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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岁的老公,和他远离智能手机的复古生活丨镜相

2023-06-20 19:06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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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相栏目首发独家非虚构作品,如需转载,请至“湃客工坊”微信后台联系

作者丨潜秋云

编辑丨柳逸

21世纪里不用智能手机的人是什么样?别人我不清楚,我的老公大华是那种非常努力地想逃离数字世界的人。他出门不带手机、沟通直接电话、记东西习惯用手写、至今还坚持现金付账。他今年36岁,博士二年级,大我整整八年,活得却比我83岁的姥爷还原始,不网购、没抖音、不点外卖不打车,网上流传的热梗更是一问三不知。

他自己不玩也就罢了,还阻止我玩手机。理由是对眼睛不好、要注重隐私、要关注生活以及得整合时间。可我一句也听不进去。自从同居后,关于手机的矛盾集中爆发在我们家里,我俩隔三差五上演抢夺手机大战,他见我冥顽不化,甚至动了分手的念头。但是由于病了一场和一些意外,我观念也发生了些许改变:我真的有那么多需要关注的事吗?放下手机,我的生活又会有哪些不同?

“在他眼里玩手机有罪,而我罪不可赦”

饭吃完了,一家人围着桌子聊单位里的那些事儿,哪个分部组织部要改制了、党政培训要考试之类,我插不上话,实在不知道该干什么,只好起身说想去卫生间。我前脚拿起手机溜进厕所,还没来得及关门,大华后脚就用腿抵住了我的门,伸进了胳膊。

门缝里露出他的手,四指回弯,招小动物似的,示意我上缴赃物。空等了半天见我没反应,他说“快点儿,别让我进去。”“就一小会儿,5分钟。”我央求,他则铁面无情,一声不吭地保持着姿势。僵持了大半天,我执意解锁了手机,正准备看朋友圈,突然一只大手冲进来抢走了我的宝贝,然后迅速关门把我留在原地。

等我回过神来,只感到怒不可遏。出了婆婆家,我余怒未消,一路气鼓鼓地快步走回同小区的我们俩的出租房,任他在后面喊我、求我、赔礼道歉,也没有理会。

这已经不是我们第一次因为手机发生矛盾,有一次,我趁他睡着,半夜把手机偷进了卧室。我玩儿得困到不行,手机掉在了他脸上,他半夜惊醒,气不打一处来,劈头盖脸骂了我半天。从那以后我消停了很久。可连日来我工作繁忙,晚上还要上公务员网课,唯一的放松消遣也要被管束,我的心情相当糟糕。他见我真生气了,只好贴上笑脸捧回手机:“之前怎么说的?可以玩儿,但要控制在规定的时间内,你看看你每天都超时。”说着又准备翻出手机的电量统计。“8个小时,是吧,除了不在家的时间你都在玩儿!”我狡辩说公司每天要更新抖音,不碰手机怎么拍摄、怎么剪辑、怎么上传,“你不上班以为我们也都不用吃饭?”

他一下就指出漏洞,微博时间占了40%,“短视频也要上传到微博上吗?”我抢过手机,在后台上一个个消除打开的应用,钉钉、微博、抖音、剪映、相册、小红书、微信、招商银行……足足删了半分钟,他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

大华是一个远离互联网文明的人,他抗拒数字世界,讨厌智能手机、智能电视、智能语音机器人等一系列聪明的新科技。平日里除了回复消息,你几乎很难看到他摆弄手机。理由是“看得头疼”。

他的微信列表里只有不到200个好友,2个群聊,朋友圈十年更新没超过10条。和一分钟不看手机就不行的我相比,他简直是生活在上个世纪的人——他也的确很想回到上个世纪,过上别着BP机、手拿收音机、手写信件、谁也别打扰谁的复古生活。

作者供图:他的老年手机,里面保存的是我们去北京玩的照片

在网上,或许我是他唯一需要维护关系的人。他偶尔看见我的信息会回复一两句,也不是天生寡言或者故意冷暴力,他在现实中也爱表达,只是真的不常上网,看不到我的消息。在2020年我从深圳回到山西老家之前,我们进行了长达5年的异地恋。很难想象,五年里和一个不常用手机的人如何沟通、维持恋情。确实十分艰难,一开始,因为他不秒回信息,我常常气急败坏,有时连着发几屏小作文过去泄愤,但也经常是石沉大海,或换回短短几句回复。

我以前总猜来猜去,“他到底在忙什么?”等了几个小时后,他淡淡地回复:看书。我怪他不和我多说说话,他立马一个电话过来,说“想说话了就直接给我打电话,一次性把话说完”。不用手机的时候,他大部分时间都在看书或者盯盘炒股。他最大的爱好是买书,经济学类的,一个礼拜就要购置一摞,家里足足堆了好几百本。他看书速度很快,一两天一本。剩下来的时间就用来骑摩托车或者爬山。

有一次他去深圳看我,地铁里大家都低着头看手机,他看见直叹气。我下了班后,在出租屋的瑜伽垫上歪着脑袋刷抖音,他惊讶地问,“你每天就是这么过日子的吗?”我说谁下班都这样。那之后,他给我报了网上的期货学习班,希望我能利用空闲时间多些长进。

在他眼里玩手机有罪,而我罪不可赦。

逃离还是拥抱?面对数字世界的夫妻内战

大华自我认识他时就是这样,2015年,大学一年级的我攒了一学期的学费和舍友出国旅游,在一家旅店里遇到了独自出门的他。初见时他性格慢热,不爱和人多说话,我则大大咧咧,凑上前和人家强聊,聊了几句发现他和我居然是同乡,于是便拉着他一起玩儿。加上微信后我发现他的朋友圈居然一条内容都没有,非常神秘,微信回复也有一搭没一搭。

更引起我注意的是,他手机里居然没有谷歌地图,而是手拿着纸质地图和书本攻略,很是罕见。我问他装书不沉吗,为什么不下载APP,他说手机是有急事才用,其他时候不用。就连拍照,他也是举着照相机。直到后来,他独自前往约旦旅行遭人抢劫,才在手机上和我诉苦。

他如此拒绝数字世界,可能和他从小接受的教育有关。他是独生子,家族小,几乎没什么同辈兄弟。父母培养他弹钢琴,他性子也比较安静,男孩子们喜欢的各类运动、网络游戏他都不感兴趣。他妈妈说,他小时候唯一的爱好就是拆卸各种东西,长大了就是看书,受不得一点嘈杂。

他很怕吵,不喜欢声音嘈杂的短视频。我们曾聊到“希望什么东西赶紧灭绝”,我列举了最害怕的老鼠和讨厌的蚊子,他则一本正经,最希望抖音消失。晚上睡觉他从不带手机进卧室,他怕手机偷听我们说话;平常他很少网购,想买什么东西就直接去商场,因为不想浪费太多时间在选择上;我的工作是编辑,过往频频生产出爆文,阅读量数以千万计,他却一篇都没读过,一问就是“网上的东西都是糊弄人的”。

他的iPhone8一个礼拜才充一次电,上面除了微信、支付宝、学习强国这些十分必要的软件,只装了炒股软件。如果想干其他的,则专机专用。看书用kindle、听广播用收音机、算术用计算机、拍照用照相机,拒绝将什么都装进手机里。他振振有词,“手机就是奴役现代人的工具,千万别被它控制。”

谁也不想被控制,但身为“社畜”哪有什么选择权。有时候半夜还得在对接群里回复“收到”。他则有资本讲这些豪言壮语。工作上,他在一家大型国企干闲职,基本没人给他安排事务,这也直接减少了他对手机的需求;生活里,他朋友很少,只有三四个一起长大的厂矿子弟,他们经常聚会吃饭,约着一起闲聊,有小群他也总是潜水,会看不会说——人家聊的新鲜事他也插不上话。

我问他担不担心被时代抛弃,他反问,“时代能进化多快?你成天不学习还不担心被抛弃,我担心什么?”一句话把我噎了回去。

关于手机的矛盾在我们同居之后愈演愈烈。

2020年,因为疫情和公司改制,我决定回乡发展。大华大展双臂欢迎我的到来,他专门租了房子,给我买了电动车,还托人给我在本地一家制造厂找了份清闲的宣传工作。在他的设想中,我们顺利相处半年后他就会去我家提亲,然后小两口在县城里过上幸福安稳的小日子。

没想到回来后剧情发展并没有这么顺利。我的工资从一万多降到以前的零头3500元,我的朋友都散落在广东各地,我的事业更是被直接摧毁。我非常难适应这种落差,手机成了我唯一的精神寄托。我在互联网上查看兼职,联络老友,也追踪世界,几乎时时刻刻抱着手机。他看我闷头沉浸在虚拟空间,便带我去爬山、逛周围景点、骑摩托,不理解我为什么“没事儿还要玩儿手机”。

图源:视觉中国

他说:微博上这些信息和你有什么关系?当代人每天面对的都是信息洪流,但你要真正找到和你相关、对你有利的东西,你需要知识和知识变成的智慧,而不是信息。

我撇撇嘴,也不理解他。我是在后来才发现他出门居然不带手机的,我问他,有人有急事找你怎么办,他说除了你没人找我。“那你付钱怎么办?”“车里有现金。”“需要拍照或者是导航呢?”“哪有那么多需要。”

他不用,也不想我用。可想而知,和一个上世纪人生活在一起,回来之后我的生活多么了无生趣。我们家的夜晚总是沉默的,他在看书、查文献,我在写作,因为我若是玩手机,他就会勒令我赶紧收起来、找点儿正事儿干。

偶尔打开电视,我们也不在一个频道,有一次等待广告的途中我习惯性掏出手机看,他质问:“你就不能每次只干一件事吗?”说着就来抢我的手机。我和他在拉扯中失手将手机摔了出去,最后手机被摔得屏幕裂缝。我们同居之后的第一次世界大战就这样爆发了。

结果是,他赔了我一部最新款手机,前提是答应他每天使用时间不超过5小时,他要定期检查。于是我就像小孩子一样,一回家就把手机上交,他则来分析我的使用时间。用他的态度审视,手机成了破坏我们感情的头号敌人。

两条平行线的逐渐靠拢

“只要你不玩儿手机,你就会发现你时间非常充裕。”周末的早上他总会强调这句话。我有拖延症,早上进了厕所玩儿半个小时都出不来,他一关wifi我就立马能起身;我写稿子赶截止日期时,他说“我给你保管手机”,这样我就能很快专注写完。

常年在深圳工作压力大,导致我总是休息不好,夜里迟迟进入不了深度睡眠。还没去看医生时他就替我诊断:天天玩手机,你的脑袋每天消耗那么多,能睡好吗?去了一家中医院,医生说“魂不入窍”所致,大意也是远离电子产品早点休息。他如获尚方宝剑,从此剥夺了我晚上带手机进卧室的权利。

作者供图:卧室只有一个闹钟,其他电子产品一律不许入内

不得不说,其实是有效果的。夜晚没有手机的我为了打发时间只能捡起一本书看,书里没有强刺激的内容,看不了几页我就犯困,休息时间果然提前了很多。没了手机,我也意识到自己没那么重要。有一回周末我们出门游玩,走得太仓促我忘记带手机,一整天我焦虑不已,想着回来后肯定消息爆炸,结果除了打广告的根本没人理我,我失落不已。

“我就说了吧,哪有那么多重要的事”

大华觉得除了父母家人,外界的新闻一律与自己无关,他说知道有这么个事儿即可,不必看完事件看细节,看了细节看评论。他特别反对我看抖音上“五分钟看完xxx”的电影讲解,“人家拍了好几年,让你一句话就说完了。有刷抖音的时间不如沉下心来专门看一部电影,看一本书。”

相处时间越长,我们越像两条彼此靠拢的平行线。我渐渐受他的影响,试图克制自己玩儿手机的时间,大华也在我的影响之下缓步走向现代社会——疫情愈发严重的2022年,他意识到再不带手机简直是寸步难行了。

即便我们生活在十八线小县城,手机查码也随处可见。我们看电影需要出示绿码,他和人家说没带手机不能进吗。那人很狐疑地看他,不敢相信21世纪有人不带手机出门;查核酸需要出示登记记录,他一开始是和我绑定、一起出门做,后来单位天天要定位打卡,他没招了,只好随身带上了手机。

这件事的最大获益者是我。我有事儿没事儿就给他发信息骚扰,他的回复速度明显加快,还在我的传授之下学会了买团购券、用抖音查东西、找ChatGPT干活等技能,只是大部分时候还是能不用则不用。

他渐渐开始理解我为什么每天沉迷。在大城市里,我有丰富的娱乐生活,去看展、逛商场、去香港、和同学聚餐,而在小县城里,每天下了班,我们骑上电动车在街巷里逛,日复一日,实在没有生活的新鲜感可言。手机能让我看到世界,查找东西,高效地和人沟通,也能添补内心的空虚。有时看到好玩儿的梗,他还会主动和我分享,和以前比简直判若两人。

受他影响多了,我也开始介意起总是玩儿手机的人。我回我家吃饭时,姐姐家的三个孩子一直吵闹,她妈妈为了让他们消停点,一人发了一部手机。瞬间家里安静的像没来过孩子一样。和孩子们说句话,人家也迟迟不答应,再问就是“打完这局”。我这才意识到,被忽略的感受很不好。如果强行抢走手机,他们则眼神涣散,大哭大闹,像给瘾君子强行戒毒。

图源:视觉中国

我联想到之前大华总和我说,只要我一拿起手机,就感觉我变了个人似的,虽然在一个空间里,他还是很孤单。很多时候我回家一卸书包,就瘫在沙发里看手机。他想和我聊聊天我也是敷衍两句,手机让我们愈发疏离。

过年的时候,他去我家吃饭,发现饭后我们家每个人都是盯着屏幕各干各的,亲情寡淡,让他很不适;有一段时间他对我脸色很不好,甚至都起了分手的心思,可神经大条的我沉迷网络,根本没注意;我的睡眠问题越来越严重,直到被医生检查出患有怪病(RBD)可能影响到晚年时,我才惊觉,原来夜晚的时间那么重要。

我开始有意识地想戒掉网络。但这确实很困难。我设定了每个APP的运行时间,微信一小时,微博一小时,抖音半小时,剩下的东西能不碰就不碰。刚实行的时候完全能用“痛苦”来形容,没事儿就想掏出来看一下朋友圈有没有人更新,微博上有什么八卦,可一看大屏幕上的数字又强行忍住了。隔了一个礼拜之后,我也渐渐习惯了找点事做。

看书、听广播、打扫卫生、养绿植、甚至和朋友煲电话粥。手机之外我尽量让自己丰盈起来,我以前每天上下班路上都要听一些音频类的报道,假装自己很努力、很向上地在生活,可实际上,碎片化的学习大多数时候都是左耳朵进、右耳多出。现在我关闭一切声音,用这20多分钟的时间思考今天要做的事,也发现了路上的风景原来这么好。

下班之后,我也很少碰手机了,我开始和老公聊天,讲述公司一天发生的事情。一点小八卦我也会专门记下来当做新鲜事儿分享给大华,他也如此,我们对彼此的圈子越来越熟悉。晚上我们会一起回婆婆家吃晚饭,饭后骑上电动车去逛小县城。夜间8点到10点,两人都有各自的安排,没有稿子需要写的时候我也学着尽量多读一点书,锻炼一下身体。

当生活进入某种固定的模式,中年就到来了。不知不觉,我发现自己也很久没有更新朋友圈了。偶尔有深圳的朋友来问我最近在忙什么,我也很不好意思地解释:平淡生活,没有什么值得说道的。只是我发现自己内心更平静了,好像越长大,越发现除了自己和家人,没有什么是特别重要的。

目前镜相栏目除定期发布的主题征稿活动外,也长期接受非虚构作品投稿。关于稿件,可以是大时代下的小人物,有群像意义的个体故事,或反映社会现象和症候的作品等。总之,我们希望所有值得讲述的好故事都得到应有的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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