也不愿靠近他。

他对父亲的恐惧与日俱增,无论父亲是对是错,他只是无条件的服从。他虽然看起来五大三粗,但只有我知道,他的怯懦。

那时候香港武侠电影很风靡,我也疯狂迷上了武术,央求李虎教我,他答应了我,甚至愿意将他父亲从陇南购买回来的很贵重的红椋子齐眉棍借我玩。

趁着休息的时候,李虎向我控诉他爸的“法西斯”暴行。原来,小时候挨过的每一次打他都记得非常清楚,最重的一次打断了两根木棍。他的家里就像是渣滓洞,布满各种司空见惯的“刑具”,父亲会经常恐吓他,若不听话,将会承受各种“虐待”。李虎说着,眼泪就像羊拉粪蛋子,一颗颗滚落下来。

当然,他爸打完他后,也会后悔,也会对他温柔,买各种好吃的,甚至是我们难得一见的巧克力。还会告诫李虎:打他是为了他好,要永远记得当父亲的难处,长大了要孝敬父亲。

我也常会带李虎到我家一起写作业,会一起吃饭。有时候,他会莫名发起怒来,咆哮着将作业本或试卷撕得粉碎,但发泄完后又和正常人并无不同。

他常会感叹,很羡慕我家庭环境那么宽松,即便考烂了,也不会挨揍。

李虎说:我要是托生在你家多好。

我不经意地对他说:假如我托生在你家,是你爸的儿子,我早就自杀了。

没想到他却认真起来,就是这不经意的一次对话,差点酿成大祸。

有天放学我准备回家的时候,在收拾铅笔盒时发现了一张字条,是李虎写给我的,他说他活着没意思,他决定去自杀了,让我好好照顾自己,来生再做好朋友,让我千万不要告诉别人,云云。

我害怕了,立刻告诉了班主任老师。老师去找他父亲了,我先一步和同学们分头去找李虎。

我就像是有神指引一样,兀自朝着我们常去偷着抽烟的那个果园里跑去,果然就找到了他,他拿着一支“乐果”(农药),正在用石子割玻璃瓶盖,割了几下没割开,我叫了他一声,他却暴力地砸开了盖子。

看到我朝他跑来,他愣了一下,然后极迅速地将“乐果”倒在了地上,他苦笑了一下:我其实挺害怕的。

李虎知道我将此事告诉老师以后,他不敢回家了,他说回去肯定要被他爸揍死。于是我们躲在那个果园躲到很晚,能清楚听到老师同学凄婉地喊叫我们名字。我对当了叛徒很是愧疚,一直到我们又饿又困又怕鬼不敢呆下去了,我才邀他躲到我们家去。没想到我的父母给我们每人夹了个馍吃了后,亲自将李虎遣送回了家。

那以后好几天,李虎没有来上学,他父亲也没有来上课,我不知道他们发生了什么,我去他家找过一次,门是锁上的。

后来我们考上了初中,还是在同一所学校,当时小升初考试,他是满分。

3

李虎发生变化,是从初三开始的。

十五岁的我们在身体发生变化之后,脾气也开始变得很坏,而且学习成绩开始大幅度下滑。我甚至跟着一些混混一起上网或者打架。因为李虎会武术,每次有人约架我一定会叫上他,他也很给面子,每战必到,每战必赢。打起架来也是他下手最狠毒,混混们背后都叫他“活阎王”。

我发现李虎变得有点怪,有一次我们俩在河滩地练棍法,草丛里一只田鸡奔奔跳跳往石头缝里蹦,李虎看到后很是兴奋,从书包里掏出一支小刀,用一块石头按住小东西的头,另一只手拿着刀,一刀一刀将田鸡砍掉四肢,又切成碎肉,他兴奋的脸都红了,我怎么劝他都劝不住,我觉得很是恶心,我骂他是不是疯了,恶不恶心?

他红着脸说:我觉得很刺激,实在忍不住要杀它。

那时候,流行一部电视剧《大宅门》,剧中小白景琦将烧红的木炭放在胳膊上烫,赢的一片欢呼。李虎看后激动不已,他约我挑战刺激,将冒着火星的木柴暴力地放到胳膊上烫,瓷牙咧嘴,我看见他眼泪都在眼中打转,但口中总是说:很刺激。

后来他偷偷地喜欢上了我们班一个叫虹的女生。也许是我发育比较晚,那时候不但看不起女生,更看不起了李虎。我的朋友,应该是“和尚”“害虫”“杀牛”这样的古惑仔兄弟。

“恋爱”后的李虎,简直变了一个人。他以前跟女生说话都会脸红,现在却每天写好几封情书,在下课、放学的时间,围追堵截,将情书亲手交给虹。而虹是那种乖乖女,自从送了情书以后,她再也不理他了。即便路上碰见,也转身就走。李虎却对她的骚扰变本加厉。有一次上政治课,因为他的座位在虹的后排,他不断地拉虹的头发,放在鼻子上闻,政治老师是我们的教导主任,用粉笔头打过李虎两次,他满不在乎。

下课后的李虎,竟不停地摸虹的胳膊,还带着一种怪笑,虹很生气,用圆规去扎他的手,扎的一道道红印鲜血淋漓,但李虎却将血红的双手在她眼前晃荡,吓的女生大叫。

我问他疼不疼,他说不疼,一点都不疼,很爽。

李虎将鲜血抹的满脸都是,笑的面目狰狞。

事情很快就被他爸他父亲知道了,那一次,李虎被打得很惨,我们两家隔得不远,他父亲的叫骂声和李虎的嚎叫声,一直吵到后半夜,那一夜,我失眠了。

第二天,李虎住进了医院,我去医院看过他一次,他一句话都没有说。

出院后的李虎,又变得沉默了。学习成绩也渐渐回暖,我们都考上了高中,李虎成绩不错,被分在了“快班”,而我由于混了太长时间,刚过分数线四分,被分在了“慢班”。

4

高中时,李虎已经长到一米八二了,我还在一米六二,我们俩走在一起,同学们故意喊我们是武大郎和武松。索性我让他叫我哥,我叫他兄弟。我们俩约定,如果有人欺负我们其中的一个,不管何种理由,另一个要不顾一切挺身而出。

当时英语课文里学过了“Pen Friends”,高中班里就兴起了交笔友的活动,我和李虎都在同学的介绍下,交到了异性笔友,常常书信往来,交流一些写作心得和对生活的感悟。笔友是很主观的存在,是充满想象和浪漫主义色彩的,即便是现实中有无数的缺陷,都可以在想象中得到修补和复原。

因为本就住在同一座城里,我们班的同学又充当着往返速递的“邮差”,我们就跟恋爱成功似的,每天都对生活充满着激情和想象。

终于有一天,我的笔友约我见面了。笔友故意刁难我,并不告诉我具体约会的时间、地点,而是给了我充满着诗意的提示:杨柳岸,晓风残月。

我骄傲地对李虎说,这还不简单吗?杨柳岸和残月,就是约我在有月亮的时候在河边的柳堤见面(后来才想起晓风、残月指的是凌晨并不是夜晚)。

我怕自己尴尬,就带上了李虎一起去。

我们来来回回将柳堤走了几十遍,一直等到晚自习快下了,仍旧没有等来女孩的身影。我们只好从柳堤上下来,准备穿过一条公路回到学校取自行车回家,一辆摩托车呼啸而来,两个充满酒气的社会青年将我和李虎堵住,拿着水果刀说要抢劫。我才想起来班主任提醒过,最近常发生社会青年抢劫学生的事。我想着身上带的钱不多,给他们算了。

正准备掏钱,李虎已经抓起骑摩托车那人的头发,在脸上用拳头打。那青年撕心裂肺地哀嚎,我发现李虎的手上戴着一个拳刺,打过几下,那人的半边脸血肉模糊,左眼血流如注。拿刀的那个,刚要从摩托车上跳下来,我慌乱中一把将他掀翻在地上,李虎先用脚踩住那人握刀的手,听见痛苦的叫声,他似乎很兴奋,带着拳刺的手,不停地在那人脸上或身上暴揍。直到气喘吁吁打不动了才停下来,我看差不多了,拉了李虎要走。李虎却很兴奋,满脸通红,疯了似地推开我,在路边捡起一根枣树枝,上面布满了刺,他不断挥舞着枣刺鞭笞两个社会青年,嘴里骂骂咧咧,我恍惚间看见了看跳天神那天,他的父亲他父亲挥舞着短棒打他的样子。

李虎很疯狂,我拖都拖不住,他用树枝打过了还不够,竟去抱路边废弃的水泥石板,一股凉气噌的从我的后背生起,这么大的水泥板砸下去,这两人必死无疑。

我忙上去一脚踹到李虎的腿上,他打了个趔趄,将水泥板扔在了脚下。

我骗他,那边有人过来了,快走吧。正好有辆拖拉机突突突地开了过来,他才极不情愿的跟着我走了。

后来我问他难道不怕打死人被枪毙吗?他说他根本控制不了自己,每次和人打架都感觉很兴奋。

他说他喜欢看美国暴力大片,崇尚西方的暴力美学。

5   

由于混了太久,应届那年的高考,我们都落榜了。

出榜那天,我的父亲早早骑着自行车去教育局门口看红榜,他从第一个到最后一个,看了一遍,又从最后一个到第一个,又看了一遍,都没有看到我的名字,但他碰到了李虎的父亲。他父亲没有向我父亲打招呼,而是铁青着脸推着自行车回去了。

我在分数一出来就在电话里查到了分数,早知道这个结果,父母也没有说我什么,只是让我准备复读。李虎忽然跑到我家,二话不说,把我压在枕头底下防做噩梦的一把“和尚”送我的日本军刀拿走了。

我觉得他的脸色不对,他每次要打架时都是这种表情。我们约定过,一个出了事,另一个一定要挺身而出。我慌忙将家里劈柴的短柄斧头用衬衣包了起来,追着李虎跑了出去。

我远远看见李虎走进了他们家的门,转身将门磕上了。墙内立刻传来他们父子的吵架声,声音大到嘶哑,邻居们也闻声而来。我趴在门缝上往里看,李虎站在院子里,他父亲站在屋内,两人隔着一张白色的半透明的门帘。

他父亲在控诉他这么多年来一把屎一把尿把儿子拉扯大,又当爹又当妈,多不容易,而不争气的儿子却一次次地让他失望,又回忆起李虎小时候是多么听话,年年考第一,长大了反而做了烂鬼,导致一辈子的大事——高考,名落孙山。

李虎在控诉他父亲这么多年对他的暴力压制,让他从小到大活在恐惧之中,常常做梦都被吓醒,而他考不上大学是故意的,他为什么要考大学,他恨透了这个社会,恨透了他父亲,恨透了所有的人。

吵架声持续了十几分钟。

我和邻居们一起撞开了大门,扑了进去,我死死抱住了李虎的腰,他父亲也被几个邻居劝解到了堂屋里,李虎还嘶吼着往屋内扑去,一个邻居砰的一声将堂屋的门关的死死的,将这对冤家父子隔在了门的两边。

6

李虎在我家住了一段时间。我告诉他我准备去市里补习,问他将来怎么打算。李虎说他不想再读书了,这些年在父亲的压迫下读书,使他对读书产生了极大的厌恶,他的潜意识中觉得,只要是父亲让他做的,他都要反对。

过了几天,李虎被他父亲接走了,接他来的那天,父子俩一言不发,低着头走了。

我收拾行李要去补习的那天,李虎把他的红椋子齐眉棍送给了我,让我好好学习。

我又问了他一遍:要不要一起去补习,咱武大武二搭个伴?

他说不去了,他打算过几天出去打工。

后来,他出去后一直没有消息,也没有回过家乡,即便是他母亲患了癌症去世了,他也没有来送葬。

他的父亲一直没有儿子的消息,曾找阴阳师给李虎算过一次卦,阴阳说,卦上显示这个人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后来,我听我父亲说起这事,我说,我不信封建迷信。

后记:

近日来,一本《所以,北大兄妹》的问世,使得崇尚暴力教育的“中国狼爸”被大家所关注。他和本文中的父亲一样,让孩子从小背《三字经》《弟子规》,背不上来就要揍人,并认为“‘打’是一种威严、一种法度、一种文化”。然而,更多的案例显示,暴力教育会伤害孩子的心灵,且在很长的时间内都无法恢复,进而导致了孩子的懦弱,情感障碍,心理扭曲,人际关系敏感,甚至崇尚暴力。所以,暴力教育是教育的一种手段,但要使用得恰如其分才能达到预期的效果,否则只能适得其反。

-END-

作者介绍:

郑振,匍匐一线的公职人员,新闻毕业生,除却写作再无爱好的无聊俗气小胖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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