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访谈 | 王天挺:非虚构写作和文学在打动人方面是共通的

2018-08-25 11:17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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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道‘激情杀人’案件可不符合一个古典型记者的理想,何况有的时候还要背上“为凶手辩护”的名声。渐渐地,我的同事们都去报道诈骗、裸贷和校园霸凌了。只有我还心存侥幸,希望能找到更具传奇性的谋杀。”

王天挺曾在一篇特稿中这样描述心底里冒出的创作欲望。以《北京零点后》成名,王天挺曾在100多个信息源中发掘能描摹北京深夜每一个鲜活因子,直到没有细节可以再抠、再没有消息源可找。他从《人物》杂志实习生进入特稿领域,又先后转入“One实验室”、“故事硬核”等非虚构写作平台。现在他认为,不管是文学还是非虚构,在“打动人”这一点上是一致的,追求的不应该是“我要去写一篇伟大的非虚构作品”,而是这个东西真的很打动我,想把它呈现出来让更多的人知道,这才是目的。

以下为王天挺专访。

访谈人:刘蒙之

Q:您怎样获得报道的主题?在写作中,您更喜欢自己构思还是从编辑那里接受任务?

A:主要是从平时的新闻和阅读里面获得。会有一些新闻让你觉得“啊,这里面好像有故事”或者“这是个有社会价值的选题但没深入”,我们就会去做资料,论证一下是否真的有必要去做。阅读和观看也是一种找选题方向,比如我看奥威尔的《英国式谋杀的衰落》,就会觉得中国好像也有个类似的过程,就可以去写一写。前几天我又看了一部日剧叫《山田孝之的戛纳电影节》,我觉得里面处理叙事的方法特别有意思,我就想找个导演也有这种方法写一篇。事实上,从自己的兴趣出发,写得也会更有乐趣一点。从编辑那接题大多是记者选题灾荒的时候,你并没有多少选择。但我后来发现,被强制派送的题有一个好处,它经常能挑战你的极限,原来你并不感兴趣的、觉得不擅长的选题,操作以后却觉得还不错。它扩展了你的能力和认识边界,不让你总在自己的世界观里呆着,平时的生活里我们很少有这样的机会。

Q:哪些题材会特别容易让您感兴趣?

A:对我来说,有重大社会意义的和能产生写作美学的两种。比如说我前段时间看的一部美国的纪录片《OJ辛普森:美国制造》,看完你会觉得这是非虚构题材所能做出的最好呈现,非虚构有自己的优势和劣势,但只有面对真正的社会问题,才能引发思考,反正我在看这部片子的时候每一秒都在反思。“非虚构”是这几年被反刍到烂的词,老实说我不觉得它有什么研究价值,它就是个伪命题,顶多是个协作共同体,不是什么伟大的事业。你只有看到特定的作品才会有感触,而不是一听到这个词就高潮。另一个选题是我的个人爱好,我这个人比较浅薄,喜欢那些漂漂亮亮的东西,看到有美感和设计感的东西就会很开心。文章也一样。我喜欢特立斯并不只是喜欢他的技术和小花招,而是因为他始终在追求卓越。“卓越“这个东西很难说清楚,但从每个人自身来说,你知道自己是在提高还是在重复,我们很多时候失去了追求卓越的心。因为这玩意太难、太累,比不上去讲公开课——那是对陈旧知识和套路的总结。但没有人会因为知道套路就写好的,只有想“写好”才能写好。《猎奇之旅》最近再版了,我又重看了遍,特立斯就说他从未想用什么新方法办事,他只是想写得像菲茨杰拉德,这本书里面他还用了欧文·肖和约翰·奥哈拉短篇小说的语言。

Q:对您来说,一个好选题的要素是什么?

A:社会价值、人性深度、时代意义……这个问题可能想问的是“什么是重大选题”,好选题对我来说真的只有一个标准:看完之后能打动人。看了很多虚张声势的报道,采了很多人,很巨型很庞大,但看完没有一点打动你。有很多小的选题,比如涵漠给一只猫写的讣闻,不大但打动人。这对我来说就够了。但重大选题、有影响力选题这么做是没错的。

Q:会有多个选题同时进行的情况吗?如果有,怎样协调的?

A:我很少有。我没有办法,同时做两件事会让我焦虑,我写稿的时候我妈给我发微信我都会烦,期间我也不会跟朋友去吃饭。这种状况会持续到写稿结束,然后我重新变成了一个好人。很糟糕的一种处理任务的习惯,我对我的朋友感到非常抱歉,还有我妈。

Q:确定选题后,您如何决定采访对象?

A:先确定最理想的采访对象,再确定比较容易找到的采访对象。这种决定就是根据你对文章的想象,要有什么身份的人出现,要不要有专家的观点引用?每个人在文章中都有特定的作用,想好它们是什么,然后用叙事的方法连接起来。

Q:一旦您决定想要采访某个人,您更喜欢以怎样的方式接近他?

A:发微信、短信或者邮件。我有打电话恐惧,有段时间很挣扎一个电话都打不出去。别人在电话里拒绝我,我也不知道怎么说服他,一般对话在一个回合内就结束。我更希望的自己是能够找到采访对象接受采访的理由,告诉他这对我俩都是有价值的。我希望采访对象能从采访中也获得点什么,我不希望自己成为那种一味索取的角色,这种角色会让我厌恶自己。

Q:在您看来,采访中与采访对象需要保持距离吗?多大的距离比较适合?您认为自己对哪类采访对象更具亲和力?

A:距离这东西比较微妙,大概是1.233333米?我知道很多采访者是不跟采访对象合影的,因为避免粉丝身份出现。我自己也不合,但可能是纯粹不喜欢照相。但还有一种情况,你跟随采访对象几天,这就要求你们必须熟起来,这时候距离就会比较近。好处和坏处都有,但总体收益更大,因为这一般是人物而不是调查报道。我对谁都没有亲和力,可能对老头和老太有一点,他们本身也比较絮叨。

Q:在进行采访的过程中,有没有什么东西是您特别喜欢或特别讨厌的?

A:讨厌专访的时候周围一堆人。喜欢那堆人觉得无聊自己走开的时刻。

Q:关于采访地点,您有什么特别的喜好吗?比如,最喜欢在哪里采访?最不喜欢在哪里采访?为什么?

A:不考虑采访对象身份。家很合适的,因为最放松。办公室和咖啡厅都比较正式。跟随式的移动也很好,火车和飞机上都有大把时间闲聊。闲聊最容易聊出东西。公司办公室可能最麻烦,每次都搞得像开会,助理什么围在老板周围,总不能在下属面前说错话吧?老板就总端着。

Q:怎样说服您的采访对象坦诚地与您交谈?对此,有哪些采访技巧可以分享一下?

A:我没有可以分享的。我的采访很烂。我不善于跟人打交道,碰到会聊又很得体的采访对象我会松一口气,碰到脸臭的我无计可施,念完问题仓皇离开,再松一口气。

Q:发现采访对象有说谎的嫌疑,会怎么做?

A:追问喽,一般就是“但是你身边的某某某这样说过,你是不是记错了?”再说说谎也很好,说明他对那个问题很敏感,再去找更多的相关人士证实,可能就发现了他最在意的东西。

Q:在采访中,有过和采访对象产生冲突、敌对的经历吗?如果有,能简单描述一下这些经历吗?

A:没有。因为我比较怂。

Q:怎么对付性格怪异,不好沟通的采访对象?

A:一般同意接受采访的很少会这样。你觉得性格怪异只能说明你不理解他,你需要回去重新做功课。每个人都有感兴趣和在乎的事。

Q:如果采访对象的信念是错误的,您会在多大程度上质疑他们?

A:对和错的判断不在我这。顶多说信念不一样,让他先充分表达自己的观点,我提出自己的疑惑,他再解答。这不是一种再好不过的交流方式吗?至于对错,这真的不是采访时候需要考虑的。

Q:关于采访中获得的信息,哪些可以公之于众,哪些不可以公之于众,对此,您有商量的余地吗?

A:事先商量好的就不会写。也不会轻易答应,看是什么,如果写了让人的工作生活产生巨大变故,我不会写。但只是让自己的公众形象看起来完美一点,那我管你呢。

Q:您怎么知道项目的采访和报道阶段已经结束,您可以开始写作了?

A:截稿期快到了的时候。

Q:您怎样开始写作?您有一个写作的固定程序吗?

A:有,先变成世界上最讨厌的人。然后拖延。

Q:写作有主题吗?一开始就产生,还是过程中慢慢形成?

A:大部分时候采访的时候就有主题了,采访过程中就会修正。写作的时候肯定会有的,但确实很多主题是在写完才发现的。因为写作是你对这个人更深入了解的过程,会有新的感知,就需要重新修改。

Q:写作前,拟提纲吗?如果有,一般会怎么下手?

A:每个人习惯不一样。我习惯不好,很少拟,喜欢让故事自己往前走。但大多数时候是失败导致拖稿,不是一种职业的写作方法,并不好。

Q:写作中重建场景的时候,能做到真实吗?如何做到?

A:拍照片啊。我喜欢在采访的时候拍一下,写得时候找出来就好了,什么角落有什么很清楚。我记得我写过韩松的办公室,巨乱,但有照片,真的不是什么大问题。

Q:怎样安排文章段落间的衔接?《北京零点后》招致批评的一方面就是“文章的衔接不够”,如果给您一次机会重新写作,会怎么安排文章间的衔接?

A:安排不了。我想过,之前的文章不是按照叙事逻辑或者镜头逻辑的,从一个场景跳到另一个场景没有解释。我当时想是不是以渣土车为视角,然后开过文中提到的所有地方,但后来发现难度很大。或者有什么解释逻辑叙事的方式,但我没想到怎么弄。后来写《国贸三期》这个问题还是绕不过去。希望有人能写个别的解决一下这个问题。

Q:一天中有什么时间是您的写作的高产期?您觉得怎样的身心状态更适合您的写作?

A:截稿期前。原来还熬夜,现在熬不动了,觉得上午就很好——如果能开始写的话。有钱最适合。

Q:在采访和写作中,有哪些必须要坚守的原则?

A:不要糊弄自己的真实感受。不要编造事实。不要拖稿。

Q:您对数字情有独钟,许多报道中均出现了大量的数字,拿《北京零点后》来说,全篇6000多字,33段,出现了158个数字。为什么对数字情有独钟?在您看来,数字对报道的作用在于?这些数字来源是?怎么保证这些数字的准确性?

A:我对数字半毛钱独钟都没。这种写法,数字作为事实的作用很小,只是一个让文章更好玩的工具。比方说,如果一个关于事实的陈述是“急救中心有23辆车”,那么我的文章中通常表述是”有23辆急救车的救护中心“,数字其实不是我要强调的重心,它很大程度上只是一个使文章有趣、使节奏更强的道具。

Q:写作对您来说,意味着什么?有哪些写作动力?

A:第一是工作。我擅长也不见得就喜欢。动力就是完成工作挣工资。但某些特定的时候,写作确实能让人短暂离开现在的世界,沉浸在另一个更有趣的世界里,这种体验很少,但很值得。

Q:特稿和非虚构写作有什么关系?它们和文学的界限在于?

A:概念的东西留给老师。我还是抱有之前的观点,不管是文学还是非虚构,在“打动人”这一点上是一致的,你去追求的不应该是“我要去写一篇伟大的非虚构作品”,而是这个东西真的很打动我,想把它呈现出来让更多的人知道,这才是你的目的,文学不是一样吗?只是手段不同。我们现在过于为了写分虚构而写,这是很莫名其妙的事,除非你打算拿这个概念赚钱,要不它什么都不是。我之后打算写一部虚构作品,叫做《我欠中国非虚构一篇稿》。

Q:从《人物》到《GQ》再到《人间》,所在媒体和平台的改变对选题、采访、写作风格有哪些影响?

A:选题会更加多样化,不仅能写明星名人、底层人物,也能写中产阶级。可以丰富自己的经历,对每个群体的人理解也会不一样。写作风格上总是你自己的风格吧。

Q:在作品发表之前,您会将报道让采访对象看吗?如果有,这样做对写作有哪些帮助?他们有何反应?

A:如果之前有承诺就给看。99%的时候不给看。当然对写作不会有什么帮助,每个人都喜欢改稿,还都觉得自己改得不错。就像我在歌星面前唱歌一样,我觉得我唱得也好呀。如果答应没办法,就是一个你来我往的博弈过程,删掉多少,怎么删,什么绝对不能动。大部分时候坐着的精力都耗费在这上面。

Q:平常喜欢看什么类型的书?能谈一下您的阅读史吗?哪些作家和记者影响过您的写作风格?

A:科幻、推理很喜欢。非虚构纯粹当成工作看,特立斯、诺曼梅勒、卡波特、塔奇曼、华莱士还有茨威格。还有些人汉学家的作品史景迁、孔飞力和魏裴德,江苏人民出版社出过一套“海外中国研究丛书”都很好看。

Q:关于非虚构写作,给读者推荐几本您觉得优秀的书吧!

A:上面的都可以,不是非虚构的,《巴黎评论》、《罪行》和《十一种孤独》。

Q:在您看来,特稿的公共价值是什么?是否可以干预社会,影响社会?

A:以前可以啊,这两年没看到。

Q:关于非虚构写作在国内的发展前景,您怎么看?

A:如果我们仅仅谈论的几个写作者的写作,可以看波拉尼奥在《地球上最后的夜晚》写的一篇叫做《一件文学奇事》的故事,那个主角就是未来就是非虚构写作者的未来。

本文节选自《非虚构何以可能:中国优秀非虚构作家访谈录Ⅰ》,转载及投稿请联系邮箱reflections@thepaper.cn。

【访谈者简介】

刘蒙之,陕西师范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副院长,副教授,国际非虚构写作研究中心主任,中国写作学会理事,陕西省作协会员,译有《新新新闻主义:美国顶尖非虚构作家写作技巧访谈录》《街头特工行动手册》《心灵鸡汤》等,另有《你是我心中的良辰美景》《渭河文化》等小说,散文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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