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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颉刚诞辰130周年|“他是个很聪明的人,容易抓到一些很根本的东西”

2023-05-09 14:51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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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颉刚(1893年5月8日—1980年12月25日)

1970年代摄于北京干面胡同中国科学院宿舍的院子里

文 | 王汎森

各位知道我跟顾颉刚(1893-1980)先生的关系,是因为我二十几岁时写了一本名为《古史辨运动的兴起》的书。事实上这本书有个因缘,我二十岁的时候,我的高中国文老师送我一部《古史辨》,当时这是个禁书,我记得他是在公馆交给我,后来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又经常读正、续《皇清经解》, 因此有了撰写《古史辨运动的兴起》的因缘。

还有一层因缘,是大约十年前我当副院长的时候,因为文哲所的缘故,与顾先生的女儿顾潮见面。我见到她时跟她说道:“顾先生真是了不起,写了一辈子的书!”顾潮苦笑回道:“我的父亲写了一辈子,我们也整理一辈子!”这句话我印象很深,据说顾先生的材料目前仍在整理当中。不过坦白说,尽管后来新出许多与顾先生有关的材料,《顾颉刚全集》出版了,用起来非常方便,但是我的研究兴趣已经转变,因此无缘再从事这方面的研究。所以,以下仅就我所想到的几点,向各位报告。

1920年顾颉刚与殷履安摄于苏州

第一点,在民国之后,学术界显然有两股互相竞合的势力同时进行着,一条把中国历史拉得很长,一条把信史缩得很短。这从瑞典人安特森(Johan Gunnar Andersson,1874-1960)来到中央地质调查所所从事的考古工作,李济(1896-1979)在西阴村发掘,并发现一枚新石器时代的蚕茧,一直到史语所对殷墟遗址的发掘,这个脉络好像把中国历史拉得很长,越拉越长;另外一个脉络是把中国的信史越缩越短,以顾先生为代表。两者既有拉锯,也有互动、竞争。

第二点,顾先生是苏州世家,他跟人讲过,顾家是清初三大案之一奏销案的受害者,可见是当地的大户人家。顾先生作为五四青年,正值时代大变动,从他与同时代人的资料里,可以发现他们有些“共同文本”。除了顾先生自己发展的学问外,他自己所发展的东西当中,也有不少是属于这类“共同文本”。例如后来科学与人生观的论战里,科学派的观点很多见于Karl Pearson(1857-1936)的《科学文法》(Grammar of Science)。我们现在可以看得出来,当时包括顾颉刚、俞平伯(1900-1990)、傅斯年(1896-1950)这些同时代人都在读这个书,这本书当时在西方出版也没有非常久, 可见当时学界与西方也不是离很远。又例如:晚清以来的今古文之争,顾颉刚的疑古与此有密切关系,从傅斯年书的眉批里也可以看出今古文之争对他的影响之深,还有像整理民俗材料、看戏,都是这一脉五四青年共同关心的东西。但同时代还有另一批人是不一样的,是开始要走向共产党的,如罗章龙(1896-1995)的回忆录,他们与傅斯年、顾颉刚、俞平伯等人同时,但是他们的世界像另外一个世界,来往的人不同,住的地方也不同,这里面有一个很早就慢慢分裂的倾向。

《古史辨》

《古史辨》的长序出来以后,影响非常大。美国汉学家恒慕义(Arthur W. Hummel,1884-1975)把它译成英文,在美国最重要的史学刊物《美国历史学报》(American Historical Review)里面发表,这引起了当时西方注意与震惊,所以傅斯年才说顾颉刚在史学上称王。其后影响也很广,譬如宫崎巿定(1901-1995)的中国史研究, 就是明显受到顾颉刚的影响。

第三点,作为五四青年,顾颉刚参与的事情很多。如果把顾潮编的年谱详阅一遍,便会发现这群人处在一个古今大变动的时代里,抓住若干掀动青年心弦的工作,往往在几篇文章鼓吹之下,每件事都得到成功。举凡《歌谣》《语丝》《禹贡》等等,触手成春,一碰马上成为传统,甚至影响到今天, 这是非常有意思的事情。又如顾先生用化名在《新潮》发表对旧家庭的感想,是一篇很长的文章,当时影响很大。总之,在那样一个关键的时代,“历史的人格者”(梁启超,1873-1929)们所鼓吹的每件事情,似乎都特别容易成功,这当然不是顾先生一个人的成就,而是一群人分享的事业。

第四点,其实顾颉刚、傅斯年、罗家伦(1897-1969)等人都跟李大钊(1889- 1927)关系密切,后来左派右派分开,痕迹才被消去或慢慢抹杀掉。他们在后来逐渐分成两股,其实都有后来逐步自我形塑的痕迹。胡适(1891-1962)在五四运动前后发表的几篇文章,后来收进《文存》或《文集》而有所删改。我的印象是,胡适早期的思想里,也夹杂若干社会主义的东西,可后来随着两条路慢慢截然分开了,才变成现在所看到的样子。倒是美国人因为没有我们意识型态的包袱,迈斯纳(Maurice Jerome Meisner,1931-2012)在他所写的李大钊(Li Ta-Chao and the Origins of Chinese Marxism)一书中就提到罗家伦、傅斯年在北大都跟李大钊很密切。

1937年3月,顾颉刚在禹贡学会办公

傅斯年当然跟顾颉刚有一些看法不同的地方,我抄了几段傅斯年读顾颉刚书的眉批,给各位参考。在《古史辨》第一册自序中,傅斯年批说:“我若做书,必不做此“传记性的叙跋”,以免陋底,以减少后来之顾君之用力也。”

在一条材料中,顾颉刚说:“古代的神话有生有死,有......,看《山海经》等书可知。”傅斯年很同意,批说他小时候都在庙里混,所以最喜欢望这种东西。在钱玄同(1887-1939)一九二三年五月二十五日致顾颉刚的书信中提到:“若讲伪书的价值,正未可一概而论。”傅批说:“此论最公。”有一点比较重要的是,傅斯年认为顾颉刚早期这些重要的文章里面,对传说、神话没有深入了解。傅斯年认为传说或神话不是一个特指、实质的东西,不能从字面上去解释。譬如顾颉刚《论禹治水故事书》提到:“扬子江无水患不即是南方无水患,洪水也不必定出长江黄河。”傅批道:“许多saga只能就传说,不能问地理。”又顾先生谈洪水时说浙东时发山洪,傅批道:“洪水只能认为是一种传说之流行,不能刻地求之。”从傅斯年对《古史辨》的眉批,可见他们议论有相同之处,也有不同的看法。傅斯年在殷墟发掘以前的文字,用“伪造”、用“疑”的字眼相当多,可是殷墟发掘之后则逐渐变少。可见他们早期有共享的看法,但后来逐步分道扬镳了。

我认为顾颉刚先生是个很聪明的人,可谓“善悟”,他容易抓到纷繁事情中一些很根本的东西。包括他写当代的文章,分析五四前后的社会,都有很多高明的见解。不管在学术上或社会上,他都体现出一种“只要可以做事的地方,都要量力为之”的风格、以及随处成就一种学问的特色。以上是我对顾颉刚先生的时代和学术的简略观察。

(刊于《中国文哲研究通讯》第三十一卷 · 第四期)

原标题:《顾颉刚诞辰130周年|“他是个很聪明的人,容易抓到一些很根本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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