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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胆地说话,勇敢地进行”

2023-05-05 12:31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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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五四”,我们最绕不开,同时也最熟悉的一个名字或许还要数“鲁迅”。鲁迅是“五四”思想启蒙,文学革命的关键性人物。在许子东《重读20世纪中国小说》中,鲁迅的文章被认为是整个中国现代文学的总纲。与“五四”掀起的文学革命浪潮中很多同行者不同,比起侧重于对理论的讨论和倡导,鲁迅选择了更为直接的文学实践。他选择用创作本身进行呐喊。他在作品中呐喊着,要写“人”的文学,要写“忏悔”的文学,要说真的话,要看见那些被损害了的人,要提防,别做了欺辱损害他人的人。

他也呐喊着要“大胆地说话,勇敢地进行。”

在五四运动过去一百多年后的今天,鲁迅的文章是否依然还有直抵人心的救赎力量,我们是否还能理解、又该怎样理解鲁迅文章中矿藏着的呐喊和精神?

《重读20世纪中国小说》

许子东 著

本文节选自《重读20世纪中国小说》有删减

01.

“人”的文学

从中心人物及文学主题方向重新讨论晚清和“五四”的不同,我们看到,鲁迅关心的重点不只是“官”,也不只是“民”(把“人民”作为中心是 50 年代以后的事情),要点就是“人”。文学的焦点从“官本位”转向“国民性”,这是“五四”与晚清的关键区别。“人的文学”和晚清“官场文学”也有逻辑关系。如果李伯元讲得有理,无官不贪,甚至买官是一种“刚需”,那是不是说官员之贪,背后也有人性或国民性理由?如果老残说得有理,贪官不好,清官亦坏,那即使把所有的官都撤了,换一批民众百姓上去,但也还会有贪腐、专制?

鲁迅关于“立人”的想法,是在留学时期接受欧洲人文主义还有日本明治维新影响而逐渐形成。鲁迅和晚清作家们一样觉得中国病了。但他已不认为只是官场病了,只是政治危机导致民族危机。按照钱理群的概括,“民族危机在于文化危机,文化危机在于‘人心’的危机,民族‘精神’的危机:……亡国先亡人,亡人先亡心,救国必先救人,救人必先救心,‘第一要着’在‘改变’人与民族的‘精神’。”

鲁迅在辛亥革命前后冷眼旁观,对于新官旧政现象深感失望,“革命以前,我是做奴隶,革命以后不多久,就受了奴隶的骗,变成他们的奴隶了。”眼看官场换了新人,社会并没有进步,导致鲁迅与他的同时代作家同样批判社会,却不再(或很少)将官员作为主要的文学人物,也不再把暴露官场黑暗作为唤醒民众的主要方式,而是正视他们觉得是更复杂的问题:到底是贪腐专制官场导致了百姓愚昧奴性,还是百姓愚昧奴性造就了官场的贪腐专制?

《觉醒年代》

于是,鲁迅以及以他为方向为旗帜的“五四”新文学,仍然像《老残游记》那样以文侠姿态批判社会现实,还是像梁启超这样感时忧国、启蒙救亡,但是他们关心的焦点已不再只是中国的官场,而是中国的人,具体说就是人的文学,就是解剖国民性。

当时,人们都觉得“五四”是对晚清的超越,50 年代再从“人的文学”发展到“人民文学”又好像是对“五四”的超越。可是今天再想,第一,中国的问题,关键到底是在官场,还是在民众,还是在“人”呢?第二,文学是否一定要(或者说有没有可能)解答中国的问题?“五四”百年,我们必须肯定鲁迅他们的突破意义。但是,鲁迅那一代又是否过于乐观了呢?晚清文学处理的“官本位”问题在中国果然已经不再重要了吗?

02.

忏悔的文学

晚清作家谴责中国官场,其实有个安全距离。李伯元在租界,梁启超在横滨,老残行医也要和器重他的昏官搞好关系。鲁迅设身处地想象他的小说人物——本来有仕途,可是生病时看破礼教,不仅鄙视官场质疑庸众,更看出官民相通之处:欺软怕硬,自欺欺人。不仅骂主子,也怨奴才,要挑战整个主奴关系秩序。

但是这个主人公既不能躲在租界,也不认识大官,那么,具体结果会是怎样?显然,结果就是得罪所有人,众人都过来围观、嘲笑,连小孩也表示鄙视,甚至家人也要可怜、禁锢这个病人——于是《狂人日记》就出现了。

你说大家都病了,结果大家为了证明自己没病,一定说是你病了,而且最后真的把你医好了,也就是说你必须跟大家一起病下去——鲁迅的深刻,就像下棋比其他人多想了好几步、好几个层次。

《狂人日记》写于 1918 年 4 月,初次发表在 5 月 15 号第 4 卷第 5 号的《新青年》月刊,后来收入小说集《呐喊》。钱理群等人解读鲁迅的关键词组之一就是“看”与“被看”。小说正文长短 13 段,长的有一至两页,短的一至两行,写的就是“我”看到自己被别人看。

“赵家的狗,何以看我两眼呢……早上小心出门,赵贵翁的眼色便怪:似乎怕我,似乎想害我。还有七八个人,交头接耳的议论我,张着嘴,对我笑了一笑 ;我便从头直冷到脚跟……前面一伙小孩子,也在那里议论我……教我纳罕而且伤心。”

《觉醒年代》

看到自己被看,有两种可能,一是神经过敏,被迫害妄想,这是小说的写实层面,从医生角度解剖病人。二是思维敏捷,看穿别人的好奇、关心、照顾后面,其实是窥探、干涉与管制,这也是写实,但可以是象征。“看”与“被看”,可以引申到另一组关键词,“独异”与“庸众”。很多人围观一个人,这是鲁迅小说后来反复出现的基本格局。这是鲁迅与很多其他作家不同的地方,也是“五四”文学与晚清以及后来“人民文学”不同的地方。

晚清小说假设多数民众(包括租界读者)对少数贪官有道德批判优势。延安以后写革命战争农村土改,更代表多数穷人声讨地主反动派。20 世纪中国小说只有“五四”这个时期,只有在鲁迅等少数作家笔下,才会出现以少数甚至个别对抗多数的场面。

“‘个人的自大’,就是独异,是对庸众宣战。……而‘合群的自大’,‘爱国的自大’,是党同伐异,是对少数的天才宣战……这种自大的人,大抵有几分天才,也可说就是几分狂气,他们必定自己觉得思想见识高出庸众之上,又为庸众所不懂,所以愤世嫉俗……但一切新思想,多从他们出来,政治上宗教上道德上的改革,也从他们发端。所以多有这‘个人的自大’的国民,真是多福气!多幸运!

鲁迅为什么支持个人独异,来批判庸众?一是强调“个人的自大”“少数的天才”愤世嫉俗的价值,二是狂人知道围观他的众人,并不是官府爪牙。

“他们——也有给知县打枷过的,也有给绅士掌过嘴的,也有衙役占了他妻子的,也有老子娘被债主逼死的……”

换言之,这些包围他迫害他的人们,本身也是被侮辱、被损害者,他们不是主子,也是奴隶,可他们却帮着官场迫害精神独异者,这使鲁迅十分困惑。只是批判官场,庸众怎么办?从“看”与“被看”的情节、“独异”与“庸众”的格局,自然引出更严重的主题:“吃人”与“被吃”。

吃人可以象征某种物理生理伤害,比如说裹小脚、女人守节,包括鲁迅自己和朱安的无性婚姻等。小说中的吃人,又有更写实的所指:“狼子村不是荒年,怎么会吃人?”意思是历史上确有饥荒食人现象。还有爹娘或君主生病,儿臣割肉煮食,也是中国道德传统,甚至于食敌心肝、胎盘养生等。

从《狂人日记》开始,鲁迅的小说总有象征/写实两个层面并行。吃人主题更深一步,就是狂人怀疑自己是否也吃过人,被吃的人也参与吃人。这是 20 世纪中国小说中的一种比较深刻的忏悔意识,之前少见,之后也不多。

看到社会环境腐败,官场在危害百姓,导致民不聊生,这是晚清四大名著的共识。看到不仅官府富人,而且自身被欺的庸众看客,也是这黑暗中国的一个有机部分,这是“五四”文学的发现。看到肉体压迫吃人,礼教牢笼也吃人,鸳鸯蝴蝶派也会抗议。但是看到害怕被吃的人们,甚至大胆反抗的狂人,可能自己也曾有意、无意参与过吃人,这是鲁迅独特的忏悔意识。一个短篇这么多不同层次,这么复杂的容量,一起步,就把现代新文学提高到很高的水平,难怪后来几乎成为鲁迅创作的大纲,在某种意义上,《狂人日记》也是整个现代中国文学的总纲。

鲁迅和“五四文学”不是不写官民矛盾,而是不再以各级官员为主要人物,不再以各种官场为主要场景。鲁迅小说里当然也有“官场”背景,但不是高官丑行,而是突出爪牙帮凶(康大叔等)来衬托官场凶残。或者写一些读书人视“仕途”为堕落,魏连殳做了将军秘书很尴尬,“狂人”最后也“赴某地候补”。

03.

改造国民性,有没有可能

最典型的解剖“官民共享”国民性的代表作,当然是《阿 Q 正传》。《阿 Q 正传》的评论史,也是 20 世纪中国文学批评史的一个缩影。50 年代中期,钱谷融先生在著名论文《论“文学是人学”》中,引述了当时理论界关于阿 Q 的争论:“何其芳同志一语中的地道出了这个问题的症结所在:‘困难和矛盾主要在这里:阿 Q 是一个农民,但阿 Q 精神却是一个消极的可耻的现象。’许多理论家都想来解释这个矛盾,结果却都失败了。……” 因为阿 Q 是农民,因此是好的。阿 Q 精神却是坏的,应该属于当时官员和官场。

其实,鲁迅描写的阿 Q 精神,其生命力就在于既存在于民间也属于官场。要理解阿 Q 精神如何能贯通民间与官场,还需注意鲁迅作品里常常出现的两个关键词:“奴隶”与“奴才”。在鲁迅笔下,奴隶至少有三层定义。

《阿Q正传》

第一,清代的臣民,鲁迅自己说过,我是清代的臣民,所以就是奴隶。第二,他在《灯下漫笔》里讲了一个非常经典的故事。袁世凯想做皇帝的那一年,因为财政困难,中国银行和交通银行停止兑换它的纸币,但政府又说纸币是照例可以用的,这时商家就不大欢迎,大家买东西的就不收中交票。

“我还记得那时我怀中还有三四十元的中交票,可是忽而变了一个穷人,几乎要绝食,很有些恐慌……我只得探听,钞票可能折价换到现银呢?说是没有行市。幸而终于,暗暗地有了行市了:六折几。我非常高兴,赶紧去卖了一半。后来又涨到七折了,我更非常高兴,全去换了现银,沉垫垫地坠在怀中,似乎这就是我的性命的斤两。倘在平时,钱铺子如果少给我一个铜圆,我是决不答应的。但我当一包现银塞在怀中,沉垫垫地觉得安心,喜欢的时候,却突然起了另一思想,就是:我们极容易变成奴隶,而且变了之后,还万分喜欢。 ”

就是说原来属于你的东西,比如房子、金钱、趣味、说话权利等,所有这些东西是属于你的,但随时可以被剥夺。剥夺了以后还剩一点,撤回一点,你就十分欢喜。这是鲁迅对奴隶的第二层,也是比较经典的定义。

到了 30 年代,《南腔北调集》鲁迅对奴隶的看法又有发展:“一个活人,当然是总想活下去的,就是真正老牌的奴隶,也还在打熬着要活下去。然而自己明知道是奴隶,打熬着,并且不平着,挣扎着,一面‘意图’挣脱以至实行挣脱的,即使暂时失败,还是套上了镣铐罢,他却不过是单单的奴隶。”这就是鲁迅对奴隶的第三层定义,你是熬着、吃苦,但是你心里觉得不平、挣扎。接着鲁迅说:“如果从奴隶生活中寻出‘美’来,赞叹,抚摩,陶醉,那可简直是万劫不复的奴才了!他使自己和别人永远安住于这生活。”

第三层奴隶的定义,其实很接近 30 年代的革命主旋律。当时作家出版“奴隶丛书”。田汉作词的《义勇军进行曲》第一句是“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郑振铎、瞿秋白等人翻译的《国际歌》,第一句也是——“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简而言之,在鲁迅的笔下,奴隶是生态,奴才是心态,奴隶是被动的,奴才某种程度上是主动的。奴隶变奴才,需要具备三个条件:第一,要在奴隶生活当中寻找到乐趣、赞叹、抚摩、陶醉。第二,不仅被比自己强的人欺负,也会欺负比自己弱的人,就是见狼显羊相,见羊显狼相。第三,起来以后,也希望做主子,也要有自己的奴才。

《阿Q正传》

理解了奴隶与奴才的关系,我们就可以重读《阿 Q 正传》了。第一,精神胜利法,初衷是变态地消解屈辱(老被欺负怎么活下去呢),结果却是可以找到乐趣。鲁迅为什么花那么多笔墨写吃瓜群众,狄更斯也有文章批判围观杀头的那些兴奋的群众,尤其是小孩去占好位置看杀头。原来人类历史上这些示众、游街、剃光头、剥衣服,让人们吐口水、扔鸡蛋(过去在街上扔,如今在网络上)……基本功能还是让吃瓜群众找到奴才乐趣。这是由奴隶向奴才转化的初级阶段,是奴隶成奴才的基本条件。

毕飞宇注意到《阿 Q 正传》第二章和第三章有个重大区别。《优胜记略》阿 Q 他都是跟未庄的闲人们打架,“在壁上碰了四五个响头,闲人这才心满意足的得胜的走了,阿Q站了一刻,心里想,‘我总算被儿子打了……’”这些闲人看起来,是比阿 Q 更强有力的人,可是到了《续优胜记略》里,阿 Q 的对手变了,他跟王胡打,比较谁身上可以找到虱子。和那些打惯的闲人见面,阿 Q 是胆怯的,唯有面对着王胡,阿 Q 却非常勇武,结果竟也打输了。最后怎么办?只好在小尼姑脸上取得胜利。这就是说阿 Q 在《优胜记略》里是被侮辱和被损害者,但到了《续优胜记略》里面,就变成了侮辱与损害他人者。

这是鲁迅特别的贡献,写出被人欺负者,也欺负他人。人人负我,我亦负人人。李伯元批判的官场与老残同情的民间,在“阿 Q 精神” 上是相通的。鲁迅写阿 Q,不仅“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而且“哀其被欺,怒其欺人”。所以关键的转折点,就是摸了小尼姑新剃的头皮。毕飞宇用了一个倒读法,他说阿 Q 为什么被砍头?是因为被误认为革命党。阿Q 为什么要革命?就是因为在村庄里他受欺压、遭排斥,最后生计都成了问题。阿 Q 为什么生计成问题?就是因为他性骚扰吴妈,犯了生活错误。阿 Q 为什么会有恋爱的悲剧?就是因为小尼姑说“断子绝孙的阿 Q”,引出了人类原始的繁殖本能。小尼姑为什么要骂他断子绝孙呢?就是因为阿 Q 在闲人、王胡、小 D 面前都失败,结果却摸了小尼姑的光头。

在小尼姑身上,阿 Q 完成了从奴隶转向奴才的第二个条件。曾有人对鲁迅说,说在街上看到两种国人,一种像狼,一种似羊。鲁迅说,你看到的其实是一种,他只是在变。

从奴才上升到奴才境界,第三个条件,就是“土谷祠之梦”。要点是先杀同一阶级的弱者,然后才找官场老爷报仇。但又贪富家大床,又要小 D 去搬。村里女人,包括人妻,全部意淫一遍。《阿 Q 正传》既描画国民性,又预言了中国革命。一部中篇小说交叉了 20 世纪中国小说的两个基本主题,所以百年来,学术界数不尽的阿 Q 研究,现实中也是看不完的阿 Q 风景。

许子东的“20世纪小说课”,以编年体为顺序,以文本阅读为中心,“士农工商仕”中国社会各阶层分析,重新梳理20世纪中国小说的关键线索,聚焦近代、现代、当代文学史上近百部(篇)中短长篇小说。从1902年梁启超《新中国未来记》“神预言”开始,一直到2006年刘慈欣的科幻小说《三体》为止,奇遇中国100年。

百年来,中国怎么会走到今天?会走向怎样的明天?《老残游记》有句话:“眼前路都是从过去的路生出来的,你走两步回头看看,一定不会错了。”

原标题:《“大胆地说话,勇敢地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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