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螳臂馆|胜利者简史:论《补天》之三

周林刚
2023-06-08 18:02
来源:澎湃新闻
澎湃研究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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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天》中的部分情节是鲁迅偶然写进去的。比如补天时女娲胯下出现了一位朝臣,沉痛地控诉女娲因为裸露而犯了“禽兽行”。虽然如此,小说中有关人的情节,还是构成了一条完整而严密的线索。

与女娲任人自由的做法相反,人的历史表现为对事物的独占。

起初女娲所造之人围绕着女娲欢快地打转。女娲甚至从他们身上学会了“第一回笑得合不拢嘴”。但很快,因为人数增多,人便与女娲渐行渐远。人的历史就从这一“出走”开始。

出走后人类发生的第一个历史事件是分类。人群分化成了两个大的基本类别。一类脱离政治,遁入仙山,修仙以求长生不死。至少这是从山上摔下来的那位道士传给徒弟们的秘密。另一类则在政治中相互征战,成王败寇。两类人最后在秦皇汉武寻访仙山的事迹中再次合流。这可能暗示,推动这次基本分化的,是同一个强有力的动机:自我保存。

政治中的争权夺利追求的是权势的扩张,需要勇气和冒险,看上去和自我保存的动机正好相反。但是,君王的冒险行为,以占取和垄断为目的,反而是最大程度的自我保存。与道士的修隐相比,君王们只是手段不同。道士修仙也不像表面看来的那样,将俗物置身事外,云淡风轻。他们想要长生不死的欲望,同样是最大限度地保存生命。他们同君王一样,也想把这种自我保存的激情,发展到超出凡人的限度之外。因而,称王称霸与海外升仙,在小说中只不过是同一个推动力的两极。

在这第一个历史性分类之后,两个类别当中的一个,也就是政治世界,再次分化为两类:胜者与败者。颛顼与康回(共工)两股势力相争,颛顼得胜。颛顼得胜之后,才出现了那个控诉女娲“裸露”罪行的朝臣。所以,这位道貌岸然的卫道士,属于胜利者的谱系。小说第三节所写的“禁军终于杀到”,以及往后的秦皇汉武这一整个系列,都是如此。

不过这里的谱系并不是血缘意义上的,而只是胜利者之间用“胜利”这个共同点连缀起来的谱系。胜利者的正统性比血缘建构的族谱更高。然而在一般的观念中,血缘的联系似乎更合乎自然,更有“说服力”,于是,胜利者运用优胜的暴力,把自己的族系,提升到造物主“嫡系”的高度,结果就把事情的本相颠倒了过来,族谱成了比得胜的事实更高的“原理”,只有胜利者是女娲的嫡传。

顺带说一句,《补天》中关于人之历史的“解释”,同历史学家顾劼刚的“古史辨”得出的结论,非常类似。顾劼刚发现,越是晚近的人类,在追溯自己的世系时,越是追溯得久远。他因此而疑古,甚至别出心裁地考证,大禹可能是条虫子的名字。

然而,鲁迅对顾劼刚的这些高论似乎颇为不屑。他在小说中,几次化用了顾劼刚的形象,对他进行讽刺。像《铸剑》开头的那只红鼻子老鼠,据说就取了顾劼刚鼻子红的形象。在《理水》中,则更是写进了一位“鸟头学者”,在“文化山上”大谈遗传学和“鲧是鱼而禹是虫”的空论。这已经无异于指名道姓的“诋毁”了。

那么这里是否存在某种矛盾?为什么鲁迅不能欣赏这些学院派的历史科学呢?原因可能有两个。第一个,大概是学院派“为知识而知识”的取向,同文学中“为艺术而艺术”的主张近似。鲁迅则站在“为人生”的立场。第二个则是历史科学对待神话的态度,在鲁迅看来,本身就是有疑问的。神话的意义主要不在是否经得起历史科学的考察,而在于它凝聚了一个民族的生存原理。因而,神话的“真相”并不是历史科学的研究对象。对待神话的恰当态度是哲学的态度,因为神话传递的是思想,不是史实。

言归正传。无论是修仙的道士,还是政争当中的失败者和胜利者,他们对女娲、对他们的创造之神,都有某种理解。道士们见到女娲时,称她为“上真”。因而,修仙以求长生的道士,是从他们自己的生存方式出发认识女娲的。女娲是他们那个“世界原理”的最高体现,是最高的“仙”。他们的修仙训练,实际上是对他们所理解的女娲的模仿。

政争中的人群同样模仿女娲,只是方式有别。他们把女娲当作最高法官一样的存在,向她求告,虽然他们每一派自己都在争夺这个最高司法官的地位。共工一派说,颛顼无道;颛顼一派则说,共工无道。他们自己呢,都是在“实行天讨”,只不过一胜一败。败者似乎委屈,求女娲主持公道;胜者则好像是在向女娲复命,祈求神灵给他们“首肯”。当然,女娲对哪一派都不作回应。因为她可能理解什么是战争,却显然不理解人类发明的这些战争理由。

无论是“上真”的形象,还是女娲“帝王”的形象,模仿者在面对她的时候,都带着某种畏惧。但从这个点开始往下,胜利者对着手补天的女娲,产生了新的态度。

首先产生的是敌意。补天需要青石。但是地上的青石不多。于是女娲就到“热闹处去寻些零碎”。可她遇到的是“冷笑,痛骂,或者抢回去”。最触目的是“抢回去”。这表示这些“热闹处”的人群已经把青石占为己有了。女娲未经许可便取用人的所有物,也就变成了侵犯者和掠夺者。

更进一步的,就是接着在女娲两腿之间出现的那位朝臣。他凭着人所发明的伦理纲常,宣布女娲是罪犯。小说中,这是在女娲死前最后一次出现的人类角色。女娲不仅仅是敌人,而且还是罪犯。作为敌人,女娲被汲汲于王霸事业的人群排斥在了“外部”。但是当女娲又被宣布为“国之常刑”所禁止的罪犯之后,她又被人类的刑法收服进了“内部”。女娲先是从“高高在上”的神明,降格为危险的敌对力量,进而又降格成了低于常人的罪犯或“禽兽”。胜利者不仅战胜了对手,而且还降伏了神明。

女娲死后,人类再次出现。那是人类的“禁军终于杀到”了。这是第三节的内容。这样就接上了第二节的情节。为什么“禁军杀到”?因为补天的女娲在第二节已经成了敌人和罪犯。“禁军”显然是来讨伐罪人的。补天燃起的大火,似乎就是人类眼中的战火。他们迟迟没有攻过来,因为他们并没有能力击败这场天火。他们不得不等到“望不见火光和烟尘的时候”。

也许通过这样的情节设置,鲁迅是想表达一种苦闷情绪:真正献身于有益的事业的人,得不到同情和理解。不过,我觉得苦闷的情绪即使有,也不是主要的。要点在于小说对胜利者历史真相的揭示

女娲死了,危险解除了,禁军在女娲的尸体上占去了最为丰腴的一块,然后仿佛得到天启一般“突然变了口风”。他们说,“惟有他们是女娲的嫡派”,然后改换了旗帜,称“女娲氏之肠”。死去的女娲又从敌人和罪犯,升到了祖宗神的宝座上,尽管宝座是空的,只有胜利者才能坐在上面。这样,胜者独占了女娲的肚皮,进而独占了女娲名号的使用权,并终于独占了女娲的功劳。他们将会在无数的世代传递中,宣扬女娲从来没有说出过的话: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大逆不道者不肖子孙也,不肖子孙者大逆不道也。

女娲之死和独占嫡系的故事反复上演。新来的胜利者撞开封闭的历史大门之后所做的头一件大事,就是再次关闭这道无形的门禁,并且发愿要永久地关上它。因为“惟有他们是女娲的嫡派”。此时,女娲在历史中起死回生之后就会再一次死去。与所谓“生生不息”的民族哲学相伴而行的,其实无非就是这种“死死不息”

总之,与女娲始终向创造的可能性开放不同,人史是一个反复封闭的过程。

写到这里,我突然想起了福柯所说的生命政治。与古典权力的“让你死”不同,生命政治运作的是“让你生”的权力。其实,在家国天下的传统当中,始终都是以生命政治为根底的。它的权力总是反复地暗示,人只有首先认清是谁给了你生命,才能脱离“禽兽”的行列,才配在世上存活。这一切都是“独占”行动的逻辑结果。历史和逻辑的一致程度,比想象的要严密地多。

《补天》的第三节虽然简短,却不是一个额外的补丁。它完成了随着女娲造人而引起的人的历史。人在女娲手中诞生,又从女娲身边出走,最后又回归到了女娲身边。只不过,这不是基督教神学当中那个失乐园又复乐园的故事,而是一个人类捕捉并奴役神明的故事。人间的事物纷繁多样,又到处相似;到处相似又彼此乖离。完全有可能,在最高程度的虔敬之中,却隐藏着最高程度的亵渎。

小说的结尾处,非政治的道士派和政治的帝王派合流了,起因是道士“想讨好”,把仙山的秘密奏闻了秦始皇,结果就开启了皇帝寻仙山求永生的故事。可见,道士和帝王终于互相羡慕,互相引诱,各自膨胀了既有的欲望,终于双双至于腐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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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林刚,系华东师范大学政治学系副教授。哲学想要解释一切,政治想要改造一切。政治哲学探讨政治与哲学之间的关系。它是两种有关“一切”的态度相遭遇的边疆地带,既连接,又区隔。我们用一些微弱的文字,在这块边疆地带建造一座叫做“螳臂馆”的小屋。

    责任编辑:单雪菱
    校对:栾梦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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