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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仕忠丨买壮丁

中山大学中文系 黄仕忠
2023-05-25 13:12
来源:澎湃新闻
私家历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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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5年8月,日本佬投降,国民政府重掌江南。噩梦般的日子结束了,我们家也眼见要时来运转了。我父亲的小舅郭兴泰在国军中做事,他的部队就驻守在南京。于是,刚刚20岁的父亲有了第一次远行——前往南京。

我父亲并不知道他小舅的军衔,只知道小舅有个勤务兵照顾,餐餐有肉吃。小舅安排他到一家汽车厂做学徒工。南京的一切十分新鲜,待适应后,父亲还把大弟叫了去,兄弟俩拍了一张合影,我父亲这一半保存了下来。

父亲在南京时的合影剪辑,身上穿的似乎是国军的旧军服。

关于南京的生活,父亲很少说起,现在连仅有的那些,我也记不清了。问我大姐,她说:“不记得了,只记得有一双棕色的皮鞋,是阿爹从南京穿回来的,可能就是那张照片上穿的鞋,后来也没见穿过,在‘文革’时期丢掉了。”

那时人人向往和平,期望时局稳定,安居乐业。如无意外,父亲也许就定居于南京,他的人生走向也将完全不同。

天不遂人愿。不到一年,内战便起,国军开始征兵,从各乡保抽取壮丁。按保甲制度,通常十户为甲,十甲为保。我们这一“保”也分摊了两个名额。保里用抓阄方式,抽出了两个壮丁。很不巧,其中一个就是我父亲!

家中出了这样的事,令我祖母寝食难安,父亲只好放弃南京的工作,回到村里。

瓜山村与杨村等同属一保。杨村是数百户的大村,以郭姓为主。虽然这类抽签事宜,当时也都说是“公开公平”,但事实上各村的大户人家,比如杨村郭姓一族,从来不会被抽中,抽中的都是周边小村子的人。所以表面上是“抓阄”,底子里是选派。现在,要征两个“壮丁”,其中一个就选中了瓜山村黄家的老大,他们家有四兄弟,选走一个,似乎也在情理之中。但当时这四兄弟的年龄分别为20、16、12、8岁,他们的父亲已经去世六年。所以这保里定签的人,心也是够硬、够狠的。

但不想去当兵,也是有办法的,那就是“买”个壮丁来代替。当时一个壮丁标价八袋稻谷,每袋为270市斤。保里也未做绝,用祠堂公产及大户人家所捐,给每个名额四袋稻谷的补贴。所以,自家只要出四袋谷,加上保里给的补贴,就能买一个壮丁来替代自己去当兵。

我父亲是长子,刚刚才够挑得起一家的担子,我祖母当然不可能让他去当兵。于是倾家中之所有,凑足了四袋谷子。我祖母的远房族弟郭有祥,主动介绍一个姚家庵人,买下了这个壮丁名额。四袋稻谷也很快就通过有祥交讫,一桩心事才算落地。

不料,这姚家庵人是一个赌棍,之前打牌九就已经输了四袋稻谷,无法偿还,才想到卖身去做壮丁。有祥说:“你看,我帮了你介大个忙,我手头有丢紧,先借我两袋。”有祥本是中介,就直接扣下了两袋。

但姚家庵人的老婆不干了,对老公说:“你戏赌欠钿,我无话好讲。现今你拍拍屁股走了,只拿回两袋谷,我们娘儿几个奈个办?——要么拿四袋来,要么就别走!”

于是那人只好向有祥讨还所欠。有祥摊摊手说:“对勿住!我也是欠了人家的,这两袋都还了债,呒没了。”

彼时保里催促壮丁启程,姚家庵人若不肯去,就必须我父亲自己去,怎么办?

我父亲找到有祥,有祥眼珠乱转,一口咬定是没法,说道:“要是有地方借,我情愿借来还先。”揪了他来到我祖母面前,他还是这句话。我祖母心中慌乱,眼前火烧寮檐,哪里去借?

父亲回忆当时场景,说,要是祖母再硬着心肠逼一下,有祥肯定会有办法的。不意那时定汉叔正在我家台门里闲逛,在边上听见,慢吞吞地说:“真当(真的)要借么,还是有办法借到的。就是利息要高一丢。”

有祥马上顺杆而上,道是不管利息高低,但凭尊口。

定汉说:“我说有,自然是有的。——但我是不会借给你的,除非香云姐(我祖母讳郭香云)作保。”

有祥便转求我祖母,并百般发誓,一定归还。

无奈,祖母在借据的保人栏签了名字,用高利向定汉借来两袋谷,交给姚家庵人,这事总算摆平。

第二年,有祥连人影也见不着,定汉拿着借据来找保人,按规矩,是“九出十三还”。祖母无奈,只好把一半收成,送去还债。

过后的某一日,父亲在邻村遇着郭有祥,见他挑着不知从哪里骗来的一担布,正在沿门推销。父亲一把揪住担头,拉到我家里,让我祖母挑布。

有祥说:“香云姐,个种都是粗布,倷(你们)用不着的。我明早还要带一匹上好的阴丹士林布来,到辰光你尽管慢慢挑。”

结果祖母只挑了一小块白布,大约够做一件小褂,而有祥离去之后,杳如黄鹤,再不见踪影。

父亲讲完这个经过,叹息着对我说:“我本意是不管什么布,先拿过来,能抵一点是一点,倷娘娘(你奶奶)总归还是心肠软。”

第三年,解放了,郭有祥是赤贫,不能追讨了。那两袋谷债,也就不了了之。

2007年的冬天,是数十年来最寒冷的冬天。旧历除夕的前一日,新历2008年2月6日,我母亲离开了人世。就在同一时间,住在小溪寺里的郭有祥也往生了。正月初三,我去枫桥镇为母亲开具死亡证明的时候,看到了他的名字。

我小时候就听人叫郭有祥为“有祥拐子”,却不知其由来。听完父亲的叙说,方知确如俗语所言:只有起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外号。

【回音壁】

蒋志毅(表侄):姑丈最后没去当兵,是万幸。但人生的事情,又是谁也说不清楚的。听我爷爷说,当时邻近村子一起在南京当兵的有六七个,小溪坞就有我小爷爷和蒋铁山。后来国军兵败,小爷爷因结婚而提前回家,余下的也都在解放前夕纷纷逃回乡里,只有铁山留下,跟着部队撤到了台湾。

上世纪80年代,台湾开放老兵探亲,铁山也回来了。当时大陆与台湾经济水平相差甚巨,铁山回来,出手阔绰,给子侄辈每家送一个金戒指。

从小爷爷他们的聊天中,我听得出这些曾经的袍泽很是羡慕也倍感失落。不知道这个替姑丈顶人的姚家庵壮丁,最后是当成了铁山?还是小爷爷们?或者丧命在内战的战场上?

命运的吊诡,真让后人唏嘘不已。

栾栋(广东外语外贸大学):艰难时世,老百姓的生存实属不易。《买壮丁》用写实的笔触,勾勒出了那样一个族群的痛苦,折射出那样一个时代的黑暗。即便如此,老实人家仍然守得住底线,积善人家毕竟可以长久绵延。这就是中国文化的过人之处。

祖母的远房族弟郭有祥,是本篇写透的人物。此人毛病不少,坑蒙拐骗,都有一点。可悲,可叹,可恨,扩展可成一章。

还有隐情,虽未写明,读者自可思考。当了壮丁的人家后来如何?壮丁下场又如何?时也,命也。读仁兄家史,领略了不少人情世故。

我不止一次想为家族撰写一本东西,动心忍性,最终拖延下来。因为家族中许多人,家家有隐私,写出来就是祸端。也许过几个年头,可以动笔吧。

黄兄叙事状物,很动人,为我楷模。

何桥(高复班同学):有勤务兵照顾的,你父亲的小舅是个大佬,起码将字头了,要是当年留在南京,说不定其后人或成宝岛栋梁了。

潘培忠(中山大学):以前听我外公说,他十几岁时,因躲避“抓壮丁”,兄弟二人从安溪老家逃了出来。后来外公入赘我外婆家,辛辛苦苦过了一辈子,到老忆起当年事,还是心有余悸。

事非经过不知难,对那个战乱频仍的时代,没有经历过的人很难想象。

李万营(安徽师大):大约我们是生于和平年代,一见故乡便觉寻根温暖,故读《摇船太婆》时,还沉湎于记忆里乡里乡亲的温情。然而《买壮丁》《和平佬》读下来,不禁揪心。满纸透露着生活之沉重与生命之向死而生。

曾经,母亲也给我讲“七粒米一个命”的故事,教育我珍惜粮食不要剩饭,我总嫌她们不合时宜。而在您的叙述中,真真切切感受到战乱时代,普通人只能倾力生存却不知明日福祸的惶恐。人命不抵一袋粮,亲情人情在物质前尤为脆弱,纵使绝境中能去寻找家族,或许也要看个人是否还有价值,所以其实也没有那么多温情脉脉。

幸而,还有祖母,祖母心善温厚,祖母是一种坚韧的力量,涓涓不息存在于田野大地之间。

李颖瑜(香港中文大学-深圳):令人唏嘘。战争时期,勤劳善良的普通人要遭受多少无妄之灾。

《买壮丁》一篇曲折有致,郭有祥泼皮无赖的形象极为典型,其人其事颇有元杂剧之味。然而现实并不像戏曲那样善恶终有报,勤劳善良的人不仅要遭受乱世之苦,还要为不受道德约束的无赖恶行买单。文末颇具戏剧性的一幕,更是令人感怀。

郑尚宪(厦门大学):说到壮丁,就想起我熟悉的两位长辈。              

六十年代中期,我爸刚从外地回到仙游不久,有一天家里突然来了一对父子,送来了满满一车柴草,一口一句“先生、先生娘”地叫着。等他们走后,我妈告诉我,那位父亲叫张金桂,是我爸救过的一个壮丁。

1946年春,我爸还是内迁福建建阳的国立暨南大学的学生,某天晚饭后出去,听到路边草丛中有人在呻吟,拨开一看,一个国军伤兵躺在那里,骨瘦如柴,浑身臭秽不堪。伤兵说他叫张金桂,仙游县人,去年被抓壮丁来到闽北,一天仗都没打过,因为伤病,长官嫌累赘,部队开拔时就扔下他不要了。

当时抗战已经胜利,暨南大学正准备迁回上海,一些外省学生已提前离校,学生宿舍(竹子搭的窝棚)比较空,我爸就把他带回宿舍。给他吃饱饭后仔细查看,发现他其实不是受伤,只是满身疥癣,多处破溃化脓,腥臭无比。当时没有药物,好在天气渐暖,我爸让他天天去校门外的建溪泡澡(这是抗战期间暨大学生自创的皮肤病疗法)。建溪源自武夷山,水质极为纯净,而且他一下水,小鱼就会成群结队来啄食皮肤糜烂之处,起到清创效果。张金桂泡了半个多月山泉水,疥癣竟奇迹般地好了。我爸替他写了封信回家报平安,说好等暑假带他回仙游。

当年6月,暨南大学迁回上海,应届生提前毕业,我爸带着张金桂回仙游。当时从闽北到仙游交通极为不便,许多路段无车可搭,只能步行,还得提防土匪和野兽,所以走走停停,花了将近十天,才到了邻县。眼看快到家了,张金桂却突然丢了。我爸到处寻找,找了两天,一无所获,只好先回仙游去他家报信。不料到那里一看,张金桂已经在家了!原来他还乡情切,那天在街上碰巧遇到一个乡亲,就欢天喜地地跟着回家了,也没想到给我爸打个招呼,害得我爸找了他两天。

不过此人很有良心,对我爸的救命之恩念念不忘。他家里穷,别无长物,就隔一段时间挑一担柴草进城送给我爸,直到1952年我爸调去泉州工作。这时候听说我们家迁回仙游,就又送柴草来了。当然他也知道,这时候的我爸已是戴罪之身。

过了不久,各地成立“贫下中农协会”,老实巴交的张金桂因为苦大仇深,当上了大队贫协副主任,但柴草还是照送不误。直到“文革”爆发,我爸进了“牛棚”,因为怕连累他们,而且也怕给我爸扣上“拉拢腐蚀贫下中农”的帽子,我妈极力劝说,张家父子送柴草的举动才告结束。后来我们迁回农村老家,就断了联系。

人老了喜欢怀旧,我爸妈晚年常念叨起张金桂,说他有情有义。他年纪比我爸大,现在应该也不在人世了。不知道在另一个世界里,会不会还给我爸妈送柴。                    

七十年代初我回乡后不久,某天清晨在村口碰到一位长者,他张口就问:“你是阿槐(我爸小名)的儿子?”我觉得奇怪,这个人我从未见过,他怎么一眼就认出我是谁的儿子。再细看此人,个子高大,满脸络腮胡子,很像当时电影里习见的匪军连长,只不过没有那么横眉怒目,须发也有些花白。事后才知道,他还真当过连长,而且也是国军的。

村里人介绍,民国年间我们村被抓走的壮丁有八个,活着回来的只有他一个。我们全村同宗,按辈分我该喊他“伯伯”。他是抗战期间被抓走的,从此音讯全无,村里人都以为他绝无可能生还了,没想到1950年,他回来了。原来他被抓去当兵后上了前线,和日本人真刀真枪干过,后来还作为远征军去过缅甸,抗战结束后又卷进内战,多年枪林弹雨过来,居然毫发无伤,并且混成了连长。1949年底,他在西南某地随军起义,次年被遣送回乡。回村时,蹬着大头皮鞋,背着草绿色军用毛毯,兜里揣着“起义人员证明书”,见人就吹他在外面见过的大世面。村人听他说在外那些年的经历,有如天方夜谭,再听他说自己坐飞机去外国打过仗,更不相信。只有我爸知道他说的是事实,背地里叮嘱他以后不要再说了,把“起义证”收好,好好过日子吧。没想到几年后,这段“黑历史”还是被翻出来,于是被送到公社农场监督劳动。当时公社农场里有这么一些特殊人群,他们既不是地、富、反、坏“四类分子”,又有些屁股不干净,官方给他们的定性是“政治不纯分子”,民间习惯性地叫他们“劣沙”(即“社会渣滓”)。这些人单独编队,被称为“学好队”,属于半劳教性质,有一定行动自由和少许劳动报酬,偶尔还可以请假回家照看家庭,打理自留地。比起那些被判刑坐牢的,已是烧高香了。假如再跟那些横死他乡的壮丁相比,更是万幸。只是儿子受其牵连,1960年高中毕业后上不了大学,只好回乡种田。因为文化水平在全村最高,当了生产队的会计,有时公社中学、大队小学教师缺人,也请他去临时代课。

1980年代,人民公社解体,公社农场不复存在,这位伯伯头上的紧箍咒也不翼而飞,终于在古稀之年过上了安生日子。1995年冬天,这位壮丁出身的抗战老兵、远征军战士、国军连长、起义军官、“政治不纯分子”“学好队”队员伯伯走完了他传奇而苦难的一生,享年82岁。

孙启军(羊城晚报):仕忠兄父亲留下的这帧照片非常珍贵,七八十年前,不是人人都有机会为自己的青春留个清晰印记的。

家父也有一幅照片,摄于1949年初淮海战役结束后的徐州。那时他随刚刚打完济南战役的部队一路南下,驻扎在徐州郊外,某日请假进城,用几乎全部积蓄拍了一张照片。那年他21岁,平生第一次进照相馆。老人家80大寿之前,曾跟我细细描绘过拍照的过程,以及拍完之后担心部队突然开拔而取不到照片的忐忑。这幅照片被精心保存至今。

而文中那位舅公郭兴泰是否也是抽中的壮丁?最后命运如何?文中没有交待。(仕忠按:因为我也不知道。他侄女尚健在,九十七了,对此也是一无所知。他家族的情况,我在《杨村大地方》这篇里有记录。)

关于壮丁,父亲在晚年的回忆中提到过。1940年前后,他在115师政治部财务科当勤务兵,才十二岁。那时十一二岁的兵不少,国共均有。当时部队刚进入山东,属于国共合作初期,相互关系尚好。

有一次附近国军长官来访,随行的勤务兵年龄也很小,就交给我父亲招呼了。

这个国军的勤务兵大我父亲两三岁,当时不过十四五岁,就是抽壮丁抽到的。他们在一起玩了一天,高兴来,高兴走,之后国军朋友身上的浑身瘙痒,就不幸传到了共军朋友身上。我父亲说他为这癣疥之疾困扰了很久,无药可医。后来,几经周折,一年多后才用硫磺医好。

硫磺哪里来?游击战要搞破坏,电线杆是目标,电线杆上用于固定缠绕电线的白色小磁葫芦的地方,要用到硫磺防虫防蛀,缴获了日本人的电线杆,就搞得到硫磺。部队游击偶有缴获,便不忘有些人需要这个治病,于是费心费力刮下,老远送来。

郑兄文中所记那位“壮丁”士兵,浑身长满癣疥,看来疥疮在国军中更为普遍。关键不在癣疥,也不在于传染,而在于把癣疥当回事,并找到一点硫磺。

父亲在回忆他的军旅生涯时,很少讲到战略战术(他后来是专门教战术的教员),多是这种琐碎的细节。他讲到过从济南到徐州他一路南下途中,见到的横七竖八来不及掩埋的国军官兵尸体,也讲到过徐州郊外吃人吃到眼红的野狗。

我曾问:“你有没有可怜过他们?说不定你那位国军朋友也在里面呢。”

“不会!他们都是反动派!”父亲的回答没有丝毫迟疑。

郑尚宪:我爸说,泡溪水,是暨大学生在抗战环境下治疗皮肤病的唯一办法,有一定科学道理,疗效不错,所以他让张金桂去泡溪水。

无独有偶,我岳母说,她抗战时随所在中学流亡到闽北,也在建溪泡过水,治好皮肤病。

1990年我爸爸到南京,和我岳母聊起建溪,很有共同话题,大有“对上暗号”、找到组织的感觉。

启军老弟说你爸跟国军勤务兵的关系,很有代表性。我们村那位“伯伯”,他的“黑历史”之所以被翻出来,就与此相关,很有戏剧性。

原来,他抗战胜利后曾一度驻军某处,与共军防区相邻。两军和睦相处,友好往来,偶尔还有联欢之举。当时他是连长,和共军一位连指导员打过交道,关系不好也不坏。后来形势变化,拔刀相向,遂成仇敌。

他解甲返乡后,因为见过世面,成了村里的头面人物,在农业合作化运动中成了弄潮儿。而那位共军指导员,1949后成了我们县委的一位书记(“文革”前各级党委有多位书记,第一书记为正,其他为副),大办人民公社时,下到我们公社兼任第一书记,在一次会上认出我这位伯伯(也怪这位伯伯相貌特征太鲜明了),于是当场捆绑起来,投入大牢。但后来查不出他有什么具体罪恶,又有“起义证明”护身,所以折中处理,发配去“学好队”。

那位书记叫周光森,其大女儿周胜英小学与我同级,但不同班。周光森解放战争中失去一只眼睛,我们村里人说,就是被我这位伯伯打瞎的,其实纯属附会。

人生恩怨,剪不断,理还乱。

董春晓(杭大同学):善良的人总是最后的买单者,但作恶者并不一定受到惩罚,世界就是这么不公平,而残酷的真相是,一旦万物平等了,世界也就死寂了。

陈建新(杭大同学):几点感想。一,上世纪四十年代末中国老百姓的痛苦,来自内战;二,无论城里乡下,都有无赖;三,黄仕忠奶奶心肠软,太善良,所谓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就是此理。这种善良,与教养有关,也与天赋有关。所以,黄父也是一脸忠厚相,最后传给了黄仕忠。真所谓:忠厚传家,福报频频啊。

赵建中(杭大同学):忠厚是忠厚者的通行证。

岑宝康(杭大同学):善良在邪恶面前屡屡败北,但善良犹如节肢动物,断尾求生。而邪恶犹如蛇蝎蚊蝇,拍打一尾的少一尾。

朱晓苹(杭大同学):此文说了战争的两个道理: 1)普通百姓没有愿意打仗的,战争于他们没有输赢,只有命;2)战争的指挥者们虽有输赢,却无法以输赢论英雄。

吴朝骞(杭大同学):看了故事,蛮有意思。我二叔解放前当过国民党的兵,是不是抽壮丁去的我也不知道,在那里过得怎么样也不知道,家里父母、叔叔们都忌讳莫深,从来不聊,算是家丑吧!果然后来此事对我家带来影响:我大姐与部队小官谈恋爱,因为二叔当“伪兵”政审不过,不了了之。现在还经常拿近80岁的大姐开玩笑。

高军(杭大同学):江河不拒细流!个人史、家庭史、家族史、村落史、县域史,星罗棋布,汇集起来,遂成华夏的洋洋大观!

刘勇强(北京大学):短短一篇,写出了乱世中小民的无奈、无赖与善良。

曹家齐(中山大学):往事斑斑,见证着那个时代。

宋莉华(上海师大):艰难时世,百姓不易。

马莎(暨南大学):短短一篇,惊心动魄!

罗成(中山大学):历史沧桑,人间故事。离乱世,众生相。黄师妙笔,波澜不惊,不溢美,不隐恶,卒章显志。“必也正名乎。”

莫崇毅(中山大学):唉,读来真是感叹唏嘘,有多少人是不情不愿、无可奈何上了战场,一去或为永别。

纪德君(广州大学):乱世风云,地方色彩,人物命运,离奇故事,娓娓道来,耐人寻味!令尊照片也颇俊朗,目光炯炯有神!

沈金浩(深圳大学):这些内容正史中很难读到,很有价值。或许可以抢救性地采访一下家乡父老,写一本《四十年代的诸暨》。我老家邻居中有一个保长(解放后其家庭被定为富农),据说曾抗日,被日本人抓走,往北押运时大概在镇江路段跳火车,被日军打死。

吴海(中山大学):这一出开头平淡,一副“国泰民安”叙事的节奏,悄然就陡生悬念,不幸要抓壮丁,读到“有钱好办事”的规则,以为故事就要终结,没想到真正的主角“心肠软”的祖母和“拐子有祥”才登场,又是一波三折,斗智斗勇,老人家的善终与小人物冷凄的离逝竟是同日,令人回味无穷,一个家族能繁荣向前,总有特别的品质,超越一般世俗的眼界和定力。

赵素文(中国计量大学):读黄老师回忆短章,如撕开一个时空断层,猝不及防便直面了一幅最本真的时代画面。平凡的人,或经不起什么伦理、精神的拷问,但亘古共通,最真不过。家父生前写回忆录,亦曾说起过买壮丁的佚闻,可见不是一地的个案。家父遗作《卯时》,来日奉请郢正。

张涌泉(浙江大学):小时候从长辈那儿听到过抽壮丁这个词,但一直不明白怎么回事,看了兄的文章,才恍然大悟了。

吴先宁(民革中央):你家殷实的,有钱买壮丁,我家我小爷爷年轻时是卖壮丁的,把自己卖给人家,给人家顶名额。但他是老油条,在部队呆两三个月就逃回来了,又接着卖。我问过他卖的价钱,其实很可观,但他都拿去赌了,一次性赌光。

魏崇新(北京外国语大学):战乱年代,抓壮丁的事常有,我小时候也听父辈说过,但不具体,没有留下什么印象。仕忠的《抓壮丁》写得更真实生动,有祥宛如小说中人物。看到早年父亲的照片,就知道仕忠为何长得这么帅了。

斯孝林(重庆友人):老人家有幸没被壮丁,我父亲16岁就被绑去当壮丁,吃了不少苦,差点丢了性命,后来千辛万苦千方百计从国民党部队溜了,跑回老家。

杨惠玲(厦门大学):动荡年月中,普通百姓真是命如草芥啊。令尊总算逃过一劫,是不幸中的万幸。我从小就听父亲说,那时候,他有一个叔叔上街赶集,被抓了壮丁,从此杳无音信。

有个问题,一直很困惑,同样是人,处于弱势,为什么有的人心肠歹毒,阴险狡诈,没有人性。而有些人不管如何艰难、困苦,却一直与人为善。有时候,那种平庸的恶人更令人痛恨。

商海峰(香港教育大学):细碎而有温度的私史,比伟光正的宏大叙事,不知胜过多少。

陈佳妮(中山大学-珠海):对这一段历史不甚了解的我只听说过抓壮丁,还是看了老师的这篇隽永小文才知道还有买壮丁的。战争真是太让人唏嘘了,随时可能被抽中壮丁,是何其可怕与不幸,而那为几袋米出售自己的“壮丁”的前路亦是令人挂心。读至郭有祥则是另一种面目了,市井无赖的声气、狡猾奸诈的心性,实在是形象逼真到极致,老师刻画人物的功力之深厚,于此人的塑造重现上体现尤为突出。

殷娇(中国艺术研究院):跨越许多年的一段往事在黄老师的叙述中铺陈开来,祖母、父亲、郭有祥都栩栩如生地呈现在我们面前。娓娓道来,曲尽其妙,是回忆,也是历史。

夏心言(三峡大学):读完这篇文章,仿佛听您在桌边亲口向大家讲述一段艰辛的家族史。娓娓道来的语气,似乎告诉我们随着时光流逝,恩怨早已看淡。但想想民国末年动荡中祖母和父亲的遭遇,还是难免对恶人愤慨,为好人不平。坚守自己的善良,在任何时候都不易,在乱世更难。但祖母是实实在在地做到了,她是一位平凡却伟大的女性,令人心生敬慕。虽然两袋谷债终究难以追回,但积善之家必有后福,事实也的确如此。这或许就是某种天道的“守恒”吧!

戚世隽(中山大学):想起有时和我母亲说起,他们学校一些背信弃义的往事和人,我说她和我父亲都太善了。我母亲说:至少我每晚都睡得很安心……好吧,这是他们的境界。

夏波(中央戏剧学院):俗语不俗:只有起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外号。

高志忠(深圳大学):“只有起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外号。”郭有祥怎么也想不到他这样的人也会被载入“史册”,被流传!

倪彩霞(中山大学):中国的现代史既波澜壮阔,也因为老师的个人视角带上了深描的意义,老师这种写法真的好特别,也特别有意义。学生受教了!

顾克勇(浙江理工大学):中国近现革命史对无产阶层易美化,往往有“纯朴”“善良”等美誉,大概是由于意识形态的原因或者是领导者的影响。脱离这个限制则不然,比如法国大革命称穷人是流氓无产者,汉代穷人领袖刘邦是无赖。仓廪实而知礼节,其实穷人中最易出品德恶劣者,文中的“拐子”应就是一个很好实证例子。

李莉薇(华南师大):感叹,家族的故事不过是时代的缩影。以前我爸爸健在的时候,晚饭后的时间就是爸妈忆苦思甜的时光。从父母嘴里讲述出来一个又一个的人生故事:太爷爷是被日本仔炸死的;爷爷几兄弟是卖烟起家的;妈妈的三叔公是国民党的军官;外婆在解放前穿着旗袍去收租;爸爸在文化大革命时去北京串联;妈妈是城里宣传队的主演,演了粤剧版的《沙家浜》……我对这些曾经熟悉的故事的记忆也逐渐模糊起来了,和平年代里的我每天都活在自己的平凡故事里。人生不过如此。

杜雪(北京语言大学):读了老师的这篇《买壮丁》,虽然已经年代久远、世殊事异,但竟也心有戚戚焉。个人的命运在时代的洪流之中到底是不由自主的。但也总还是可以凭借自己和亲人的能力、智慧、人品,努力把命运的舵掰偏一些。在众多形象中,印象最深的是善良的祖母,对子女的爱、在乡亲中的口碑都沉甸甸有份量,令人敬重、感动!

庄清华(华侨大学):我小时候也经常会听到“抽壮丁”“抓壮丁”这样的词,想起来真是可怖。另外,喜欢老师用材料的方式,那一半照片的描述,令人印象深刻。

李晓红(中山大学):我只听过抓壮丁,第一次知道买壮丁。我听说我爷爷的弟弟是壮丁去台湾的,怀疑就是因为家里面穷卖去的。奇怪的是我爷爷的成分又是中农,可惜现在家里老人都不在了,历史成为一笔糊涂账。叔公90年代曾回乡,据说他在台湾逃兵了娶了台湾姑娘,落户在基隆,以后有机会去寻亲。

周小海(中学校友):说起壮丁,我父亲曾被抓去做壮丁,听我父亲讲,当初我们洄村那次抓壮丁抓了四个,其中一个在抓去时(白天)中途跳江逃跑,结果看到当场被打死,血在江面泛起。我父亲与洄村周红欢到杭州,在半夜里逃出来,差点二人没命,真的惊心动魄。

我父亲每次讲到这,总是老泪纵横。我读小学时,我父亲经常去学校讲述“抓壮丁”,类似于“忆苦思甜”的教育。

余厚洪(丽水学院):在极具地方特色的文字里,看到了生动的情节,看到了精彩的人物像是历史,又像是小说。

    责任编辑:黄晓峰
    图片编辑:张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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