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座｜中国和美国之间的贸易关系有多重要？

【编者按】

旅美历史学者宋念申前不久在北京的机遇空间举办了一场新书《发现东亚》的分享会。在讲座中，宋念申主要谈及了最近很受关注的中美贸易，从中美贸易关系的历史来审视如今的现状。澎湃新闻获得授权刊载本次讲座的文字整理稿，内容经作者本人审定。

提到中美贸易，大家想到它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最早中国和美洲之间的联系是怎么样形成的？

两百八十多年前，1774年12月，有三艘从英国驶向北美十三州殖民地的商船，想在波士顿靠岸，但是被阻挡了，当地人不让他们靠岸。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当地反抗者在一个名叫“自由之子”的组织的带领下登上了这三艘船，把船上装载的共340箱茶叶全部倾倒进波士顿的海湾里。这就是我们耳熟能详的所谓“波士顿倾茶事件”。

为什么他们要做这么一件事？

首先美洲人当时是不能直接从中国买茶叶的，他们要通过英国东印度公司，这中间出现一个问题，英国对英国东印度公司的茶叶征收很高的税额，这就导致英国东印度公司的竞争力不如它的欧洲竞争对手，特别是荷兰的东印度公司，再加上走私猖獗，以至于到了1773年的时候大量茶叶积压。东印度公司是垄断性的国家特许公司，东印度公司一家的财政收入占到英国国库收入的10%-20%，东印度公司如果出问题，会引发英国整个国家财政危机。

英国政府救市的方式就是在1773年通过了一个很重要的提案——《茶叶法》，对东印度公司茶叶税进行大量减免，只保留了小额的象征性的茶叶税。原来的贸易壁垒取消掉以后，运到北美的茶叶的价格正好低于私商的价格。所以这时候再来看所谓波士顿倾茶事件，我们发现了一些不一样的意义。美国追求政治自由的建国神话，某种角度说是一群走私商为了自己的利益，不想茶叶价格被东印度公司所垄断，于是发动的一个抗议事件。

那么这个事件中的340箱茶叶，是什么茶叶？

这340箱茶叶全部来自中国。这里面占大头的是武夷红茶，也有部分绿茶。这个茶叶积压了多久？历史材料表明，它们在东印度公司的货舱至少积压了一年到两年以上。

所以我们看到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中国福建和安徽的茶农在两年前，甚至三年前，不经意采摘下的这些叶片，制作成产品，由东印度公司装箱带回印度，再千里迢迢带回英国，然后两年以后，在一个叫波士顿的地方，掀起了革命的狂澜。所以中美贸易有多重要？它间接引发了美国革命，改变了一个国家的历程，塑造了一个新的国家。

但是波士顿倾茶事件也不能算是中国和美洲贸易的起点。可能有些读者知道，我们很多农作物是明代后期从美洲输入的，比如辣椒、玉米、土豆、番薯、西红柿、花生、向日葵。我每次回美国一定要买一些麻辣花生，那是我最喜欢的零食。想想那一包里，除了花椒是咱们自己原产的，花生、辣椒全部是美洲原产然后输入到中国来的。今天大概没有办法想象如果我们的食谱里去掉辣椒、花生会怎么样？另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物产——烟。

所以，中国和美国之间的贸易关系有多重要？它改变了我们整个饮食结构，极大地丰富了中国人或者东亚人的食谱和生活方式。那么这样一种贸易连接是怎么形成的？可能有的读者知道，大航海时代，哥伦布“发现”了美洲，带动了整个美洲和欧洲之间的联系。没错，历史大背景是15世纪大航海时代的到来。那么欧洲人为什么要航海？因为欧洲人有迫切要开辟新航道的需要。大航海受两个最主要因素的刺激，一个是地缘政治上的，奥斯曼土耳其的崛起，使得原来欧洲和亚洲之间的贸易通途被打断了。原来的一些重要的贸易节点衰落了，比如威尼斯和热那亚。与此同时，新的海洋帝国借垄断贸易通途的方式崛起了，比如西班牙和葡萄牙。它们不是陆上帝国，他们控制的是海上航道。西班牙和葡萄牙最早去航海，就是为了寻找通往东亚的新的贸易道路，所以不是为了“发现”美洲去“发现”美洲，而是他们要到东方去，所以哥伦布来到中美洲的时候，他以为他到的是印度。也就是说整个美洲的“发现”，就是在欧洲对亚洲强大的贸易需求下才发生的。

第二个重要因素也跟具体商品相关。当时一个很重要的商品是皮毛，我们知道15、16世纪的时候地球经历了一次气侯变化，有的人称为小冰期。气侯变冷，皮毛变得尤其重要。两个最著名的皮毛产地，一个就在北美洲，特别是沿着哈德逊河往上一直到今天加拿大境内，这一条是非常重要的皮毛产地，欧洲人会拿自己的产品，比如酒跟当地的印第安人换皮毛，再把皮毛拉回到欧洲。第二个产地是西伯利亚，俄国人同样因为受到这个经贸的刺激要不断地往东探寻新的皮毛来源地。所以俄国的东扩跟我们理解不断侵略别国领土去殖民还不一样，因为一开始他没有领土要求，一点一点沿着河流向东，就是寻找新的皮毛产地，直到17世纪后半期的时候到达黑龙江流域，跟中国发生了一次冲突。这个冲突的背景也是亚欧之间的经贸联系。

另外，欧洲人到了美洲以后发现了非常多的白银，他们为了掠夺中美洲和南美洲的银矿，而去殖民、屠杀原住民。欧洲人要白银是为了什么？一个重要的用途是用来买换取亚洲的物产，比如中国的茶叶以及瓷器。

茶叶特别有意思，它传到欧洲后带动了欧洲贵族的饮茶风俗。那时候茶叶卖得可贵了，一镑茶叶的价格相当于一个普通工人几个月的工资，所以茶叶被卖到欧洲以后，它的价格和产生的利润是惊人的。但是茶叶跟其他产品不一样，它只产在中国。所以在早期全球化贸易网络里，中国是一个垄断者，垄断了茶叶的生产和初售环节，我们可以想象当时中国在全球贸易体系下是多么重要。这还只是一个产品，此外还有丝绸和瓷器。当今世界，如果一个国家可以垄断这么重要的一个商品的生产环节的话，没有哪个人会说它是全球化贸易里面次要角色。茶叶对于英国人来讲是日常生活不可或缺的东西，对于俄国人也是，所以这样它被中国一家垄断，你想想是什么结果？欧洲人必须要找到东西跟中国人换，所以他们发现一个东西，这个是中国产量不高但急缺的，这就是白银。

从明朝中后期开始，中国逐渐建立了银、铜本位的财政体系，但是中国自己不太产银，怎么办？换。两个地方，一个是我们邻国日本当时发现了几个银矿，还有就是美洲。虽然学者有不同的估计，但是保守地说，从16到19世纪，在美洲产的白银，至少二分之一最后的落脚点都在中国。从这点我们可以看到中国和世界之间的贸易连接是非常紧密的，绝对不是从1978年改革开放以后才开始的，在那之前就非常紧密，紧密到什么程度？我刚才说了，连欧洲人误打误撞去发现美洲都是为了跟亚洲的印度人和中国人做生意，连中国人自己的食谱都改变了，就是这么紧密。

我们可以看到很多后来的历史现象，或者说历史产品，实际上都跟15、16世纪开发出来的全球贸易网络有极大的关系。

到了19世纪，中美间的贸易和中英贸易面临同样的问题，白银产量下降，能够拿来跟中国交换的商品有限，怎么办？所以一些美国商人加入了英国散商的行为，贩卖鸦片到中国。大家都知道鸦片战争是中国所谓近代史的起点，它跟美国有没有关系？有关系，而且是很紧密的关系，我们通过把这段历史串起来就知道，如果没有这样一个紧密的跨大西洋和太平洋的贸易网络，鸦片战争本身可能不会以我们现在所知道的方式发生，所以鸦片战争不是一个孤立的中国史事件，它是一个全球史的事件，而且它所展现的全球贸易之间的连带远远比我们理解的要多得多。

我们学习中国历史，很多人会说一句非常老套的话，就是鸦片战争的发生是因为中国闭关锁国，我们拒绝跟国外进行交往、沟通，所以英国人拿船坚炮利把我们国门打开了。其实你仔细看历史的话，我们的国门从来是开的，中国在早期全球化过程中所起到的作用是至关重要的，可以说没有中国根本不会存在我们知道的所谓早期全球化，大航海的时代也不会到来，而且中国在整个贸易全球化里面扮演的是一个非常主要的角色，中国的贸易量可以牵动欧洲一个国家的政策。

我很钦佩的一个加拿大的历史学家卜正民，他有很多书被翻译成中文了。其中有一本讲述早期全球贸易联系的书，叫《维米尔的帽子》（Vermeer's Hat），里面有一句话，大意是欧洲的潮汐是由中国牵引的，这个描写非常有诗意，但也非常有道理。所以这样一种叙事，当我们串联起来的时候会促使我们更深入地思考中国的历史是不是像我们小的时候学的那样，曾经是一个封闭落后愚昧保守停滞的帝国，不得不被现代一种新兴的文明——不管这个文明我们叫它西方文明、工业文明，还是叫它殖民文明——我们不得不被这种文明所打破，然后接受一种朝向未来美好的一种文明。可能我们需要反思一下这样一种固定的叙事。

我是一个历史学者，如果你问我中美贸易纷争会走向什么样的方向，我不知道，我不能够提供答案。但是我想说的是，中美贸易从早期全球化开始以来，就是最重要的贸易关系之一，它从来扮演着一个非常重要的角色，过去是，今天是，可能以后还会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