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陇州:青年人婚姻哭泣的地方

2018-08-07 15:56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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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闻名中外的丝绸之路上,有一座默默无名的小城陇州,摊开中华人民共和国地图,必须借助放大镜才能在陕甘交界地带发现它。在中国历史上,陇州充满传奇色彩,这里是大秦帝国的龙兴之地,是西汉帝国进击匈奴的前线要冲,千百年后,这个被称为“秦都汉关”的地方早已淡出史学家视野。虽然历史无暇关照普通人的故事,但并不意味普通人每天都在重复乏味日常。

2015年2月,央视《新闻调查》一则名为《陇东婚事》的节目,让陇州(接近陇东)重新进入公众视野,高彩礼、买卖婚姻、青年人的生存困境......一系列烙印着“落后”、“愚昧”等贬义的关键词立刻把陇州推上风口浪尖。浪潮总会过去,舆论终会平息,普通人的生活依然在绵延继续。

赶最早的大巴回家离婚

农历二月二俗称“龙抬头”,中国北方,这一天人们会走进理发店消费,寓意“除旧迎新,一年将有好的开始”,在陇州,因为西北地区一年一度最大的庙会也在这一天准时开幕,因而节日气氛比周边地区显得更为浓厚。每年此时,外出务工的年轻人都会趁周末,从周边城市短暂返回凑凑热闹。

年仅25岁的赵阳也是众多务工青年中的一员,农历二月初七早晨,他特意赶最早的大巴从西安返回陇县,不过,他此行的目的与节日无关。一年前的冬天,赵阳完成了人生中第一件大事,通过相亲他终于结婚了,一年后的春天,他决定赶紧结束掉这段婚姻。

从西安发往陇县的大巴每天六趟,车程近四个小时,火车则有两趟,同样四小时车程,但火车比大巴要便宜整整40块钱。在西安打工的年轻人,大多选择下午的火车回家,赵阳这次选择了最早最贵的一趟大巴。早晨六点出门,他身上只带了装有身份证的钱包,头发乱糟糟地,为赶时间,顺手招呼来两辆摩的。“师傅,听我的,走小路,要赶第一趟车!”坐在摩托车后座,赵阳指着他熟悉的街巷,“前年腊月,这些小街道可没少走!

赵阳嘴里的“前年”,正是他从苏州回到陇县的第一年。

考不上高中,就去苏州进厂

对于陇县的年轻人而言,苏州可能是他们最熟悉的南方城市。每年春季,由政府牵头,苏州许多电子工厂专门到陇县招工,通过简单的走访宣传,最终几乎都能“满载而归”,很多陇州青年由此迈出了从乡村前往城市的第一步,赵阳同样如此,“考不上高中就去苏州打工,大家都是这样!”

能给千里外的苏州大小工厂每年输送数量稳定的年轻劳动力,很大程度上,与陇县地区当年的教育状况存在直接关联。2007年以前,陇县只有一所高中,全县境内初中却多达七所。以2008年为例,全县应届初三毕业生多达六千余人,高中录取名额却不到800,这意味着6个初三毕业生,仅有1人能走进高中大门,所以长久以来,陇县地区流传着这样一句俗语:“考高中比考大学难!”转折发生在2007年,这一年陇县第二高级中学开始招生,查阅历年中考录取分数线,可以很明显地发现,这一年分数线出现断崖式下跌——居然比上一年降低了整整80分。

赵阳2006年参加中考,他仍然记得当年考了480分,很尴尬的一个数字。在他印象里,那一年苏州电子厂的招工信息和夏天一起降临到了山村小城,“中考6月底结束,考完第二天,就有人来村里发传单。这些人先在村里摆摊宣传,放着高音喇叭,还有人上门动员,像查户口一样,门清”。赵家在那年夏天,几乎天天都能收到各种送上门的宣传资料,“根本看不过来,太多了。最后也不怎么看,一个村子的同学大家聚一块商量,只要有一个人挑好目标,其他人就跟着去,或者一听这个厂子里有认识的人,那就这家了。” 

 在赵阳看来,虽然进村招工的都是南方厂子,上门动员的也大多是一口普通话的外地人,但他们明显有备而来。“确定能考上高中和有能力复读的家庭,他们绝不动员。专挑考高中基本没戏,家庭情况又一般的死缠烂打”,赵阳说,每个村子全这样,9月份都进厂开工了,还有工厂往家里打电话动员,“也不晓得这些人咋搞到我们联系方式的?”

 “学校肯定和这些招工单位有联系,说不定双方暗地里还有合作!”这是赵阳的猜测。据他回忆,那年夏天村里和他一起离开陇县前往苏州的一共4人,村子当年参加中考的一共有7人。后来,中考上榜2人,一年后,这个数字就猛增到了5人。

“命不好,早投胎一年,要多等一年就是高中生了,有可能和你一样还是大学生!”赵阳从摩的上跳下,漫不经心地讲完这句话,和两个摩的司机砍价,一番唇枪舌战,最终从20元砍到15元。他挠挠头发,“现在钱不值钱,几脚油门的事,也要这么多。那年夏天临走,光宣传册子卖废纸就卖了几十块钱,顶了一半车费呢,现在不行了!”

谁没青春?我的青春叫狗吃了

西安发往陇县最早的一趟大巴在早晨7:00,适逢周末,候车室的旅客比往日看上去要多一些,熙熙攘攘的人流里,陇县口音占了一多半,一街之隔的西安火车站广场,民工零星散落,都东倒西歪地斜倒在城墙根下,像飘在地上的枯枝败叶,哨鸽从广场上空飞过,晨光从东方斜射过来贴在城墙垛头,古城的一天此时才刚刚开始。赵阳在人群中穿梭,不时和一些相熟面孔打招呼,他要过我的身份证,连同自己的一起塞进窗口,取出车票,舒了口气,“还有十分钟发车,时间刚刚好!”

赵阳记得很清楚,2007年夏天,他也是从这个窗口买票坐车前往苏州的,“售票员都没换人,还是她!”那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坐长途汽车,大巴从西安直接发往苏州,到达终点后,工厂派来的中巴车再把他们转到工作地。经过长达40个小时颠簸,当赵阳踏踏实实踩在异乡的土地上时,面前呈现的是成片成片的厂房,“太多了,像大棚菜一样,一家挨一家”。这样的场景在他此前十八年的生活中不曾出现过,“当时心气儿特足,看到这么多工厂,中考那些事早忘得一干二净了,想着还上啥学呀,活儿肯定不会少,安营扎寨干几年,也就彻底剥掉农民皮当城里人了!”

然而,没过多久,现实便很快给予这批年轻人当头一击。

 “当初上门招工的人说他们属于一家工厂,也没细问,到苏州后才明白,全是中介!”和赵阳同一批抵达苏州的人不少,基本上都为凤翔、千阳等宝鸡周边县区的初中毕业生。“刚休息两天就被分配到不同工厂,不过距离都不远。我和渭南两个小伙一起,进的是个电子厂,组装电子手表零件,后来大家一打听,那一片厂子都干这个,最开始生产电子手表的多,后来就生产机器配件,手机保护膜最受欢迎。反正没啥技术含量,像喷漆这种活儿,刚开始去咱也干不了。大家穿一样的衣服,戴双手套,一坐八个小时。头几个月挺新鲜,不觉得累,好歹比种地轻松嘛,后来就开始厌烦,不是因为累,是心里头烦。”他用手指指脑袋,形容起当时那种感觉,努努嘴角,说脑子里面像有一盆水在晃。

赵阳一行人进的厂子大多属于苏州地区乡镇企业,其实,几乎所有通过招工进厂的陇县青年最开始从事的都是低端制造业。流水线上重复的动作看似简单,却以另外一种快节奏束缚着他们的身心自由,对于在学校散漫已成习惯的年轻人,这种束缚让他们颇感压抑焦躁。不过,重复劳动带来的疲惫感,很快就被到手的工资稀释掉了。“所有人进厂第一个月只发伙食费,不发工资,第二个月才开始发工资。前俩月人生地不熟,下班后没其他放松方式,月底心理上临近崩溃了,都有点撂挑子的意思,就在这时,工资来了。钱一到手,整个人都精神了,像抽了大烟,看见钱,心里也不打鼓不胡思乱想了”,赵阳笑着,“后来也一样,每个月上班最烦躁的时候,就该发工资咧,工资一发,又不烦了,等再烦的时候,工资又来了。钱这个东西日能(方言:厉害),把人在一个地方就套牢咧!” 

距离15岁生日还有两个月,赵阳赚到了人生第一桶金,此后的青春彻底和厂房车间捆绑到了一起,他一年到头基本呆在苏州,每隔两年抽空回老家一次。“不想回去,攒点钱就爱胡思乱想,后来就想能不能在苏州买房,有了这个念头就更不想回家。人一有小目标,眼睛能看见的东西就少了,我只盯着钱,抓紧时间上班攒首付。现在一想,那阵儿自己能耐还挺大,敢想也敢干!”回忆往事,赵阳感慨。

从最初流水线上的操作工到生产班长、从生产班长到车间主管,完成职位的三级跳,赵阳只用了四年,在此期间,他的工资也由最初的底薪足足翻了两倍多。但是,北京奥运会后,苏州房价的三级跳成绩显然优于赵阳的职位晋升成绩。2008年,苏州房价维持在6750元左右,2009年7549元左右,2012年,这个数字就猛涨到了11939。

 “越来越绝望!”赵阳用这句话形容在苏州攒首付的几年,“根本没办法,疯涨,一个月不吃不喝也买不起。2009年谈过一个对象,南方人,不要彩礼,只要一套婚房,要求不过分。后来还是吹了,给人连一块头顶遮风挡雨的瓦片都给不了,也没脸和人家继续谈,就是自己没信心了吧。说不爱吧,咋可能?但爱情不能光靠嘴说呀。说实在话,腰包不鼓,处对象都下不了决心!”

买房无望,爱情破产,2012年,赵阳果断终止了自己经营多年的“攒首付钱”计划,他把几年来的所有积蓄全部寄往老家,并决定把每个月工资的一半也按时寄回,“寄回家给爸妈攒起来养老,再把家里老房子翻修翻修。电视上老喊青春,谁还没有点儿青春?我的青春全叫狗给吃了!”

相亲就是给姑娘过称,一斤一千

西安到陇县全程250公里,大巴出城后先上连霍高速,再转入宝汉高速,最快只需3个半小时。“前几年高速通不到陇县,还没这么快。2015年我从苏州回家,火车直达西安,坐大巴上高速到宝鸡,再转车陇县。一路折腾坏了,回家躺炕上,房顶在眼前转了足足一个礼拜。”赵阳和我坐在返回陇县的汽车上,看着窗外林立的千河高架桥,喃喃自语。

谈起两年前的返乡,他耿耿于怀。赵阳坚持认为,今天之所以不得不亲手“成就”自己的婚姻悲剧,归根结底,都和那次被“威逼利诱”的返乡脱不了干系。“根本没打算回来,在苏州一个人挺好,挣的钱除了寄回家,剩下的把自己能勉强混住。但那回不一样,老爷子以死相逼,不回来行么?”他的语气充满埋怨。

赵阳1992年出生,兄弟两人,弟弟小他两岁,这样的家庭结构,按陇县地区的传统观念衡量,无疑完美无缺。可是在2010年以后,这种“完美的家庭结构”普遍成为“最让人头疼的例子”。陇县这个23.8万人口的山区小城,在国务院历次公布的国家级贫困县名单中,多年榜上有名。过去,地理环境和交通条件上的劣势一直是阻碍县区经济发展的重要因素,可陇县人没有想到,最终让他们大多数家庭彻底陷入经济绝境的,居然是后辈子孙的婚姻,确切的说,是年年疯长的彩礼钱。

尽管官方一直提倡并引导科学理性的嫁娶习俗,但私下里,相亲市场上的彩礼钱照旧节节攀升。2008年,陇县的彩礼均价50000元,2009年涨到60000元,2011年升至75000,从2012年开始,每年固定涨两万,这仅仅是县城周边川地,若放眼偏远山区,数字则更为惊人。反观陇县2015年的人均GDP,仅仅只有7581元,距离过万尚有将近3000元的缺口,“这还不包括置办酒席、购买三金的花销,要再加上翻修房子,没有二十多万,一个媳妇根本娶不进门。”

 2014年,赵阳22岁,照他的说法,那一年他连刮胡刀都没考虑过买,结婚这件人生大事便“砸”到了头上。“我记得是年底,老爸打电话问我能不能回家一趟,说要给我看媳妇,当时还挺震惊,觉得这种事情和自己根本不搭边,也没在意,当个耳旁风就听了。第二年开春,回了一趟家,呆了半个月,基本上天天有媒人往家跑,揣着各种姑娘的一寸照片让我看。后来才知道,都是我妈花钱安排的,他答应媒人,甭管能不能成,看一次20块钱。其实村里那种氛围我也感受得来,寒暄问候基本上离不开相亲、彩礼。那回才意识到,结婚这种事真的和我有关系了,有大关系!”

不过,家里的筹划没有让赵阳在21岁这年步入婚姻殿堂,他随即返回苏州,自以为逃离了一片战场,事实上,这场触及人生现实的战争才刚刚拉开序幕。

2014年冬天,陇县地区的彩礼一度创下历年新高,即使平原川地也飙升至14万。同一年,在陇县政府主导的“农转非”政策鼓励下,大批山区农民携带崭新的居民户口本,拿着政府的购房补贴,开始大规模涌入县城。从此,彩礼之外,楼房(新房)又成了加在相亲上的另一个筹码。赵家原本有三间砖房,靠着赵阳持续寄回的工资,家里一年前已花大价钱将房子翻修一新,期许在儿子的相亲中获得更多优势。可是,2014年冬天,赵家的砖房在相亲的天平上瞬间轻如鸿毛,这意味着,赵阳若想继续相亲,家里就必须重新盖一座房,或者在县城购买一套。

“腊月里,我爸每隔三四天就打一次电话。起初还问问我的情况,到最后就直接质问啥时候回来。他心里着急呀,一个人一年能挣几个钱?彩礼一涨就是2万,搁谁谁不急?重点还有弟弟。一个家要有俩儿子,彩礼钱比一个儿子的家庭要多出不少。女孩子咋说?嫁到两个儿子的家庭受苦,将来还分不到财产。你看,这还没干啥呢,就惦记男方家的财产了。没办法,谁让女孩子稀缺呢?你不要总有人要。媒人咋说?相亲就是给姑娘过称,一斤一千!”

这种“贩卖式坐地起价”的婚姻形式,近五年在陇山地区怨声载道,其中原因,陇县人各执一词。“全是计划生育给害的!”赵阳坚信自己的判断。

根据陇县政府门户网站公布的数据,全国第三次(1982年)人口普查,陇县出生人口性别比为103.9,第四次(1990年)人口普查115.8,第五次(2000年)人口普查125.7,第六次(2010年)人口普查110.7,变化是显而易见的。“咱们这代人出生正赶上计划生育政策最紧的时候,罚款、结扎,生出来一看是女娃就直接送人,或者压粪坑,我还记得小时候在河滩游泳,常常碰见死娃娃,不用看,都是女孩。等咱这批人长大,该娶媳妇了,女娃娃少,彩礼不高才怪?别看是婚姻,和市场一个样!”赵阳分析。

 “彩礼高,姑娘少,结婚年龄都暗地里提前。19岁结婚嫁娶大有人在,不领结婚证,几年后等有了孩子,结婚证和准生证一块领。都是被逼的,姑娘家也不想这么卖女儿,没办法。咱这代人,家里有女儿的一般都会有一个小儿子,嫁出女儿,用彩礼钱再给儿子娶进媳妇,谁也留不住这钱。从这一家背到那一家,一进一出、来来回回,钱比人还忙!”

媳妇娶进门,家被掏空了

中午11点半,我和赵阳乘坐的大巴抵达陇县县城。农历二月的黄土高原,空气清新,日光明媚,海蓝色的天空看上去有些失真,远处连绵起伏的关山之巅,隐约覆盖一层积雪,暗示眼下晴好的天气才刚开始不久。出了汽车站,赵阳并没有回家,径直沿北关路朝县城腹地走去。

“约好一点在民政局门口碰头,请你吃碗羊肉泡馍,时间就差不多了!”赵阳带我走进医院对面的羊肉馆,一共要了两份。他打量了一遍羊肉馆的角角落落,收回目光,压低嗓音,“看见了没?这个点儿来羊肉馆吃饭的男娃和女娃,基本都是相亲的,旁边坐的就是媒人!”

按照陇县地区旧时的婚嫁习俗,男方和女方在结婚前有一系列复杂的礼仪程序,颇有古代“六礼”遗风。然而,自2008年以后,伴随彩礼钱的水涨船高,陇县地区的婚嫁习俗如一趟拖拉机忽然迈上了“高速”轨道,与之对应的,相亲也进入“速配”模式。赵阳就是在2015年冬天正式离开苏州返乡,开始了他持续近两年的相亲征途。

 “不到腊月就回来了。腊月是相亲旺季,外出的女孩陆续返乡,加上一直呆在本地的,女孩相对多些。媒人往往在十一月就把腊月的相亲日程安排妥当,耗到腊月回来,就等着吃剩饭吧”。赵阳把负责“牵线搭桥”的媒人称作“土中介”,“说是媒人,其实就是中介,和当年把我们弄到苏州工厂的那些人一个样。过去说亲,说成一个,主家要给媒人谢礼,一个猪头肉、一瓶酒、一条被面、一双鞋。现在不行了,得付钱,还不能少给。甭管成不成,媒人给介绍一个姑娘,男方家给媒人200元,如果婚事说成,不仅过去该给的一样不能少,还得再给媒人3000元。媒人现在职业化了,我们村原来一个人是牛贩子,现在牛也不贩了,专门给人说媒,一个冬天最少收入2万!”赵阳伸出两根手指,在桌子上点点。

返乡后的第一个腊月,赵阳在媒人带领下总共相了13个女孩,均告失败。“一没学历,二没正式工作。家里两个儿子,却只有一套房,这才是关键。一听我这条件,都不愿意。我也不愿意,心里憋了一肚子火,开出来的条件简直就是羞辱人。正月初三一过,我就到西安打工了!”凭借过去的履历,赵阳顺利进入一家位于市郊的工厂车间,他谋得一个主管身份,即使如此,到手的工资也只是他在苏州的三分之二。赵阳对先前的“返乡”决定,第一次产生怀疑,渐生悔意,可不久便发现,“自己再也回不去苏州了”。

就在相亲失败后二个月,为了让儿子尽快结婚,赵家以赵阳的名义贷款,在县城买下一套私人楼盘,没有房产证,不带小区,价钱比国家商品房便宜近一半,赵阳突然意识到,自己变成了房奴。这年国庆节,赵家正式入住新居,11月,赵阳相亲成功。

“当时我们就在这个羊肉馆见的面。媒人把女孩带到这,一顿泡馍,能不能行,就定了,现在也这样。她个子不高,和我一样原来也在苏州打工,眉眼有点像前女友。可能有相似经历吧,我在心里接受了她,一看到她我就想起过去在苏州的日子,她对我的第一印象也不错!”赵阳对两年前的场景记忆清晰。于是,从那顿泡馍开始,赵家全力投入到儿子的婚事筹备当中,赵阳几乎是被一路裹挟走进婚姻殿堂,一切就像开弓的箭,他根本没有机会停下。

农历十一月二十三,婚礼如期举行,相亲到结婚,一共用时49天。那一日,赵阳所在的村子总共举办了四场婚礼,关于自己那场,他一直讳莫如深,只是对我讲:“加上房子,一共花去小30万。媳妇娶进门了,家底被掏空了!”

我成二婚了,我才25

陇县羊肉泡馍远近驰名,堪称地方美食翘楚,可赵阳显得没有胃口,只顾闷头抽烟。他从上衣兜摸出一张纸,展开,递给我,“看!《离婚协议书》,我照家里人意思写的,她签的字!”我放下手里筷子,得到了他的眼神许可,随即开始浏览起这张纸上的内容。一分钟后,终于明白赵阳急于离婚的缘由。

妻子姓王,今年21岁,婚后一个月便和赵阳一起前往西安打工。在陇县地区,所有像他这样的年轻人,婚礼甫一结束,便开始了另一条还债之路。这对年轻夫妻在西安一个月当时可以挣到7000元,而赵阳婚礼垒起的债务一共高达19万。为早日还清债务,新婚后的俩人开启疯狂的工作、赚钱、攒钱模式,压力随即接踵而来。生活的重担以及心理上所要承受的种种负担,不断挤压两人的感情空间,当新婚燕尔的激情褪去,潮涌而至的是无尽的牢骚与抱怨。终于,毁灭婚姻的冲突在新婚后第11个月爆发。

 “她原来有肾结石,从没说过。那回突然肚子痛,到医院一检查,不仅肾结石,还有尿结实,身体上的小毛病多的很。当时我就有点不高兴,为啥瞒我呢?在西安住院花销不少,我想转回县上,好歹有医疗保险,她也同意了。可她爸说不行,必须得在西安,那就治吧。我去找丈人借钱,结果被直接骂了回来。长这么大,从没跟人借过钱,这是头一次,心里很憋屈!”赵阳谈到这里,眼圈看起来有些泛红,刻意躲闪我的眼神。不过,这还不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半个月后,赵阳妻子身体痊愈,出院前两人做了一次全身体检。“是我妈建议的,她着急抱孙子,我俩一直没响动,体检体检,看营养啥的是不是没跟上。其实刚住院她就查过,我没查,这次查完,我就顺口问了问医生怀孕的事,想得些建议。谁知,医生看了体检单,怀疑她没有生育能力。当时就懵了,没敢跟家里讲,保险起见,就安排她再做一次妇科检查。大夫告诉我,她受孕几率非常小,那阵儿感觉天都塌了,没主意了,她哭了整整一夜。其实,这些情况她都知道,她家里人也知道!”

儿媳妇没有怀孕能力的消息传到赵家是在这年腊月十五。第二天,两家人坐在一起交换双方看法,女方父亲蛮横的说辞,给这段缔结不久的婚姻直接扯开了一个缺口。“我妈问他嫁闺女前晓不晓得女儿这些情况,他说知道,怪俺家当初没问,我妈当场气昏了!前前后后折腾一个礼拜,她累了,我也彻底累了,精力全耗光了”,腊月二十八,赵阳将姑娘送回了娘家。去时,姑娘嚎啕大哭一路;回来时,他自己哭了一路。

按照陇县地区近几年形成的“规矩”,像赵阳这种情况,离婚后,女方应向男方返还部分彩礼钱,至于数额,不存在固定标准。赵阳这次离婚,经媒人从中斡旋,女方家长只答应返还给赵家5万,“这个哑巴亏只能自己吃。到头来,人没了,钱也没了,再娶媳妇,就成二婚了,可我才25岁呀!”

尾记

赵阳最终没有吃完自己的那份泡馍。临近一点,我们来到民政局门口,许多人在排队等候,有着急离婚的,也有着急登记结婚的。姑娘和媒人准时到达,她穿一身妮子大衣,单肩包,戴着口罩,我无法看清她的表情,只有眼神在日光下躲躲闪闪。姑娘、媒人、赵阳三人一起走进民政局大门,媒人站在他们中间,把两人的身影联在一起。大约不到一个小时,赵阳一个人走出来了。

“她呢?”我问。

“走了!”赵阳掏出一根烟点燃,蹲在马路边上问我:“知道她干啥去了?”我在旁边蹲下,没说话。过了十几秒,他吐出一口新烟,把打火机扔在地上,平静地说:“大概相亲去了!”

本文2017年首发于《网易·人间》

作者简介:马鹏波,男,1993年出生,陕西宝鸡人。中文系毕业,致力于“非虚构”写作,作品散见于《中国青年》、《作品》、《时代报告》等,著有非虚构散文集《麦子黄了,麦客不会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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