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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与社群|石神夏希:我们如何述说城市

袁璟
2018-08-30 10:19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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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人们被问到什么是城市这样的问题时,或许第一时间想到的是自己日常生活中的那个街区。然而,在平日生活中大家无从言说,即便发现今天这家街面店关了,明天那里多了个小摊,也无非在脑中闪念而过。这样一种缺乏叙述的状态,让人们没有机会对自己生活的场所进行某种构建,更无从谈起对其进行建设。

然而,以剧作家石神夏希为代表,日本的一些当代戏剧创作者开始借助戏剧表演这一形式,介入城市的观察,以城市为舞台,让当地的居民参与到戏剧中,在这样一种现实与假想的架构中,当地的居民成为剧本中叙事的一部分的同时,也成为了主要的叙事者。

这样一种戏剧实践,或许可以为艺术介入社会提供一个范本,更重要的是如石神夏希所期望的,“让城市建设者能拥有一种戏剧式(身体性)的视角看待城市”。我们可以从石神夏希对她自己创作的思考中,体会这种戏剧式的视角。

受访者石神夏希,剧作家。近年来以横滨为据点,并在日本各地及海外,参与以城市或者地域为主题的戏剧和艺术项目——《给我巧克力!》(2015-2017),该项目在横滨、墨尔本、马尼拉创作并上演。她参与了如《官能城市(Sensuous City)》(HOME’S总和研究所2015)等与社会和城市相关的调查及项目企划。同时,她还担任NPO“场地与物语”的理事长。

您从很早便开始参加戏剧表演,起初当代戏剧吸引你的是什么?当代戏剧作为一种表达媒介,其魅力何在?

石神夏希(以下简称石神):严格来说,我从11岁就开始接触戏剧,初中和高中时代都是戏剧部的演员。在高中毕业的时候,成立了“Pepin结构设计”,开始作为剧作家进行创作活动。因此,可以说从少年时期便喜欢上当代戏剧,最初只是纯粹地觉得演出是非常有趣的事情。通过演出,可以表现出平时不外显、隐藏着的另一个自己。

而现在,在我看来,当代戏剧作为一种表现媒介,其魅力在于能够与同时代生存的其他人(在身体性上)共同感受同一个空间和时间,并进行交流。

Pepin结构设计剧团刚刚成立的时候,所处的文化环境是怎样的?

石神:当时,尽管每个人都知道戏剧这一形式的存在,但是真正参与过创作活动或者观看过当代戏剧的人其实很少,相较于电影、音乐、动漫等文化,还是属于边缘文化吧。这一情况在Pepin结构设计设立之初直到现在,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变化。日本的公立学校,会设置音乐和美术(绘画、雕刻等)课程,但没有戏剧的课程。最近,小学里开始将舞蹈设为必修科目,但戏剧还不能说已经普及化了。

十五年前,我在大学选修了美术史学科,专业进修当代艺术的时候,同专业的同学谁都没有观看过戏剧。但是,现在与那时候相比,当代艺术和建筑等其他科目与戏剧的距离开始拉近,相互之间的界限也开始变得模糊了。

Pepin结构设计的获奖作品《东京的米》是怎样的作品,能否简单介绍一下?

石神:在东京的中心城区(没有田地的都会,类似于上海市中心的地方),一家传统米店的老板去世了。为了举办他的葬礼,四散各处的三个儿子回到了家中。在葬礼上,出现了一位神秘女子。儿子们都怀疑她曾是父亲的情人,后来才发现原来这个女子有一种特殊的能力,她爱上某人的话便能生产出大米,因此她曾与去世的店主相恋,生产出很多大米。店主在生前将她生产出的大米命名为“东京之米”,当作一个品牌出售。失去了爱人无法产米而无处可去的她于是便留在了米店。随后,她爱上了继承米店生意的次子,并再次开始产米,并执着于自己如果能够产米的话,次子应该会跟自己在一起这一想法。但是当次子终于意识到神秘女子对自己的爱的时候,产米女子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曾与他共同在东京生活,却并未结缘的女子出现了。

获奖之后,作品发表的场所、自己的创作等方面有些什么变化呢?

石神:当时获奖的时候,还会被选为艺术祭的参演项目,并且也获得了一些资助金。不过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现在我连获奖这件事,也基本不会提起。2010年以后,我主要是在日本国内各地以及在国外一边驻留,将当地生活的人们作为演出者,主要以剧场以外的公共空间为舞台进行戏剧作品的创作。《东京之米》是很久以前的作品,与现在自己的创作(《与青相会》和《给我巧克力!》等有着极大的差距。不过,对于“都市”的兴趣,或许是一直以来一以贯之的。

在“与青(蓝色)相会”这个项目中,M市是一个架空的都市吗?您希望通过这样的戏剧形式,探讨怎样的主题呢?另外,参加活动的市民反响又如何呢?

石神:M市虽说是个架空的都市,其实是以舞鹤市为模本,并以舞鹤市为现实舞台上演的戏剧活动,因此剧本中出现的具体地名和风景也都是真实的舞鹤市的地方。正如你所说的,是真实存在的市民和真实存在的媒体共同参与的活动。严格来讲,参与的媒介并不仅仅有信件、市民报纸、地方电台等网络时代之前的媒介,还有推特、网页、flickr、Tumblr、google folder等各种各样的媒介,这样一来不仅那些不使用网络媒体的当地的老年人,那些距离舞鹤市很遥远(东京和外国)的人们,都能够参与进来。

市民按照剧本的设置参与活动。本文图片除特别说明外均由受访者提供

我设置的主题是“共同体的故事究竟是如何诞生的”。当基督在十字架上身亡之时,那些笃信神灵会来救他的人们感到惊愕,甚至感到愤怒。他们必然会拼命思考这件事究竟是怎么发生的。于是,当他们反思基督生前的话语和行动时,便会用自己的方式进行重新解释,想出了“那时他知道了一切”“他一定会复活”等故事。这是人们对于在眼前发生的那些不符合逻辑、不合理的现实进行妥协的结果。但是,人们会根据自己所见及记忆,产生不同的解释,而根据这些印象的碎片集结而成的成果,便是四个完全不同的版本(不同叙事者)被同时收录于圣经中。

市民在参与戏剧创作的同时,重新审视自己生活的城市

在《与青相会》中,各种各样的人们通过各自不同的媒介能够接触到“青”这一存在,但是通过各种媒介获得的形象是具有局限性的,没有人能够了解到整体。将这些局部的形象通过人们的反馈汇总起来,进行编织的话,可以说共同体的故事便成立了,我想要通过戏剧将这样的一种作用机制进行再现。因为我从2011年开始,便以共同体(community)和都市为主题进行戏剧创作。

登场人物——“赤”

活动开始后,让我印象深刻的反馈是在市民(观看者)人群中,自己创造了“赤(红色)”这一角色。他们穿着红色的衣服,混在参加演出的人群中。他们是戏剧创作者的友人团体,他们开始撰写与我创作的故事不同的故事,并邀请自己的朋友来到演出空间。就这样“赤”这一登场人物每天都有所增加,他们并不是来阻挠演出,而是非常完美地扮演了“M市市民”这一角色。

最后一天,他们每个人手拿一支红色的鲜花,出现在演出现场。那是他们献给主人公“青”的礼物,然而在最后这场戏中,“青”被设定为不知去往何方,因此他们无法献花。于是便由我代为接受,随后,由“青” 通过推特和博客发出感谢信息和照片。

“给我巧克力!”是怎样构想出来的呢?在世界各地上演的时候,是否会呈现出各个地方的特殊性呢?在那个地区展开戏剧项目前,是否会进行调查之类的工作呢?

石神:我小时候曾经有个梦想就是在居住的街区开一家冰淇淋店。这家冰淇淋店在哪里只有小孩子们知道,因此大人们是来不了的。当位于横滨的一个名为本牧的街区开展艺术节的时候,他们邀请我参加,当时我就想尝试做这样一个秘密的冰淇淋店。但是,当时的季节是冬天,天气很冷,便改成了巧克力。而且本牧这个街区,在日本战败后,长达30多年被美军占领。在那段时期,孩子们为了能够活下去,会说着“Give me chocolate”,向他们讨取巧克力。这个事情作为一种“战败的象征”,是每个日本人都知道的,而对于本牧的居民而言,这更是非常重要的“共同体的记忆”。这既是他们的伤痕,也是他们的某种身份认知。

位于本牧的传统小店,成为“秘密团体”的联结点

另外,在本牧,像这样对美国文化有着共通认知的人们、本牧被归还给日本后才迁居此地的新居民、还有从战前便生活在这里的渔村的人们,这些完全不同的群体共同存在。尽管他们居住在同一个街区,彼此间却没有强有力的维系。这个戏剧项目便是贯穿这些相互隔绝的团体,创造出“秘密结社”这一非主流的共同体,这一共同体共通的价值观是对艺术和文化进行感知,可以说是一项实验。

参与“给我巧克力!”剧作的居民跟随剧本的设置,寻找“秘密组织”

继本牧之后,我们还在墨尔本和马尼拉进行了演出。墨尔本原本就是多文化共存的城市。在那里,演出者包括日本人、日本和菲律宾混血儿、菲律宾和美国混血儿、第三代越南移民澳大利亚人、澳大利亚白人等等有着不同外貌和文化的人们。观赏者用他们各自的语言写下的“给我巧克力”这句话,推测对方的母语,其中包括英语、他加禄族语(菲律宾第二大民族)、日语,并且必须要与他进行对话。

在马尼拉,我们则选择了因垃圾山而知名的帕亚塔斯(Payatas)村落进行演出。帕亚塔斯受到了马尼拉市中心地区人们的歧视,他们都会说“那里很危险,绝不能去”。当时的观众是马尼拉中心城区的中产阶级人群。帕亚塔斯的人们也已经非常惯于向来这里访问调查的外国人讲述自己贫穷的生活苦况。但是,在这个戏剧演出中,确实让他们讲述自己日常生活中的事情,例如怎样向双亲坦白自己是同性恋、生孩子的时候体验到的那种频临死亡的感觉、帕亚塔斯在成为垃圾山之前在河里钓鱼的记忆等等。

石神夏希与帕亚塔斯当地居民交流

在本牧,我们大概做了三年的调查(连着五年每年都被邀请参加当地的戏剧节,最初的两年都创作了一些小型的作品。从第三年开始则创作了Give me chocolate)菲律宾也是同样地,连着三年受邀参加他们的戏剧节,现在每年大概有一个半月的时间会在当地驻留,到演出为止。我们大概用了三年的时间通过工作坊和绘制地图等方式进行调查。在墨尔本,我们甚至作为菲律宾艺术团体的一员,而不是一个日本人群体,参加了艺术节。

如今,特定场所表现出的文化性似乎是混杂而难以确定的,在这样的情况下,应该如何描述某个场所呢?在设计叙事的时候,又会有怎样的目的?

石神:当我在说“物语(故事)”的时候,其实我更倾向于“叙事(narrative)”,而不是纯粹的“故事(story)”。

当我在尝试通过戏剧的形式对某个场所构建“叙事”的时候,我希望并不是由权力和资本控制下单一话语者所叙述的固定的故事,而是想要设计一个让尽可能多的人能够进行述说,并且他们有权不断改变叙述的场域。让这些在都市空间这一舞台发生,通过各种各样的话语者的叙述能够形成一种“多声部”式的叙事,我们才得以重现大家共同生存的这个都市的样貌。

“The Cave”这个空间开始的契机是什么?作为一个实际存在的空间进行传播,会对这个街区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呢?换言之,艺术对街区会产生什么影响?

石神:我在2000年左右,开始以横滨为据点开展剧团活动。当时,在横滨出现了利用历史建筑和租借房地产为方式的艺术空间,我们在那里做了各种各样的实验。在这个过程中我们自身也得到了成长,为此想要回馈横滨这个地方,也想要为年轻艺术家提供能够进行实验的场所,便开始运营The Cave。

The Cave成为了年轻创作者们发表作品的基地

横滨其实是个非常注重艺术,特别是舞台艺术发展的地区。每年都会举办TPAM(Performing Arts Meeting in Yokohama,横滨国际舞台艺术会议)从国外召集各种艺术家,给年轻艺术家进行实验的场所却还不是很多。另外,在东京有很多剧场和艺术空间,还有画廊,这些空间成本很高,而且更新周转的速度很快,艺术家和公演的场次太多了。从东京坐电车只需30分钟就能到横滨,如果有一个让他们能够慢慢地进行实验,体会“失败”的场所,就会成为年轻艺术家聚集起来的理由,不是吗?现在这个空间还处于试错的阶段,期待能够从中诞生一些新的实验。

在“感官城市”这个项目中有四个案例,包括在马尼拉上演的《政府(Gobyerno)》这样工作坊式的戏剧、由堪培拉当地剧团Boho Interactive对游戏理论、网络理论和系统论进行提炼而创作的《Best Festival Ever》,演绎了科学与戏剧的关系;由悉尼艺术家针对城市的负面印象,创作的《Funpark》以及藤原力创作的《戏剧探索》等等,都是以戏剧的形式对城市这一存在提出质疑,并在实践中用五感来体验城市,从而重新思考城市。您是否认为戏剧是这个项目最为合适的媒介呢?有没有考虑过其他艺术形式呢?

石神:在制作这个项目的调查报告的时候,我从企划阶段就开始加入,并提出以“感官城市”这一概念进行调查。在报告中介绍的四个案例,每一个都是通过“想象力”和“体验”来刺激那些参加者的感觉,将他们身体中沉睡的感受性诱发出来的项目。在这里所谓的感受性,其实可以说是面对眼前的现实,发现其多元可能的能力。

为了用五感来体验都市,我并不认为只有戏剧这个形式才是最合适的,倒不如说如果城市规划者和行政官员、参加城市规划工作坊的市民等等,这些人若能够拥有类似于戏剧式的视角、戏剧式的身体性等戏剧本身拥有的各种能力,未来都市的风景将会改变吧。

例如,《Funpark》的主创之一是从小在距离悉尼40-50公里的小镇Bidwill长大的女策展人,对她而言这是个充满童年快乐回忆的地方,但在媒体报道中,这个小镇超过9成以上的居民是接受生活援助的人,小镇给人的印象便是充满了犯罪、暴力、毒品、酒精中毒的人群。她便利用当地被废弃的超市停车场,打造了一个游乐场。由20-25位艺术家与150名当地居民一起,展开了各种工作坊和活动。包括儿童舞蹈、爷爷奶奶的卡拉ok等等,吸引了1500名观众参与。

《Funpark》在废弃超市停车场的表演

结果,当地社区的领头人开始对行政和艺术中心提出各种意见和希望,恢复了作为当地居民的自我意识。而超市也因此重新开张,并雇用了大量当地居民。可以说,通过这样的戏剧形式使人们再次获得了对于自己生活的街区的想象力,而这也恰恰是催生街区未来的原动力,所谓戏剧所拥有的力量,便在于此吧。

最后,这次在上海逗留数日,对于上海您有什么样的印象?在您的想象中,对于这样的巨大都市,为了让艺术的介入能够有效,应该创造怎样的“故事(叙事)”?

石神:我在上海逗留期间,主要是在开发商大规模开发建造后的街区,重新铺设的马路,有着大型商业中心的区域行走。确实是一种“Megacity”(超大城市)的印象。我基本上没有去到那些由个体户商店和居民自己打造出来,具有平民百姓生活积累出来的风景的街区。但是,让我非常感兴趣的恰恰是后者的那种混沌。那些在我的想象中,尽管可能是一个个小小的街区,但却有着漩涡般强大的生命力吧。

在城市空间表层似乎已经消失的这些过去的风景,其实在人们的记忆中留存着吧。如果留存着的话,或许可以凭借艺术的力量将这种“混沌”复苏(临时、一时的)。如果那些“在风景中隐藏的、被压抑的混沌”能够像商业中心一般积聚成为一个巨大的存在物,我觉得我会更喜欢上海吧。

    责任编辑:沈健文
    校对:刘威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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