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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人犯”安和:在监狱里坐牢,在生活里服刑

2023-06-01 15:06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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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前的那个除夕夜,是安和命运的转折点。那一刻,平静的生活离她而去,“坐牢”“杀人犯”等字眼开始如影随形。多年后,她成为了一个拥有模糊的过去的人。想要抓住几乎唾手可得的普通生活,却被如狼似虎的糟糕过往紧紧咬住。

人间故事铺

storytelling

1

离下班时间已有半个钟头,安和换下员工服,把手机摸出来揣进兜里。五百多块钱的二手货经常卡壳死机,她用着还不是很顺手。刚刚经理把她叫到办公室骂了一顿,说她成天臭着张脸,说声“欢迎光临”费半天劲,收银时用死人眼睛盯着客户搞得人心里发毛。已经第二次了。

走在街上,还没吃晚饭,她用过去十年里盯墙的眼神,盯着商业街上来来往往的男女。动态的画面让她很不舒服。她曾经望着墙上的阴影看了整整十五个月。就在别人已经确信她神志失常时,安和突然走出那个她待了一年多的房间,跟管事的人说“给我安排点活”。因为她发现阴影没有一丝变化。

回到出租屋,热水壶的木塞被撇在一旁,壶口早已没了热气。她从角落里扒拉出一袋方便面,就着冷水泡,生咽了下去。屋里没有灯,她把泡面袋扔进垃圾桶,坐到窗口的阴影下。外面路灯已经亮了,透过窗户在对面的墙上映出昏黄的光。那光是会动的。偶有居民出来倒垃圾,光便晃动几下。深夜有车回来,车灯的白光叠在黄光上。

兜里一阵震动,安和下意识举起手四下环看,反应过来是那劣质手机。她探进兜里取出手机,屏幕上横着一条白宽条框,里面是黑字。眯眼看了几个字,是那些莫名其妙向她推荐流量优惠的广告短信之一。

她把二手货塞进床垫下,和她剩余的钱放在一起,然后躺上床垫。离睡觉时间还有四个钟头,但是乱晃的光很扰乱她的作息,她不得不早点休息。

醒来的时候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但肯定没到后半夜,窗外的声音是属于人群到兴头上的喧哗。外面在下雨,她抹去额头上的汗,把衣服卸下来一件,望向窗外。

十年前她在警车里,一路上也是这样的雨天,路灯下哗然的夏季雨,没带伞的行人,车玻璃上滑落的雨珠。最后一场庭审前她犯了肠胃炎,在看守所吐得天昏地暗。头痛欲裂之际,不知谁往她嘴里塞了两颗胶囊。她生吞下,然后睡去。那是2001年7月,安和的同学们早已庆祝完了高考结束,在街头巷尾闲逛,或聚群泡网吧,或上歌厅喝酒打牌。家里条件好的去附近县城里玩几天,添置点新衣服,染个头发。

9月恢复庭审那天,父母二人只来了母亲,秋收和二次播种的季节,家里的田不能不管。母亲是一路坐公交车来的,坐了一天的路程,手里还拎着红色塑料袋,袋里是换洗衣物和路费;弟弟在外县读高中,兴许还不知道。她坐在被告席,法官宣判十二年有期徒刑的时候,她看到母亲的脸微微缩皱,像晒干的番薯,流露着听不懂普通话的农民进城后常有的表情。

进监狱以后,只有母亲来看过她。家里晒的笋干菜和番薯干拎了两大蛇皮袋,结果被扣下来,安和丁点儿都没分到。母亲说弟弟考去了北京,家里请客请了两大桌。过一段时间,母亲说弟弟找了对象,是山西那边的,她说到彩礼的时候眉头拧在一起,几乎在自言自语。安和在这种时候感觉,母亲像是在探望住校的女儿。再然后,母亲探访的频率大大下降。最后几次来的时候,母亲没有拎家里的土味,也没有拎塑料袋,而是背着宽宽大大的帆布包。

她说弟弟在杭州找了份工作,要结婚了,叫他们卖了老家的房子在杭州买套二手房,四人一起住。安和问:“人家山西姑娘肯嫁过来?”母亲愣愣看着她,回过神来,说:“哦,那个老早黄了,阿弟现在的伙伴是杭州姑娘,有杭州户口的。”安和说:“杭州啊,杭州到这里要坐多久车子?”母亲说:“不晓得,现在公交车钿都涨了,来去很麻烦的。”安和说:“那你们要搬去杭州啊?搬走啊?”母亲“嗯”了一声,没再说话。临走前她说“饭多吃,人不要再瘦了”,拎上包走了。那个包大概是阿弟买给母亲的,图案很花。

最后两年她被转送到另一个监狱,缝纫是在那里学会的。狱里举办的缝纫比赛她拿了第一名。

临出狱前几个月,安和听说按流程,监狱长在犯人出狱之前需要联系家属。她问有没有她母亲的联系方式,监狱长说已经拨过,没人接。过段日子,说她弟弟已经联系上了,会给安排住宿和工作。

出去之后,安和回了老家,按着给的地址找到出租屋,又寻到了工作的超市。超市建在原先供销社的位置,工作还不错,是连锁超市里的仓库管理员。阿弟说是托亲戚安排的。十年没听到阿弟的声音,安和第一次和他通电话时紧张得心怦怦跳。电话那头传来熟悉的声音,跟记忆里的有点不相符,像是被砾石搓磨过。

他说“喂”,他讲,出来了就要好好做人,说找到这份工不容易,丢掉饭碗他很难再帮她联系,出租屋条件么是有点差,他垫付了半年的钱,等她拿了工资以后自己付,或者换地方。他说他平时基本在杭州,不怎么回老家,有需求就打电话——对,手机买了伐?钱不够就买二手的,或者等工资够了再买。

阿弟讲得很快,安和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就一直不说话。突然断了线。她扯着电话线问小卖部老板怎么回事,老板叼着牙签说:“三分钟到了呀,给硬币再打啰。”回过头骂了一句“大惊小怪”。

再打过去,她抢在阿弟前面问,“爹娘怎么样了?”电话那头没有声音,正当她以为电话出问题,打算再打时,阿弟说:“老爹蛮好。”“妈呢?”“走了,癌,09年的事。”她突然说不出话来。阿弟之后又零零碎碎说了些什么,大抵是房租、水电什么的。临挂了,安和问:“你们现在住哪里啊,我有空也好去看看。”那边似乎是愣了一愣,传来句“再说”便搁了电话。

回忆起来,母亲在探监的日子里确乎越来越瘦。但安和以为是上了年纪的缘故,也许是为这个坐牢的女儿劳心,也许为要结婚的儿子劳力。她注意过母亲越发少的头发。年轻的时候母亲的头发一抓一大把,后来几乎贴头皮。问起来,母亲只说“老了”。

期间有一年多,安和一直待在房间里不出来,母亲来了也不见。由于之前是模范犯人,又是成天同一个姿势坐在床上一动不动,狱警请过医生,诊断出是精神恍惚,类似于臆症。

她说自己被判了暗刑,庭审那天清清楚楚听到法官说的,判处暗刑十年,宣读完毕。医生问暗刑是什么,她说就是不能见太阳。医生问为什么不能见太阳,她诧异地望着医生:“因为太阳光不够了呀,你不知道?你哪个区的?”医生说:“你觉得我是哪个区的?”

安和说:“你那么问的话,肯定是北京的,北京阳光最多,还有上海,上海也多——你知道为什么要高考吗?”医生摇摇头。安和笑了,说:“你果然是北京的。”医生问:“北京的怎么了。人十年不见光,肯定会疯的。”安和说:“有烟吗?点一根——操,忘了,火光也不能见。”

“为什么不能见?”

安和说:“你不知道吗,我烧死过人。”

她就这么在床上耗了一年多。一年里,安和回忆起母亲说,赵宏德家里拆迁,赔了两百多万,现在在省城里买了两套房,还买了汽车。母亲本意是想让她放心,赵家现在过得挺不错。

赵兰清是她高中同学,她爸是当时县政府的官员。初中的时候就有传闻说,市里高中的领导专门开小轿车,去赵兰清家见她,说她是优等生,可以不用升学考,直接去市高级中学读书。但不知怎么,安和还是在县高中里见到了她。她本人没什么官小姐的架子,还算和气,经常花钱买零食请班里同学吃。赵兰清很喜欢安和,说她有种作家的气质,像三毛。安和不知道三毛是谁,赵兰清就搬来家里的三毛全套书给她看,说:“我只看过一本——我一看书就头痛——但是这书好看。”看完后安和说不像,三毛野。赵兰清笑了,说安和指不定哪天就开了窍发起疯来,成为全国知名作家。安和说她瞎扯。

发疯不至于,安和确然开了窍,她一本一本向赵兰清借书,赵兰清抱怨她馊馊抠抠每回只借一本,安和说一下子借太多看不完。安和就靠这些书,在语文科目上突飞猛进,到了高一期末,她顺理成章考了年级第一。

赵兰清不知从哪儿找来一本大学录取分数线录集,像个狗头军师一样头头是道地给安和分析:“你瞧,你这回分数比人民大学低了四分,你还有两年,每半年提高一分,到高考你就能考上人民大学。人民大学诶同志,啧啧,不得了的事,到时候你来我们家,我们给你办酒席,摆上他个十桌二十桌。”安和哭笑不得:“每门课课程内容都还没教完呢,期末就考那么前几章,你激动什么?”赵兰清翻了个白眼:“顶烦你们这些成绩好的,装,夸一句谦虚十句,恶不恶心呐?”

高二结束,安和还是高居第一。阿弟初中读完,成绩也很好,父母决定送他去外县高级中学读书。安和知道家里经济状况不足以供两个人上大学,在姐弟俩之间选择的话,父亲大概率会供阿弟继续读书。所以赵兰清问起来安和想去哪个大学时,安和只说:“不上大学,家里没钱。”赵兰清瞪大眼睛:“你不上大学?你不上谁上?”

安和知道,就赵兰清的成绩,勉勉强强能考个三本,读完出来以后,还是回老家政府工作。赵兰清说她爸早就给她谋好了生路。“不行,你不能不上,我给你钱,你给我上。”赵兰清嚷嚷道。安和笑笑,知道这不过是稚气的话,口头上便答应了会好好考。她现在还记得赵兰清生气的样子,下巴往里一收,眼睛一瞪,眉毛拼命往外展,活像只受惊的小狗。其实赵兰清长得很秀气,比她的名字还要清秀。但不知怎么,安和只记得赵兰清生气的模样,不记得她安静时的表情。

除夕深夜,安和被敲门声惊醒,听赶来的村里人说学校后面的谷仓着火了。父母亲披衣起身,赶去救火。她和阿弟还有一众伙伴等在打谷场边上。

不一会儿传来消息,说有人被烧死了。又不一会儿,说不是烧死,是烧伤,人还活着。但后来又说,是哪家男人救火的时候被烧伤了。安和在人群里找赵兰清,没找到,暗自生气,想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跟她说,她却在家里睡大觉。也是,县政府离乡下远,她怎么知道出事了呢。

父母回来之后,安和急着问谁家受伤了。父亲吐了口痰,抽出一支烟,兜里的打火机没摸到,去摸灶台上的火柴,点起一根,说谁知道,人都烧焦了,男的送医院了,不晓得救不救得回来。

“男的?谁啊?”安和问。父亲摆摆手,说:“睡了睡了。”在烟雾缭绕里咳嗽。

第二天新年,阿弟生火时,在灶膛灰里翻出一串红炮仗。“这谁放的?你放的?”阿弟问安和。安和说:“脑子有泡啊?我放那里干吗?”阿弟又去问父亲。父亲正好有气没处撒,劈头盖脸把阿弟教训一番,大骂:“谷都烧了,田也烧了,你个上八代还有心情放炮仗?”阿弟在家没待几天就回了外县舅舅家,父亲也闷闷抽了几大包烟。

她就这么躺在床垫上,听噼里啪啦的雨打着雨篷。在狱里她常想起这些事。她想给赵兰清好好说说,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但赵兰清一次都没来看过她,似乎认定了她是杀人犯。

安和照常去上班,经理不时从办公室走出来,站在柜台旁边盯她一会。她不得不摆出一副哭丧的笑脸,反反复复说“欢迎光临”“谢谢惠顾”。一周后,之前去生孩子的收银员回来上班了,安和调回了仓库,继续盯着墙看。

她不知道自己要看多久。

2

陈国强坐了两天长途,到县里后又坐出租。那司机狡猾得很,说是乡下地方,不好找,围大转盘绕了半天,终于停下,说“到了”。外面是露天农贸市场,陈国强说:“这哪是纺织厂。”司机说:“就是这,你走几步就到了,付钱,15块8。”

陈国强给了钱,打开车门,一脚就踩到了地上的烂菜叶和鱼内脏。他抬起脚,恶心得不行,反手“砰”地关上车门。司机在车里骂了句什么,呲溜开走,污水溅了陈国强一裤子。

找了半天,他终于在离农贸市场两条街远的巷子找到纺织厂。已经大中午,估计是休息时间,轰隆作响的机子暂时沉寂。他沿着姑妈说的楼梯找到三楼,绕过一群正在吃饭的叽叽喳喳的女工,有几个好奇地打量他。他有意停下,问办公室在哪,女工们说:“喏,往右边走到底就是大办公室。”有个胆大些的女工问:“老板来做什么的?”另一个说:“你问这么多做什么,人家肯定是来谈生意的。”还有一个笑着说:“老板你多进点货噢,我们也多挣点钱。”她们笑作一团。

早些年,他会觉得这群年轻女工俏皮,但现在只觉得脑壳疼。这帮娘们,叽叽喳喳讲个不停,跟群麻雀似的。

姑妈见了他很高兴,拉他坐下来,用热水往纸杯里泡了茶叶递过去,问起他父母,又问工作。陈国强心想还是免不了这么一通寒暄,一一答了,看着姑妈办公屏幕上玩了一半的蜘蛛纸牌,心想到时候我去见面,她倒可以回来把纸牌打完。

他是做生意的,一年前刚离婚,钢筋厂归他,老皮革厂和女儿都归前妻。陈国强三十九岁,相貌端正,近年钢筋生意又好,渐渐阔绰起来,身边有不少人给他说媒。平时厂里够忙了,他推辞了相亲,只是这次是姑妈介绍,碍于父亲的脸面,才来了一趟。

“过来的时候看见几个小姑娘在吃饭,蛮年轻的。”陈国强从姑妈的叨叨里插入一句。

“哦对对对。”姑妈想起来,脸展开了,“有中意的伐?我看那个何芳蛮好,本地的,家里条件还不差的——她家里就小何一个囡。”“有个自顾自在那里吃的,相貌还不错的。”陈国强想起来。姑妈脸皱了皱:“小安?她手脚勤快,就是人平时不讲话。”“看着像大学生。”陈国强说。“大学生?”姑妈嗤笑道,“是大学生还来我们这里招工?笑死人了。”“是本地的伐?”“不晓得,八成是外地佬。”“我看她蛮好。”姑妈颇不悦,但还是起身说:“那你明天再过来,我先给小姑娘讲一下。”

第二天陈国强来的时候,叫小安的女工正在轰鸣的缝纫机旁做活。成筐成筐的衣服边角料倒在台面上,她左手抽过来两块布料拼好,脚踩缝纫机,嗒嗒几下缝起来,右手一扔,抛到传送带上,缝好的衣服顺着传送带掉到那边的塑料筐里,几乎满溢。她做活的时候皱眉头,刘海黏在脸颊旁,嘴唇有点苍白,看上去倒不算很年轻,估计快三十了。

姑妈说,昨天问过了,姑娘是老家中专毕业后,出来打工赚钱的,前两年老娘得癌,花了不少钱,后来只剩父亲,靠在杭州工作的弟弟赡养。“她弟弟是大学生。”姑妈说,“她么只读了个中专。”

“她肯吗?”陈国强问。

“有什么好不肯的?”姑妈答。

小安在工间休息时见了陈国强。陈国强说他离过婚,有个女儿,现在是作钢筋生意的,有赚头,就想找个人安稳过日子。小安说她一直没谈过对象,也没人给介绍,现在也老大不小了,家里也盼着她嫁出去。“没人介绍?”陈国强笑着说,“蛮好看一小姑娘,怎么没人介绍?”“在外地没熟人。老家那边好几年没回去了。”小安说。陈国强点点头。

此后两人出去吃了几顿,渐渐熟络起来。她全名叫安和,老家在离这有四五天车程的乡下地方,母亲得的是卵巢癌,父亲那边已经有几年没来往,不知道怎么样了。当时家里穷,只能供一个孩子读高中,她便以初中年级第一的成绩去读了中专,然后出来打工。问她怎么不在老家附近找活,她说价钱没这儿的好。

安和文文静静的,换上陈国强给她买的新衣服,像个十足的文化人。姑妈也因为陈国强的缘故,把安和调到办公室,加了工资。陈国强半年来在钢筋长和纺织厂之间两头跑,工头说老板现在整天喜气洋洋的,怕是找到老板娘了。

2010年过年的时候,陈国强带安和去了厂里。厂子坐落在乡下,成捆旧钢筋铺在厂前的沙子路上。偌大的厂房黑黢黢的,陈国强拉起电闸,亮了一排灯泡。他拉着安和的手,带她到二楼的房间,有两间房,一间卧室,有电视、床头柜、写字台,另一间独立的厕所,有淋浴头。

“你住这里?”安和问。

“对。我给你在后山一户人家那里租了间房,厂子平时吵,这里睡不好的话你可以去那里睡。”安和说“好”。

他们俩给厂子挂上灯笼,贴上春联,然后用一楼的煤气灶台烧了一顿年糕。晚上两人躺在床上,陈国强抱着安和,说:“领证吧。”安和说:“那纺织厂的工怎么说。”陈国强说:“不做了,你以后就负责钢筋厂的进出账。”安和说:“那你再等我几天。”

安和去杭州找了趟家里人,回来时说户口本上改新地址的时候没写她的名字,只能找当地村委会开户籍证明。“你家里人也真是的。”陈国强问,“电话里说不就好了,害你白跑一趟。”

去过杭州后,安和变得有点古怪,一会儿说身份证过期了,要重办一张,一会儿又说户籍证明只能在老家开,这儿开不了。前前后后跑了几趟事务厅,终于把证补全。安和又说再等等,她爸想过来看看。陈国强想,是不是去杭州的时候,安家人嫌她找的男人岁数太大,又给她介绍了一个。他到底不是莽撞的年轻小伙,耐着性子等了一阵,安和果然开了口。

“小孩以后上不了小学。”安和说。

“为什么上不了?”陈国强问。

“我蹲过牢间,有案底。”安和低下头。

陈国强一怔,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你杀过人?”对面的女人开始啜泣。他呆滞地看着她,复读机一样,隔一阵问一会儿:“你杀过人?”

安和摇摇头,说:“没杀过。”“那是什么?”陈国强问。她说是十六岁那年,在家里偷了鞭炮,想在小伙伴面前出风头,把谷仓点着了,烧了小半个村的田。陈国强说蹲了多久,她说三年,在里面表现好,提前半年放出来了。陈国强想怪不得在老家待不下去了。意外纵火,他心里不觉得这是个多严重的事,倒估摸着她也是真心想和自己过日子,但他实在忌惮她之前什么都没说。

证领了。安和辞了纺织厂的工作,当了陈国强的老板娘。她相貌端正,说话柔声细语,账又算得清楚,各方面都让陈国强感到满意。只是她不做饭。陈国强给她两千,说找个村里的灶头师傅跟着学学,她说她怕火,不学。

没办法。做工日,两口子就吃厂里的灶头师傅做的饭,休息日就多花点钱,去镇上吃面。这样过了一年,安和帮着运钢筋的时候突然头晕,跑到一旁呕吐起来。陈国强抛下手头的活,陪着去了医院,路上不忧反喜。一检查,果然是怀孕了,已经三个月。过段日子给医生塞了点钱,说是男孩。

陈国强高兴坏了,带安和去市里买了好几件新衣服还有一整套化妆品。安和说他傻,怀孕了不能化妆,对胎儿不好。陈国强笑着说:“哪里就讲究这么多了,素儿她妈怀孕的时候天天浓妆艳抹,请客喝酒,素儿不还是好好的,现在都快要考大学了。”

安和说:“你女儿叫陈素,那儿子叫什么?”陈国强想了想,说:“把咱们名字并起来,叫陈和,怎么样。”安和说:“不好,听上去像女孩名,不如叫陈安平。”

陈国强说:“这个好,有陈,有安,这个平什么来头?”安和说:“安平,平平安安。”

3

陈安平抱着蓝色小书包,跟妈妈坐在车子后座。书包里有蓝莓、荔枝、西瓜、农夫山泉,还有他喜欢吃的达利园小面包。他专门把小面包塞在最外面的隔层里,他伸手就可以掏出一个吃。

妈妈的脸一直朝着窗外,跟她讲话也听不见,可能是睡着了。陈安平被安全带绑着,无聊至极。他把车窗帘拉开一点点,透进阳光,玩起手影游戏。他模仿狗,不是哈巴狗,是那种眼睛大、耳朵尖的狗。他想养一只这样的狗,但是家里不让,因为爸爸狗毛过敏。为了让眼睛再小些,他把指间缝隙缩小,那狗就显得凶神恶煞。“妈妈你看。”陈安平扭过头说,“妈妈,妈妈你看。”

妈妈估计是睡着了,没转过头来看他,倒是爸爸,斜瞥了一眼,说:“妈妈怕光,把帘子拉上,平平。”

陈安平“唰”一下把帘子拉上,抱起手臂生起闷气来。爸爸似乎知道他不高兴了,说:“要不要玩游戏,爸爸手机给你玩。”陈安平瞥了一眼妈妈,说:“不要,会被妈妈骂的。”他从安全带下面钻出来,趴在副驾驶座的靠背后面,看车子导航驶向妈妈的老家。

每年梅雨季节,妈妈便带他去老家的山上祭拜外婆。雨刮器一下一下地刮着粘附在挡风玻璃上的瓢泼大雨,山上有粘鞋的黄土,还有成片成片的竹林。陈安平不喜欢那个地方。每个墓都是隆起的大土堆,顶上堆着草皮树枝,从新鲜程度能判断出来这墓有多久没被扫;墓前有三面镜一样的碑,旧的青灰色,新的石灰白色,碑上用凿刻红字,肯定是土堆里死人的名字。

陈安平知道埃及有个东西叫金字塔,死掉的人被扒掉内脏裹成木乃伊,连同很多金银珠宝被放在中空的墓里。陈安平问妈妈:“外婆是不是被做成了木乃伊。”妈妈笑了,说:“外婆是土葬的。”陈安平说:“那是不是会变成骷髅头?”妈妈说:“是的。”

他们上山不带烛火,也不带纸钱,只带一把扫帚,一把铁锹。妈妈不会用打火机,况且是潮湿季节,蜡烛根本点不起来。妈妈让陈安平在一旁站着,把松枝、枯叶、黏土,统统从墓前的空地上扫掉,扫得一干二净。下雨天,黄土黏在地上,常常要扫好久。陈安平说:“等晴天再来扫呀。”妈妈摇摇头,说:“太阳出来了,人就多了。”

扫完以后,她带陈安平去铲草,那种乱蓬蓬的草叫镰草,根不怎么深,一铲一挖就是一大锹。他们把镰草搬到外婆的坟头,按实了以后再沿泥路爬下来。这时陈安平应该磕头了,他跪下来,像逢年过节跟爷爷奶奶去城隍庙里对着菩萨拜一样,虔诚地给外婆磕了三个头。妈妈过年从不跟爸爸回去,自然看不到陈安平给菩萨磕头,所以陈安平在外婆面前磕得特别认真。他想让妈妈知道他很虔诚。

雨和着风大瓢大瓢下,磕完头他和妈妈并排站在一起,拉住她冰冷的手,生怕被风吹跑了。

“走吧。”说完这句,陈安平就知道他们要去后山了。第一次扫完墓,他以为可以回去了,但妈妈说还要去一个坟头。他跟着妈妈来到一座墓前,那时他还不怎么识字,只觉得这墓又老又新,碑像是重新做过了,刷了白漆,坟头的草却长了老高。

后来他上了幼儿园,认识不少字,兴致勃勃跑到碑前读那几个红字。“赵、兰……妈妈这是什么字?”妈妈迟疑了一会儿,慢慢走上前,手指点上那个字,说:“三点水加一个青,读qing。”“清。”陈安平复述道,“上面是‘女’。”“对,‘女’上面是‘爱’,爱心的爱。”陈安平就识了“清”和“爱”字。

拉着手下山的时候他问妈妈上面讲什么。妈妈的手紧了紧,说:“爱女赵兰清之墓,立碑人:赵民 ,许佩红。”陈安平问什么意思,妈妈说是一个女孩子,她很早以前去世了,她妈妈爸爸给她立了这块墓碑。他问那女孩子是谁。妈妈说是她以前很好的朋友。

“她是生病了死掉的吗?”

“不是,是火灾,被火烧死的。”

上车以后,妈妈给他系好安全带,说:“回去爸爸问起来的话,就说我们去扫了外婆的墓。”陈安平点头。这以后几天,妈妈都会待在房间里,拉上窗帘,也不开灯,也不和他讲话。爸爸说因为妈妈想外婆了,心里很难过。陈安平觉得,除了外婆,妈妈大概还会想那个死掉的女孩子。

今天是大晴天,不是梅雨季,是十二月份,爸爸也跟着回老家,陈安平觉得不可思议。“爸爸,我们为什么要回妈妈老家?”他问。

爸爸压低声音说:“外公没了。”

“外公?外公不是老早死掉了?”陈安平觉得越发不可思议了。

“谁告诉你的?”爸爸很惊奇。

陈安平思索一阵,爸妈从不提起外公,而每年又去扫外婆的墓,他就以为外公比外婆死得还早,连墓都找不到了。看来他的推断还不够严谨。

良久,车停在他从没见过的排楼前,一只他梦寐以求的大狗拴在里面,汪汪汪冲路人叫。乡下大多是自造房,前排及后排,跟多米诺骨牌一样,一推就倒一列。望进去,一楼摆满了圆桌,圆桌上铺了红色塑料布,透明大转盘上放着饮料和凉菜。已经是傍晚,客人坐满了圆桌,很热闹。

妈妈不知什么时候醒的,不等爸爸停好就下了车,又在门口阴影里站了半天,像在等他们父子俩。他背上书包,爸爸说不用带的,他又卸下来。他们没有走正门,而是绕到后面,从一个侧门进。进去是楼梯窄间,右拐有个很暗的空间。陈安平的眼睛适应了黑暗以后,看到有几个人坐在那里,他们后面有一块大窗帘,窗帘后似乎点了蜡烛,隐隐透着光,他能闻到城隍庙里的那种劣质香烛烧起来的气味。

其中有个女的,一看来人了,立马大哭起来,绕到窗帘后面,边拍东西边嚎叫着些什么。陈安平从没看过这场景,惊奇极了。另一个男的站起身来,跟妈妈说,“来了”。妈妈点点头,说:“来了。”

“看看吗?”那男的问。“看看。”妈妈说,“那么多年没看,留个念想。”男的不说话,带妈妈到后面看。那男的脸一半隐隐露着,一半全在阴影里,像黑白无常。陈安平觉得很诡异,想拉住妈妈不让她过去,但是手刚伸出去就被爸爸拦住了,爸爸冲他摇摇头。哭嚎的女子出来了,脸上丝毫没有泪痕,从桌上薅起一把瓜子就叠起二郎腿开始嗑瓜子,笑着跟其他人讲话,陈安平更惊奇了。

其他几个人对突然到来的一家人很有兴趣,上下打量他和爸爸,咕咕唧唧说着他们听不懂的方言。妈妈和那男人也在里面用方言讲话,讲几句沉默一会。

他们出来了。那男的注意到了陈安平,说:“这是平平吧?”他上前一步,“来,这是舅舅给你的压岁钱。”变魔术一样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包,往陈安平手里塞。妈妈拦住他,说:“这是干什么。”“孩子都这么大了还没见过面,压岁钱总要收的。”自称是舅舅的男子说。妈妈垂下手臂,看陈安平一脸茫然拿了红包。

爸爸拍拍陈安平,说:“要说什么。”

“谢谢叔叔。”陈安平愣着神说。“叫舅舅。”男子说。“谢谢舅舅。”

陈安平脑子很混乱,今天是外公死的日子,外面却摆了酒席,又有个陌生男的说是他舅舅,还给他塞红包。他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

“没给你家孩子备红包。”妈妈说。“不碍事。不碍事。”舅舅摆摆手,“找位子坐下吧,马上就上菜了。”妈妈说:“不了,我们回去了。”舅舅又摆摆手,说:“别扯淡,吃完饭再走。”

同桌的人好像都相互认识,聊天聊得欢。他们一家坐在那里,气氛冷淡。有个大爷吭哧吭哧抽着烟,大谈着什么,每句都带了“政府”两个字,突然瞥到了他们,朝着妈妈问了一句:“来撷饭?”妈妈点点头。“否认得捏,哪家的囡。”妈妈不说话。大爷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抽口烟继续他的长篇阔论。

饭局很沉闷。陈安平啃着他又爱又恨的螃蟹,半天嗦不出肉来,于是转战水煮鲈鱼,把鱼肚子上的肉抠了大半下来。妈妈似乎没什么胃口,一直扒拉着碗里的青菜。

菜上到一半,陈安平已经饱了,他滑下凳子,四处闲逛,想找那只大狗,还没等走到门口,就撞见了舅舅。灯光下的舅舅不恐怖了,他跟妈妈长得很像,但看上去年轻不少。“平平,吃完饭了?”他点点头。“喏,正好,你跟哥哥去玩吧。”陈安平注意到旁边的男孩,“这是你圆圆哥哥。”

陈安平怯生生跟在表哥后面,到了都是小孩儿的一桌。表哥一开始不搭理他,跟一帮小伙伴玩牌,后来看他实在没事干,让他给倒饮料,又让他发牌。他学着酒局上爸爸发牌的样子,刷刷刷把牌发成四堆。表哥拍拍他说:“卧槽,牛逼啊你。”陈安平很自豪。之后表哥拉着他,想教他打牌,但教不会,骂了好几声“傻逼”。

表哥玩得很投入,出了张对子就死死盯着下家,上家出王牌的时候骂一声“奶奶的!要不起!”输了便骂骂咧咧让陈安平去倒饮料。等他回来的时候,就看见赢的人在点钞票。

陈安平东张西望,不好意思直接走开,又想早点回家。过了好一会儿,他站起身来,打算直接走开。突然表哥大叫一声“操”,陈安平回头一看,是他起身的时候把没拧盖的可乐碰翻了。

表哥拎起自己半湿的手机往裤子上擦。“X你妈!”表哥一脸怒气,“X你妈!杀人犯!”

“我不是!”陈安平本想道歉,但被这么一骂,他丝毫没有歉意了,“大不了赔你!”

“你赔不起!你是杀人犯!你妈也是杀人犯!”表哥吼道。陈安平说:“你放屁。”表哥说:“你才放屁!你妈就是杀人犯,你妈杀了两个,你妈是穷光蛋,你妈没钱养我爷爷,我爸养的我爷爷,我爷爷买棺材的钱都是我爸出的!”

陈安平开始哭了,边哭边说“你放屁”。之后他不太记得发生了什么,好像是爸妈找了过来,舅舅也找了过来,双方不知怎么就吵了起来。陈安平第一次见妈妈那么激动,也第一次见爸爸冷眼旁观。

回去的路上,爸爸一直在抽烟,妈妈坐在副驾驶座,一句话不说。

过年前几天,他们俩天天吵架。爸爸戒了一年的烟,现在又开始抽,有时半夜和妈妈吵完,摔门出去,一晚上不回来。妈妈就轻轻推开卧室的门走进来,躺在陈安平旁边,摸摸他的头,一声不响地哭。陈安平想,是不是因为自己弄坏了表哥手机,要赔钱,所以爸妈才吵的架。后来几天晚上,妈妈不哭了,只是用冰冷的手轻轻地摸着陈安平的头。

除夕,爸爸开车回了爷爷奶奶家。临走前他问陈安平要不要一起去,陈安平问:“妈妈去吗?”爸爸说:“谁知道她。”

他回答:“那我在家里陪妈妈。”

那天出乎陈安平的意料,安和说她要煮饭,拧了几下旋钮,燃气灶一下子点不着,她掏出打火机“咔哒”一下,点着了火。陈安平看呆了。一碗葱炒鸡蛋,一盘红烧排骨,一碗冬瓜汤。安和把饭盛好,说:“饿了吧,快吃,待会儿就看春晚。”吃饭的时候安和说:“平平,你想养哪种狗,大的那种还是小一点的。”陈安平说:“大的。”他一想,又说:“不养,爸爸狗毛过敏。”安和笑笑,说:“没事,能养。”

大概到了九点,陈安平实在困了,关了电视说要睡觉。安和正打算下楼扔垃圾。她把垃圾放门口,回房间铺被子,让陈安平睡下。

不知过了多久,烟花爆炸声吵醒了陈安平,他睁开眼,看见窗外红、黄、绿、紫的大烟花在空中哗啦啦爆开,安和坐在床上,望着光影叠动的墙。“妈妈,我渴了……”陈安平迷迷糊糊地说。安和起身下床倒了杯温水,给陈安平喝下。他又安心睡去。

凌晨3点,安和盯着墙上的阴影,外面的鞭炮声还在沸腾。她想起2001年的那一晚,那根没点着的鞭炮被随手扔到了谷仓里。她想起那些书的作家,那个用丝袜自缢的三毛。她想起第一次见陈国强的时候,他鞋上的烂菜叶。她想起母亲坟头上的草。她想起北京,她想象里那个阳光灿烂的天安门广场。她想起镜子里自己日益苍老的脸。她想起赵兰清,最后一次见她的时候,她笑着说“除夕夜幽会,是不是很浪漫”,又笑着骑自行车走了。

安和起身下床,走向门廊。她把门打开,从还没扔的垃圾袋里,翻出丈夫的急性哮喘喷雾剂,用睡衣擦了擦,回屋锁上门,进了卧室,把喷雾剂放回床头柜里。外面还在放烟花,安和盖上被子,渐渐睡着了。

一旁的陈安平正梦见一只威武的大狗。

题图 | 图片来自unsplash

配图 | 文中配图均来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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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杀人犯”安和:在监狱里坐牢,在生活里服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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