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女儿的第三封信

亲爱的女儿，你好，今天是2023年5月10日，北京天气晴朗，湖南不晓得怎么样。不论如何，我们享有的是同一片天空，我决定在此时此刻，深夜十一点，给你写今年的信。

2023年才过去4个月，对于我们来说已经发生许多事。有些是我们共同经历的，比如我的奶奶去世。有些是我独自经历的，比如工作生活种种。

我一直不晓得给你一年一年的写信到底要讲些什么，讲故事，还是讲感情？去年的信件多少有些空泛，大概率不会给你留下什么印象。你马上要上小学，会有许多老师，老师传道授业解惑，我自认为我要与他们不同，要少给你讲道理。

那就从事情一件一件讲起吧。

大概一个月前，也就是我的奶奶，我称呼她我们家老太太，在她去世一个月后，我的父亲在电话里跟我讲：老太太给我留了一笔婚礼的红包钱，在两年前她还未病倒时候就准备起。

这个消息确实有让我惊讶，印象里老太太并不那么喜欢我，孙辈的孩子那么多，她从前最爱的长孙都没给留，怎么会为我留了呢？我着实想不通。

父亲在电话里讲：你确实狠心，都不回来参加葬礼。这笔钱将来不结婚便不给你。

他大概是开玩笑讲的，他不会那么做。我的母亲，也就是你的外婆说，那笔钱至今没动，我什么时候打算着从北京回来，就准备什么时候给我。但我不打算要。

四月在大同跟一位好朋友曹老师讲了这件事，她觉得任何人给与我们的东西，给了就可以收下。这是这代人的通病，因为我们是创造力极其有限的一代人。我们需要坦然啃老。我还是很疑惑，因为我总是不愿意坦然收下任何东西。

其实这不是我的父亲，也就是你的爷爷第一次以婚姻要挟我。几年前我要给自己买房，差点钱，也学着啃老的一辈人向父亲张口，他说替我补齐剩下的。但有条件。一是我要离开北京，二是要在年底找一个男朋友回去见面。

那时候我应该23岁？还是24岁？

现在我也就26岁。但是他好像预感到了什么事情，执意要以某种确定的形势早点替我定下来。你看到这里不要责怪他，我始终没有责怪过他，我甚至深深理解他对于自身以及对于我的未来那种极度不安全感。

这个具体原因你可以在我当年给“女孩别怕”的专栏撰文里看到，未来也许某一天我会跟你讲的更清楚。

因为上学和工作实在太早了，这些年我对于自身年纪的概念始终是混乱的。你未来大约不会有这种混乱感，你是按照国家规定按部就班的孩子，你们这代人都是。

我当年由于没有人带着，父亲母亲很忙，在五岁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被扔进学校，直接上了一年级。在一群平均年龄比我大三四岁的孩子的班里天天被欺负。他们大我的三四岁，大的就是上幼儿园那几年，所以他们都在幼儿园里学会了写字画画，会简单算术，我没有。只有我被当成智障，每天哭。

我老说我记性特别好是真的，十年前跟我吃饭的人穿的什么衣服，我跟你相处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五岁时候被那群大孩子当成智障嘲笑也记得。

老太太不喜欢我，哈哈，因为我是个女孩，她不愿意去帮忙带。当然也极大可能是我的父母，也就是你的外公外婆不讨她喜欢，她毕竟有好几个子女。

家族里的事情说不清楚，你总之不会有我曾经的遭遇，对于隔辈的亲来说，我的父母，也就你的外公外婆是足够爱你和你的哥哥的。相信你能感受到。但我不会以此要挟你，说将来他们都去世了，你必须要到场参加葬礼。

我的父亲，你的外公就是这样要挟我的。我的舅舅好像也说过类似的话。但你放心，不论我的父母对你和你的哥哥付出了多么伟大的爱，我将来都不会以此要挟你。

向你说说我为什么不回去参加葬礼。

其实我至今也没想明白这个问题。但老太太断气的那个下午，我在北京黄沙漫漫的天气里一直看着手机，对面是我的堂妹实时发给我老太太状态的变化。我永远记得那些词，呼吸急促，面颊深凹，眼神涣散。她是护士，形容的极其准确。她一点一点给我微信文字聊天，在后来突然间变成一个语音电话，她讲：奶奶去世了。我们再也没有奶奶了。

我当时是没有哭的，我起先和一个帅气的男性朋友喝咖啡，接着和一位漂亮的女性朋友吃火锅。吃完火锅她执意要陪我散步，从双井走到大望路。从天黑走到天更黑。

回家时候我不知疲惫，打开沙发上那本《乔布斯传》，刚好到最后几页，刚好乔布斯要去世了。是一模一样的形容词。呼吸急促，面颊深凹，眼神涣散。我突然就流泪了，都不知道为谁流。

我那天突然有了感慨。天才去世，有传记传世；老太太走了，风一样的过去，几十年像没活过。

我尽管同你讲了老太太不喜欢我或者她重男轻女这些事，但事实上，这二十六年来我从来没有记恨过她。这是我比较苦恼的一件事。记性这么好，却不能做一个记恨记仇的人。因此常常被一些人批评没有底线。

老太太死前住在我的房间，方便父亲母亲照顾她，她死后，母亲问那些柜子衣服床垫要不要扔了，我说算了，没有必要。在她最后枯萎的散发病态气息的日子里，我没有真正嫌弃过她。但这并不能证明我伟大，真正原因可能是我从没深入爱过她。

我没有爱过她，但是，如今却时常想起她。

好奇怪，由于没有回去参加葬礼，所以每次想起她都还是她鲜活的样子。她五六十岁尚硬朗的时候教我打牌的样子，她腌好了一道小菜高兴要拿给我尝的样子。你如今五六岁，对她没有多余的印象，我要同你讲，我的奶奶，也就是我们家老太太是个心灵手很巧的人。又会做饭，又会打牌。所以后来的孙辈里，我的堂姐堂妹们也都学会了这些本事，会做饭也会打牌。这是从旧时代起一些南方女人的印象，过去我见的好多湖南女人上海女人都是这样子，婚后做了太太更是发挥到极致。这恰恰是我最厌恶的。

去年我简单有过一段感情，喜欢的不得了。那个男人也很聪明，方方面面都优秀的，年纪、状态、职业、阅历几乎契合了我对一个优秀男性所有想象。但他喜欢打牌，不常打，但这是他极大一项兴趣，他甚至兴致勃勃教我每种数字的玩法，我不喜欢。我从小就不喜欢。这点上我希望你将来同我一样，不要喜欢任何一个爱打牌的男人。也不要做一个下不了牌桌的女人。从我种种经验讲，那些从赌场里出来的男人女人气味都不一样，那是通向地狱的气息。

这点上，你的母亲跟我完全易一致。要不怎么就成了最后的亲姐妹。她不会打牌，我也不会，我们的父亲母亲在这方便也笨拙。这就是家教的传承。只有我和你母亲从始至终在父母身边长大，言传身教，父母亲自教养带来的爱和安全感是完全不一样的。我如今思考的能力，一些自信的底气和安全感都是父母教养给予，所以我始终觉得自己是幸运的。你将来亦如此。

我的女儿，你将来会同我一样，是一个记性好的人吗？

我给你讲这么多关于老太太，多少有私心，希望你在未来漫长日子里不要忘了她。

人的记忆会淡漠的，《寻梦环游记》里讲，一个人真正的离去，是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再记得她的时候。我认可这句话，所以老太太在我这儿是还活着的，到我死去的那一天。我将来一定早你一步离开这个世界，你只要看见这些文字，只要保持那点记忆，老太太在人世间就能停留的更长久些。

我想我们尽力的，让她停留的更长久些。

她不是天才，不是乔布斯。她是漫长历史里的一缕烟，她没有一百年后还会人人翻阅的传记。这是我没有去参加葬礼之外，总想为她做的点什么。

我写到哪了？

我的女儿，突然怀疑起自己。下笔前在外面跟朋友喝了一点酒，回到家又开了一瓶红酒。此刻我很美丽，我穿着一件真丝吊带睡衣，妆容不减，很优雅的坐在餐桌前对着电脑继续同你讲话。

我喜欢这样的时刻，极其的讲求仪式感。我是一个麻烦的不得了的女人，酒精放松并没有减轻这些麻烦，你将来会不会同我一样喜欢喝酒呢？

这个还真不知道，不过我觉得你懂一点酒是没有坏处的。

我跟酒结缘，还是因为你母亲当年毕业去深圳的前一晚，那年我上高中，充满不舍又不知如何表达。对着送别宴席喝了两瓶啤酒，以一种消极的方式表达我对姐姐的不舍。这大概也印证很多人失恋后会去喝酒，大肆的喝，因为痛苦，直到麻痹到忘记一切。

我没有因为失恋痛苦到崩溃的喝过酒，失恋不会使我痛彻心扉，我在想，这是不是也是这么多年种种感情我从来没有认真的一种印证？

但你的母亲，我的亲姐姐第一次要离开我的时候我产生了一种骨肉分离的不舍。那种情感直接促使我决定使用酒精解决。

不过最近我又同你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姐姐吵架了，具体原因说不清。也许不久后我们马上要和好。关于酒，我还要跟你说一件事。就是关于我的姑妈。

我跟这位唯一的姑妈并不熟，我曾经在日记里这样描述她，她和他们一家在深圳，是被外界传言的家族最有钱的人，她曾经同我讲，她的女儿也就是我的表姐被一个男人拿着硕大的红宝石戒指求婚。但是没有在一起，她后来后悔不已。

这些东西，是很多年里我对这位姑妈的印象。有钱，有个儿子，还有个女儿，再就是红宝石戒指。多年以来我是不喜欢她的，我们没有真正的相处过，直到老太太去世前。

老太太去世最后两个月她终于决定回到家照顾她的母亲，其中有一个月我也在，恰逢过年，我买了一箱红酒庆祝，我跟你讲，那一箱红酒最后都是跟我这位姑妈喝完的。

我的父亲，也就是你的外公同我讲，姑妈是个爱喝酒的人，家族里第一个真正爱喝酒的人。不仅如此，她喜欢喝白酒，高度数的白酒，几乎每天都要喝一点。和她喝红酒的时候我多少不习惯，她也不习惯，我们太陌生了，一时间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但她又时不时重复，说我很像她。

她甚至有一次喝多了走到我身边问我：你过去是不是不喜欢我？你现在有开始喜欢我一点吗？

我在想，她为什么那么在意我的感受呢？

我总觉得，中国人爱喝酒的人群里，极少一部分是真正欣赏酒、喜欢酒的，大多数人拿它做一种负面的、消遣的工具。醉了的时候说酒是个好东西，醒了的时候说酒还是要远离好。就拿我的姑妈讲，她绝不是因为喜欢酒精才喝酒。我猜测她大概率因为婚姻生活不幸福。我那位了不起的，能干的不得了的姑父常年不在身边，也常年有出轨的传闻，所以她以喝酒来消解自己。

好脏的家族轶事。我的女儿，我是不惮于向你讲出这些事情的，也不惮于外人看见。可能有人觉得这是家族丑闻，不应对外讲，但我觉得正常的不得了。天下庸常男女熙熙攘攘，我的姑妈是，我的父母亲也是。如果他们谁哪天有了任何事情，我都会在信件里如实对你讲，我不希望你在成长的过程里看见过多的被美化、被矫饰的东西。这会使你变得伪善，也易于受伤害。

讲回我的姑妈。

我是在过年回去探望老太太的这一个月里真正认识她。认识到她并非如外界传言那么幸福的一个女人，那些钱和看似美满的家庭没有让她找到价值感，我甚至有些错觉，她在跟我喝酒相处的这一个月时间里是她近些年来最放松的时刻，你的母亲，我的姐姐也是这么说的。

我那一刻突然就对她产生了怜悯之心。从前的印象都没了，只剩下眼前一个衰老的、孤独的、伤心的女人。过去我总是同外面那些想劝我喝白酒的男人讲，只喝茅台，为的是避免他们劝酒。但是这一个月喝完那一箱红酒后我开始跟她喝各种各样的白酒。她喜欢喝她儿时的那种高度数的高粱酒，那是我觉得我的胃这些年受折磨最严重的时刻。直到最近胃病又犯了，五一前晚上空腹跟几个认识不认识的男人喝了些乱七八糟的酒，胃里到今天都很难受。

我的女儿，你有没有从我给你讲的这些故事里发现我是一个过分心软的人，甚至如今很多人都察觉到了这个弱点，我常常表现的无所顾忌，又在某些时刻不懂拒绝。你不能学我。

我的嚣张都在脸上，比如最近，我已经连着好多个日夜被骂，因为写了个“史航”性骚扰的文章。骂我的人千奇百怪，各种各样都有。

比如有说我搞女权不分青红皂白，有嫌弃我在文章里使用了觉得女性“肤浅”的字眼的。她们觉得，你看似一脸正直，其实也走过近道。你大概率跟过去某位有钱的采访对象有过一段往事，你的一些东西也大概率受过某些高人指点。在我国以文化人著称的某平台上就聚集这样一群疯子，日以继夜编排，恶言恶语伤害。我看的确实心烦。

今天白天同几个朋友聊了这个问题，我的女儿，我要郑重同你讲：

在过去，我身边几乎所有人，尤其男性,都觉得我是一个特别玩的“开”的人，我不会轻易觉得自己遭受性骚扰。确实也是这样。

过去那些年，我是一个很难觉得自己被伤害的人，父母、家庭、朋友甚至男女恋人给的安全感极其强大，我已有的学识和我所经历的圈子不会让我觉得我会轻易受外界骚扰和伤害。这一切是从有了你，我的女儿，有了你开始的。

我在从种种骂我的留言里做了一个筛选，男性居多。他们普遍觉得自己的种种言行不算什么，如果纳入性骚扰行为未免大题小作。那么性骚扰到底该怎么界定呢？是以当事受害人的角度，还是施害者的角度？

因为有了你，我的女儿，我当然更尊重的是将来你作为一个已经有了性意识的女性的角度。

如果你感到不适，就及时制止，如果你觉得被侵犯，就以法律解决问题。

在我看来过去很多不成问题的问题，比如我曾经在极其艰苦的环境下跟一群男记者共处一室，被迫跟一群男性领导探讨尺度极大的男女关系。我那时候没有觉得不适。并不是那时候什么骚扰的言行都没有，是因为我在极小的年纪，甚至不到二十岁进入，没有知觉和能力处理这种问题。我恍然大悟在多年以后。有了你以后，我不希望我的女儿忍受这些问题，所以我要发声。

我既要警告这些男人收住自己不安分的手脚，我还要叮嘱女孩儿们多读书思考，不要贪图眼前的利益。

我这么对你讲，但我本人不一定照做。我如今已经26岁，不能轻易做一个受害者姿态。且我坦言讲，过去没有人真正伤害过我，大多数时候是我以感谢的姿态面对这些人。我曾说过我一生都要感谢我的恩师七姑姑，那是一个真正使我从无知走向有知的女人，是我觉得最正直的、智慧的、美丽的女人。

今年春天在北京，我多年以来在饭局之外让她喝了一点点酒，她很开心，从而发现她可爱的另一面。我的女儿，你生命里将来也会有一个这样重要的人。我希望你记得感恩。

懂感恩，是人类最伟大的美德。

我的女儿，我今年的信件没有写多少对你的发现，全是讲的我周遭的事情。这是我在尝试为人父母的体验里一个感悟——言传身教。我尽力对你真诚，不掩饰。我的虚伪，我的虚荣，我的疑惑，都在这一晚上对你展现的淋漓尽致。若干年后，你开始认真审视这一切的时候是什么感受？

我很喜欢历史，我在小学就翻遍了你的母亲初中、高中每一本历史书，且对上面每一个段落都牢记如故。那种从遥远的时间里传下的爱和挂念是浪漫的，傅雷家书，曾国藩家训亦如此。

吾不如傅雷曾国藩，但吾是真诚爱你的另一个母亲，若干年后希望你看到这一切能想到今夜酒后给你写信的美丽的我。

你的另一个母亲。舍小姐。

原标题：《给女儿的第三封信》

阅读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