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为家：消失在统计里的越南新娘

【导语】

1991年11月，中越邦交正常化，在合法化的背景下，中越跨国婚姻兴起。数年间，在婚介机构的带动下，一大批“越南新娘”来到中国。2010年，在中国具有合法婚姻关系的越南新娘仅有4.7万人 [1] ，而厦门大学社会学博士刘计峰撰写的论文中提到，2011年广西公安厅统计的无证越南新娘人数保守估计在6.5万人以上[2]。据不完全统计，在中国的越南新娘总数超出10万人。

与庞大的数量相对的是，越南新娘仿佛消失于大众的视野中，除了某些自媒体用带有桃色意味的彩礼、处女等关键词吸引审视和鄙夷的目光之外，没人关心她们真实的处境。她们是谁？她们在哪儿？她们过得怎么样？让我们走进这个桃色、灰色的混乱地带，去看看“她们”在等待什么......

法律边缘：隐秘的角落

国务院办公厅关于加强涉外婚姻介绍管理的通知：严禁成立涉外婚姻介绍机构；国内婚姻介绍机构和其他任何单位都不得从事或变相从事涉外婚姻介绍业务；任何个人不得采取欺骗手段或以营利为目的从事或变相从事涉外婚姻介绍活动。

• 什么是涉外婚姻

涉外婚姻，是指婚姻双方当事人中有一方为外国国籍的婚姻。涉外婚姻法律问题主要涉及涉外结婚和涉外离婚问题。涉外婚姻关系的处理通常涉及不同国家的法律冲突问题。由于中国的性别比例失衡，使得中越之间的涉外婚姻增多，在这个过程中，出现了一个群体——“越南新娘”。

越南新娘指的是外嫁的越南女性，中越看似互补的男女比例，带来了跨国婚姻，但在婚姻背后，隐藏的是非法涉外婚姻中介、跨国婚姻诈骗、人口拐卖等严重问题…

在搜索引擎上输入“越南新娘”的关键词，被法律明令禁止的跨国婚介却一个接一个地弹出。这些样式相近的略带艳俗的网页，如橱窗一样陈列着各种“保证”“待嫁新娘图片”“成功案例”......                                                                                         

如果想在相亲网站或者中介那里成功娶到一位“越南新娘”，无需过多努力，交上相关费用后中介自会给你安排好一切。通常相亲机构的负责人会组织越南相亲团、全程陪同翻译办理各种手续。客户组团去到越南后，中介将越南新娘聚在一起，让客户与她们见面。为了规避法律法规，所谓的介绍费则会以翻译费进行收取。面对这个不是那么正规的行业，并没有一个统一的规范，它们有的只是行业中大家都心知肚明的默认标准价。因此不同的机构在相亲上面会有不同的要求，例如有的机构会要求男方先交定金。通过这类黑婚介去越南娶新娘，无疑是存在极大风险的，但尽管如此，“越南新娘”经济仍然高热不退。

婚姻爱情的迷纱：犯罪的链条

⋙21%

被拐妇女中有21%都是因为“婚姻”名义被诱拐到境内。[在越南，“天堂太远，中国很近”在越南被不少人奉为佳话。囿于贫困落后的观念定势，不少越南女性渴望拥有一段中国婚姻，希望通过婚姻脱离贫困，以致被拐概率大大增加。

⋙65%

拐只是手段，卖才是目的，人口贩卖是一项全球性的黑色产业。其中，妇女和儿童因为生理性地处于弱势地位，常常成为人贩子的首要目标。

⋙25%

受传统思想影响，亚洲自古存在着严重的重男轻女观念，据第六次人口普查数据显示，“80后”非婚人口男女性别比为136:100，“70后”非婚人口男女性别比则高达206:100。同时，30-39岁男性中有1195.9万人处于非婚状态,而同年龄段女性中有582万人处于非婚状态，[5]。截至2021年，婚龄阶段的男性比女性多了1752万人，会造成相当数量的男性失婚现象[6]。与过剩的男性相对的是婚姻市场的火爆。由于越南女多男少的人口结构，正好与中国过剩男性的情况互补，因此在中国接近25%的城市都发生过有关“越南新娘”的拐卖案件。

图二：“越南籍”“拐卖”案例判决地词云图
数据来源：中国裁判文书网的557篇文书判决

根据中国裁判文书网的557篇文书裁决，其中有121起案例都发生在云南省，其次是安徽和广西壮族自治区，分别有93起和78起。光是这三省就已经占了总案件的52%。云南广西和越南地理距离的趋近导致诱拐、买卖的数量较大，其他省份也有不同程度的拐卖越南女性的案件出现。

通过对2003-2021年的数百个拐卖案例的金额进行整理，我们发现，“买”一个“越南新娘”的平均价格为58583.7元，而随着时间的变化，价格逐年升高，2011年后，每年的平均拐卖的价格基本超过50000元。令人震惊的是，在2018年，仍能以2万余元的价格“买”一个“越南老婆”。

我们将所有案例中越南新娘“售卖”金额按照时间变化进行整理发现，“买老婆”的价格也随着社会发展增加，大部分“售卖”价格都集中在10万元。10万元，就能买断一名女性的自由与幸福。更触目惊心的是，在2012年，3400元就能买走一个女性被“囚禁”的一生。

对557篇裁判文书中犯罪嫌疑人信息进行整理，可以发现犯罪嫌疑人学历普遍较低，超过半数为小学、初中学历。如何还更多“越南新娘”自由，除了公安部门、民政部门的帮助，或许教育才是最该看到的根。同时我们统计发现，在557篇文书，总计1171名犯罪嫌疑人之中，男性犯罪嫌疑人占绝大多数，占比超过75%。

一犯罪团伙拐卖27名越南女性

一、2014年7月，经被告人温小林、王学翠介绍并带领被告人郭四及郭某1、王某2、王某3（均另案处理）前往云南省河口县，联系并通过被告人李发成在当地为郭某1、王某3“找媳妇”，李发成联系被告人陶兴萍，由陶兴萍向他人购买到2名越南籍妇女“王某4”（又名“李某2”）、“据氏铛”（又名“顾某”）。李发成、温小林、王学翠加价将“王某4”贩卖给郭四、郭某1；将“据氏铛”贩卖给王某2、王某3，并由李发成安排车辆送走收买人及被害人。现两名被害人已被公安机关解救，“王某4”返回越南，“据氏铛”自愿留在王某3家生活。

二、2015年12月底，经被告人郭四、王学翠介绍并带领牛某1、牛某2领及左某（均另案处理）前往云南省河口县，联系并通过被告人李发成在当地为牛某1、左某“找媳妇”，李发成向他人联系购买到越南籍妇女“杨某1汪”（又名“杨某1忘”）、“崇氏避”（又名“双某主”），又与郭四、王学翠共同以6.6万元左右的价格将“杨某1汪”贩卖给牛某1、牛某2领；以6.8万元左右的价格将“崇氏避”贩卖给左某，并由李发成安排车辆送走收买人及被害人。

......

不仅如此，有研究表明，许多已记录的案件并未在网上公开显示，到目前为止并无官方渠道显示准确的数据。婚姻型拐卖越南妇女的案件更是没有公开数据可供查询，但是可以确定中国裁判文书网公布的判决书数量远远少于实际的犯罪数量。[7]

“梅入尘烟”

⋙天堂太远，中国很近

2020年5月，24岁的越南女孩李光梅与在中国相识的大姐张红的陪伴下坐上了汽车，她这次是要去见自己的相亲对象。为此，李光梅穿上了自己最得体的衣服，尽管上面也有着大大小小的补丁，但已经是最整齐的一身了，她觉得要给对方留下一个好印象，也希望能在这次相亲中得到一个好的结果。李光梅家境贫寒，在越南时家中就难以维持生计，于是她来到了中国，并且也期待着能在中国有一个家。“天堂太远，中国很近”，李光梅希望通过婚姻，来脱离贫困的原生家庭。

⋙黑色的轿车：不幸的开端

在这个时候张红出现了，张红是中国本地人，她和李光梅一起工作，据张红说她认识很多中国的单身男性，如果李光梅有相亲的需要，她可以帮忙牵线。于是，第二天李光梅坐上了张红的汽车，在车上，李光梅低头盯着自己的衣服，绞着手，对即将到来的相亲感到紧张又不安，车一路开向远方，前路漫漫，不知尽头在何处…….

⋙初陷泥潭

一下车，李光梅就被张红带到了一个出租屋，手机也被张红拿去说要办点事，张红朝门外走去，随着“咔嗒”一声，门落了锁，李光梅被囚禁了。当门再次被打开时，出现的不止张红，还有一个中年男性汪铁。张红说，这就是李光梅的相亲对象。但实际上，所谓单身汪铁早就已婚，两人找上李光梅只是想借助李光梅婚外生育。在知道事情真相后，李光梅寻找着一切可能逃走的机会，终于，在汪铁把她领回家后出去务工的一个空子，李光梅逃出了汪铁的住所，但是人生地不熟，李光梅被张红抓了回去。

⋙泥潭挣扎

张红这次没有带李光梅回到那个出租屋，而是把她带到了另一户人家张树家，在李光梅的抗拒下，张红还是强硬地把小梅“介绍”给了张树，并且从张树父母那里拿到了5万元。李光梅的身份证也被张红给了张树的父母，只要有机会，李光梅就尝试逃走。但是这一举动被张树父母告诉了张红，张红得知后，便赶来对李光梅实施殴打和责骂。这样的日子持续一星期之后，李光梅终于成功逃跑了。

⋙深陷泥潭

可是，李光梅又一次被张红找到并且带回家中。李光梅绝望了，她以为自己会回到那两个恶魔其中一个的手中，但这一次，张红将李光梅又带到了一个新面孔面前，这个新的男人叫李保，这一次李光梅已经失去了逃跑的欲望，在李保家中生活了将近一个月，过程中遭遇的侵犯、暴力数不胜数。生活了一个月之后，李保认为小梅护照、身份证全都没有，只会给他带来麻烦，于是叫张红把李光梅领了回去。

⋙脱离泥潭

李光梅又回到了张红的控制之中，但是在机缘巧合下，2022年7月，李光梅从张红家逃离，遇到了一位陌生人的帮助，在陌生人的帮助下去到了派出所，李光梅终于在黑暗中得到救赎，她成功被救助了。李光梅三次被买三次逃跑的故事到此画上了句号，但是在我们看不到的背后，又有多少个“李光梅”在泥潭中挣扎呢？

没有护照、没有证件……就好像她们在这个世界不存在一样。但是她们是活生生的一个又一个女性，她们也有着自己的诉求，在知乎等平台针对性搜索，我们其实能看到不下少数的帖子在展现她们的困境；在表达她们的诉求；在渴望她们美好的生活。但是这些帖子无一例外热度低、流量差，无法出现在大众视野中。

​ 她们仿佛被一双大手捂住了，她们无法发声，我们也无法看到她们。但是，不论如何，我们应该正视她们的诉求，一声又一声的求助，最终汇成的是她们振聋发聩的呐喊。

如果你的朋友就是那个找不到回家路的“越南新娘”，你能替她去哪寻求帮助？

A.公安部门

非法入境，黑户，户口造假，种种已经叠加的违法行为让她们不敢去寻找公安部门寻求帮助，她们还想留在中国，这个她们已经生活了数年甚至数十年的地方，基层的公安部门也不知该如何处理如何帮助无所凭靠的她......

B.网站搜索

在百度检索，想知道朋友该如何求助，又有谁能给她帮助，但满篇都是以价格标榜、以诈骗为题，充满歧视与物化的流量新闻稿，没有人给她帮助，新闻评论大都是嘲笑和挖苦，夹杂着新的关于价格的询问，没有人同情被迫离开家乡在无人帮助，无人认识的国家孤独又痛苦的她们。

C.知乎求助

知乎说“有问题就会有答案”，但怎么帮朋友光明正大地回家只有同样的求助却没人告诉我们该怎么做，她也加过求助群，结果群主带着“用来打点关系”的落户费消失在群里，只留给朋友痛苦和失望。

在吴郁莹导演的纪录片《阿紫》里，来自越南的阿紫最终适应了在中国台湾的生活，她牺牲了一切来到这个海边渔村的家里，哪怕并不富裕但仍在寻找着全家人的谋生道路，想着如何像婴儿牙牙学语一般学着适应这个全新的社会。在中国，还有无数像阿紫一样的“越南新娘”，她们已经在这结婚生子，可能需要的仅仅是更多的接纳与能够有尊严地说自己属于这个国家的机会。何以为家？消失在统计里的“越南新娘”们还在等待这个新家的接纳······

作者| 李俊杰 高鑫艺 周秉锐

指导老师| 吴小坤

学校| 华南理工大学

编辑| 刘宇

参考资料：

[1]罗文青.亚洲婚姻移民视角下的中越跨国婚姻问题研究[J].长江师范学院学报,2013,29(03):1-6.

[2]刘计峰.中越边境跨国婚姻研究述评[J].西北人口,2011,32(06):64-68.DOI:10.15884/j.cnki.issn.1007-0672.2011.06.018.

​[3]邱格屏.被拐来的“越南新娘”——犯罪学的分析[J].警学研究,2020(03):7-19.

[4]蒋慧. 广西地区打击跨境拐卖妇女、儿童犯罪的调研报告[D].广西师范大学,2012.

[5]曹彦.从“越南新娘”现象看大龄青年婚姻现状[J].当代青年研究,2015(05):105-109.

[6]人口专家原新：适婚男性多出1752万，中国性别失衡问题基本无解？_腾讯新闻 (qq.com)

[7]赵爽. 婚姻型人口拐卖犯罪研究[D].华东政法大学，2019.DOI:10.27150/d.cnki.ghdzc.2019.000746.

[8]中国裁判文书网557条文书裁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